沒有。不是，任何聲音都與無關。現在正飄在桃紅的雲上，與桃紅老鷹共翱翔。

晚班護士來上班了。朱珠和雅-帶來了一串笑語喧譁。雅-推開他的門，笑嘻嘻的嚷：

“李醫生，朱珠要請你吃喜餅！”

哦？他看過去，朱珠果然捧著兩大盒喜餅進來了，圓圓的臉蛋上洋溢著喜悅，眉梢眼底，綻放著青春的華。把兩盒大紅的，上面寫著喜字的餅盒放在他桌上，快樂的、坦率的、甜的笑著：“李醫生，上星期天我訂婚了，診所太忙，我也不敢請假。本來，要請你去參加的，看你也忙得……哈哈……”笑著，心無城府的。“難得一個星期天，不敢耽誤你和冰兒小姐的聚會……反正，我們本省習俗，訂婚只是個形式，送送喜餅，通知親友而已。改天，結婚時，再請你喝喜酒。”

他注視朱珠。那張說的、小巧的，那對溫的、和煦的眼睛，那張永遠沐浴在下的臉龐。平平淡淡的朱珠，會給一個男人平平凡凡的生活；沒有狂風驟雨，驚濤駭浪，卻有寧靜安詳。朱珠，善解人意的朱珠，得到的男人有福了。“你未婚夫什麼名字？”他提起神來問，一向和朱珠、雅-都像一家人，居然，訂婚了，而他卻不知道那男孩是誰？這一年來，生活多麼反常呀！

“他和你同姓，姓李，是學工的！”朱珠笑著：“在一家工廠當工程部的技師！”“哦？怎麼認識的？”他笑著問。“嗬嗬嗬！”雅-大笑起來：“就是家那口魚池呀！總算沒有白擱著！”“怎麼說呢！”“別聽蓋！”朱珠打斷雅-，笑得更加甜了。“是這樣的，李茂生是我哥哥的朋友，他們都在南雅工廠上班，今年三月間，我哥哥帶了他們一大夥朋友來我家，又釣魚、又唱歌、又吃烤的，鬧得好開心。從此，他們就每個星期都來，到了夏天，我和李茂生就走得很近了。有一天，我們又合力釣起了一條大魚……”

“說來說去，”雅-笑嘻嘻的。“就是家那口魚池哪！那魚池有點怪，專門撮合姻緣。朱珠，下次你也約我去玩玩好嗎……”“你又不是沒去過！”“我去的那次全是生，你安心不讓我見李茂生，怕被我們搶去……”“你胡說！你自己的那位劉大記者呢？怎麼說，了大半年了，以爲我不知道呀……”

“不許說！不許說！”兩個孩子拉拉扯扯，笑了一團。

“怎麼，雅-，”李慕唐注視雅-：“你也有男朋友了？是不是也要請我吃喜餅了？”

“吃喜餅？”雅-紅了臉，那一臉的，竟也楚楚人。“沒有那麼快啦！大概要到農曆年的時候！”

“哈！”朱珠大：“原來你也要訂婚了，你瞞得真，李醫生不問你，你還不說呢！”“不是不說，”雅-笑著往配藥躲去。“你又沒問我，難道我還該弄個大喇叭，沿街嚷著我要訂婚了？”

朱珠掩口而笑，對李慕唐說：

“在罵我呢，因爲我一男朋友，全天下都知道了！說我是大喇叭！”哦？是嗎？李慕唐有些歉疚，全天下都知道了，只有他這個醫生，什麼都不知道。這些日子來，他的字典裡只有兩個字；冰兒。隨著這兩個字的出現，他心底的痛又立即發作了，他不由自主的，吸了口氣。

“李醫生，”朱珠關懷的問：“你沒有不舒服吧？你今天臉不太好！”“我沒事。”他注視朱珠：“預備什麼時候結婚？”

“過農曆年的時候。”朱珠坦白的說：“所以，到時候要向你辭職了。”“辭職？”他一怔。“你先生不許你在外面工作嗎？你是一個很好的護士，結了婚就辭職，不是太可惜了？”

“李茂生本不在乎我工不工作。”朱珠說：“他的工廠就在三重，我們可以住臺北。問題是，我總覺得，既然決心嫁給他了，就該以他一個人爲重心，在家裡做個好太太就行了。我對自己的工作，並沒有野心……換言之，當我決心結婚的時候，我就把這個婚姻——這個男人，當我的事業，我不想因爲我的工作問題，造兩人間的不愉快。總之，這是個男社會，對不對？”李慕唐驚奇的看著朱珠，這是個“現代”嗎？曾幾何時，現代的觀念又改了？從“走出廚房”又變回到“走廚房”了？但，不管怎樣，娶到朱珠的男人是有福了。他正想再說幾句什麼，有病人登門了，朱珠忙著要去掛號，轉匆匆走開，走了兩步，又回頭嫣然一笑，指著那喜餅說：“我多拿了兩盒來，請你的冰兒小姐吃！還有阿紫！”深深看他，又加了一句：“李醫生，希我辭職以前，能夠先吃到你的喜餅！嘻嘻！”笑嘻嘻的跑進掛號去了。

李慕唐坐著，心底的痛又來了。這次發作得又兇又猛，從口一直痛到他四肢骨骸裡去。

深夜，收工了。慕唐回到了他的單宿舍。開亮了一盞落地燈，他在燈下坐著。腦子裡模糊的想著朱珠，朱珠和的魚池，朱珠和的未婚夫，朱珠和的事業……他模糊的想著，深沉的把自己埋在安樂椅中。想朱珠，最大的優點，是可以不要想冰兒。冰兒，怎麼這個名字又出現了呢？怎麼那痛楚會越來越加重呢？他用雙手抱住頭，企圖扼制那份思想。但是，那思想像繮的野馬，在他腦海裡奔馳；冰兒！冰兒！冰兒！馬蹄劇烈的在腦中踹著，哦！冰兒！他的頭瘋狂的疼痛起來。

門鈴驟然響了起來。冰兒！他驚跳，由於起太猛，落地燈打翻了。他扶起了燈，直奔向門口，一下子打開了大門。

門外不是冰兒，而是阿紫。

“阿紫！”他低呼著，有些失，也有些安。阿紫，一個和冰兒十分親近的人，最起碼可以趕走室那份迫的孤獨。阿紫走了進來，關上房門。的臉凝重而溫。

“慕唐，聽說你和冰兒鬧翻了？”開門見山的問。

“唔。”他輕哼著。“你喝茶？還是咖啡？”

“你來！”奪下他手中的杯子，把他推進沙發裡去。“請你坐好，我自己會來泡茶。”悉的泡了兩杯茶，看到桌上的喜餅了。“誰訂婚了？”

“朱珠。”“阿朱啊！”阿紫著，不知何時，阿紫和朱珠間，就很巧妙的利用了金庸小說裡兩個人的名字，彼此稱呼阿朱和阿紫了。“和李茂生訂婚了？好啊！他們很相配，李茂生忠厚誠懇，阿朱溫多。”

“原來，你也知道阿朱的事！”

“是呀，我和阿朱、雅-都很悉了呢！”坐在慕唐對面，收起了笑容，正視著他，一本正經的說：“不過，我今晚不是來和你談阿朱的，我是來和你談冰兒！”

冰兒！他的心臟又的痛了一下。

“告訴你了？”他問，聲音十分弱。

“是。”坐正了子，雙手捧著茶杯，的眼睛，非常深刻、非常嚴肅的盯著他。“慕唐，你決心和冰兒分手了嗎？”

他震了一下。分手，兩個好簡單的字，像兩把刀，上面還沾著跡。分手！“我想，這不是我決定的，”他了一口氣：“是冰兒決定的！我——再也沒有辦法，繼續維持三個人的局面，必須在兩個人中選擇一個！選了徐世楚！”“你很意外嗎？”阿紫深切的問。

“我……”他思索著：“來不及意外，只覺得痛楚。”他回答得好坦白，在阿紫面前，用不著瞞自己那傷的緒和自尊。“唉！”阿紫長長的嘆了口氣。“我曾經想救你！記得嗎？慕唐？當你和冰兒一開始發生，我就飛奔著跑來，想阻止這一切，想挽救這一切，可是，來不及了，你一陷進去，就陷得好深好深，完全不能自拔。”

“阿紫！”他愕然的喊：“難道你在那時候，已經預見我們今天的結果？”阿紫凝視他，眼神是悲憫的，難的，同的。

“我對你說過，”低語。“他們兩個會講和。我問過你，如果到那時候，你要如何自？我——我實在……實在是提醒過你，暗示過你！”“爲什麼……”他有些糊塗，他摔了摔頭，想讓自己的腦子清醒一些。“你能預見這一切？你早知道，我的力量如此薄弱嗎？”“不。我一度把你的力量估得很強。”

“但是，你估錯了？”他悲哀的問。“我仍然鬥不過那個徐世楚，我無法讓冰兒對我死心塌地！可是……”他懊惱的用手扯著頭髮，逐漸激起來：“冰兒和我，也曾生死相許，難道是如此脆弱，如此不起考驗的東西？還是因爲我錯了？我該忍耐，我該讓冰兒慢吞吞的在我們兩個人中選擇？我該一直維持三人行的局面？但是……”他仰躺進沙發深，眼睛瞪視著天花板，他的心臟絞扭了一團。“我不了了！阿紫，我再也不了了！或者我太自私，冰兒說對了，說我自私，我是太自私了，我的眼睛裡就容納不下一粒沙……我……”他閉上眼睛。“我沒有辦法！這種，對我而言，是一種折磨！”“慕唐！”阿紫撲過來，熱心的看他。“你不要自怨自艾好嗎？我今晚來，就是想把一切都說清楚！如果你會痛，也痛這一次吧！狠狠的痛一下，總比凌刀碎剜好！”

他有些驚懼。“你要說什麼？”他問。

“我想……冰兒從沒有過你！”清晰的說。

“什麼？”他錯愕的。“慕唐，你實在不瞭解冰兒。”阿紫飛快的接口：“冰兒的生命裡，除了徐世楚，從沒有過第二個男人。的非常浪漫，非常強烈，非常戲劇化，非常孩子氣，也非常癡！到了徐世楚，這個徐世楚，符合了所有的要求；浪漫、強烈、刺激、戲劇化，而且心未泯。於是，他們了，得天翻地覆，死去活來。可是，冰兒的痛苦是，徐世楚並不專，他隨時在變，見異思遷。爲了徐世楚的不專，他們吵過、鬧過、分手過、和好過，甚至——自殺過。”

“這些事，”李慕唐沉聲說：“我都知道。”

“是的，”阿紫再嘆了口氣。“這些你都知道。說一點你不知道的。第一次冰兒變心，是去年年初，冰兒忽然在三天和一位電視編劇，陷網，同時，宣佈和徐世楚分手。徐世楚這一下嚇壞了，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再把冰兒追了回來。那位電視編劇和冰兒的維持了兩星期。第二次，是去年夏天，徐世楚故態復萌，又心生二意，於是，冰兒再度在三天了，對方是個大學生，比冰兒還小兩歲。當然，徐世楚又慌了，歷史重演，徐世楚拚命的追，大學生黯然而去。冰兒和這大學生的，維持了大約一個月。至於你……”深深的注視他，慢慢的說了出來：“已經是維持得最久的一個了！”李慕唐的背脊直了，臉變得死一般蒼白。

“你在暗示我……”他啞聲說。

“不，我不在暗示，”阿紫繼續凝視著他。“我在清清楚楚的告訴你。你有最強的分析能力，你有思考和組織的能力，不要讓把你的視線完全矇蔽。冰兒，的心並不壞，也不是在玩弄手段，只是太徐世楚了。當發現只要變一變心，徐世楚就會棄甲投降，就在有意與無意之間，利用著這件事。所以，歷史一再重演了又重演，我在旁邊看同一幕戲，也已經看到第三場了。”

李慕唐倒進沙發裡，閉上眼睛。現在，已經不是心臟痛楚的問題，他的頭暈了，思緒混了，背上發冷了，而額上，大粒大粒的汗珠，都冒出來了。他覺得自己被猛力摔進一個無底的冰裡，在那兒沉下去，沉下去，沉下去……卻一直沉不到底。他抓住了沙發的扶手，手指深陷到沙發的海綿裡去。冰兒，他心中“絞”出了這個名字；冰兒！這太殘忍！太殘忍！太殘忍！“慕唐，”阿紫的手，溫的蓋在他手上。

“別我！”他像電般把手了回來，他擡起頭，眼睛發紅，聲音發抖，他瞪視著阿紫，暴躁而悲痛的喊了出來：“你爲什麼要告訴我這些？你爲什麼不讓我保持一的幻想？一點點的自尊？你爲什麼要出賣你的朋友？你爲什麼不閉你的，嚥住冰兒的？你爲什麼要告訴我？爲什麼要告訴我？”他吼著。“因爲……”阿紫從沙發裡站了起來，把茶杯重重的放在桌上，的背得筆直，眼睛深刻而黝黑。“我不忍心看到你繼續在那兒做夢！因爲我心目中的你，遠遠超過以前那兩位男士，我不要你到更深的傷害！”

“那麼，你早在幹什麼？你爲什麼不早一些告訴我？爲什麼不在一開始就告訴我……”

“我試過的！”阿紫悲哀的說：“但是，仍然太晚了！我怎麼料到，像你這樣一個穩重、博學、有主見的大男人，仍然會在三天之，被冰兒收得服服！我曾經罵過你荒唐，記得嗎？我曾經罵過你是笨蛋，你記得嗎？但是，你對我怎麼說的？你說，你冰兒，更勝於自己！當時，我就了口冷氣。事已經演變到了那個地步，我只有勉強我自己，去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相信這一次，冰兒不是作戲給徐世楚看，而是真正上你了。因爲——”長長的嘆息。“我一直認爲，你比徐世楚，強了太多太多！我對你們兩個，也有著真心的祝福和期！誰知道……”停住了。

誰知道有一個笨蛋，相信自己是一片草原，綠油油的，廣大，平實，而充滿了生機！誰知道有個笨蛋，只要別人給他喝一點點酒，他就會“醉”得分不清東南西北，忘記了天地玄黃。誰知道那個孩——冰兒，如此晶瑩剔，閃亮奪目，卻會這樣翻手爲雲，覆手爲雨！他昏昏沉沉的站著，昏昏沉沉的想著。冰兒的話又盪漾在他的耳邊：

“請允許我，爲你重新活過！”

他的手，用力的住了口。不，冰兒，這太殘忍了！太殘忍了！你把一個男人所有的驕傲與自信，一起謀殺了！

“或者，你會恨我告訴了你真相，”阿紫嚥了一口口水，繼續說：“或者，你願再抱著一個夢想，冰兒會重回你的懷抱！或者，你本不相信我告訴你的故事！也或者，”頓了頓。“是我錯了，冰兒並非作戲，而是真的上了你……不管怎樣，我今晚不顧後果的跑到你這兒來，不顧後果的把我所知道的事都告訴你，我的機只有一件；慕唐，”誠摯的說：“你那麼堅強，那麼理智，那麼深刻……你不要讓自己再陷下去了！也不用爲這段太傷心！”

他重重的呼吸，眼睛著窗外的天空。

“阿紫，”好半晌，他才幽幽的說：“我不堅強，我不理智，更談不上深刻！我想我已經陷得太深太深了！但是，阿紫，請放心，我還是會好好的活著，好好的工作，我相信……”他深深呼吸。“我會慢慢恢復，找回自我。畢竟，這地球還存在，太也沒有和別的星球相撞。畢竟，這不是世界末日！”

是的，這不是世界末日。天空中，繁星依然璀璨，月依然明亮。臺北市的萬家燈火，依然閃爍。這不是世界末日，他直了背脊，凝視著漠漠無邊的遠方。

那一整夜，他就站在那兒，眺著夜裡的穹蒼，阿紫是什麼時候離去的，他本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