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期後，李慕唐寫了封信給冰兒。

冰兒：我要告訴你一個故事。

中國有許多筆記小說，有許多傳奇故事，我要告訴你的這個故事很短，出自一本名《瑯□記》的書。

據說，有一位書生，名字沈休文。有一天，沈休文在他的書房中獨坐讀書，當時天正下著小雨，風飄細雨如。沈休文忽然看到有個孩，手裡拿著紡紗織布用的絡，一邊走，一邊把雨收束起來，用絡紡著雨。就這樣隨風引絡，絡繹不斷。紡著紡著，就走進了沈休文的書齋，把用雨所紡的輕紗，送給了沈休文，並且告訴他說：

“這名冰，送給你做冰紈。”

說完，這孩就不見了。沈休文後來把冰做裳，又做扇子，終年隨，視爲珍寶。

冰兒，這故事好短，就這樣結束了。我常常想，沈休文這一生，還能拋開那冰嗎？還能忘記那紡雨的孩嗎？那細雨如，隨風引絡的畫面會從他眼前消失嗎？還有——還有……那孩真的消失了嗎？

這是中國古代的故事，真不相信這些記載。原來，中國這民族，自有浪漫的一面，浪漫得那麼，浪漫得那麼“不真實”。然後，我要告訴你一個現代的故事。同樣的故事，發生在今年年初，一個“風飄細雨如”的晚上。有個很笨的醫生，名字李慕唐。李慕唐獨坐在他的診所裡，忽然有個孩出現了，雙手握著兩束雨，穿著長曳地的白禮服，笑的走進門來，把手中的“冰”送給了李慕唐。

冰兒，這是一個開始。

冰兒，讓我告訴你我是怎樣一個人吧！當你在那雨夜裡出現以前，我一直是個平凡的、努力的、追求一種樸實生活的男人。我不浪漫，也沒有幻想，更不做夢。我和細菌、病癥、人打道，從沒有想到過我會到什麼浪漫的事，更休提這浪漫的事還會改變我的一生。我一直對那些神話一般的小說，認爲只是“解悶”的工而已。不能相信，無法相信，也不去相信的。

然後，你出現了，有冰雪般的純淨，有火焰般的熱，有畫一般的麗，有詩一般的幽。你怎樣強烈的震撼了我！你怎樣強烈的吸引了我！你怎樣打開了我的視野，把我一下子就帶了你那個浪漫的世界裡去了，而這世界，居然如此彩繽紛，怪陸離，使我心魂俱醉，而目不暇給。我想，就在那個晚上，你已經將你手中的冰，織冰紈，披在我的肩上了。冰兒，我非鐵石，我乃之軀，這件冰紈，來自仙境，一旦附，居然把我包裹得的了。冰兒，如今回憶起來，我上這件無形的外，就是你那天晚上給我披上的。從此，我就不由自主的捲進你的神話世界裡去了。冰兒，我很希我這封信寫得有條有理，但是，我執筆時，心已十分迷糊，如果凌，請你把絡拿出來，不妨重新絡過。我前面寫了那麼多，只是要告訴你，一個很平凡的醫生，對本沒有憧憬與夢幻的醫生，怎會被你捉住的。哦，冰兒，不要以爲是你把我灌醉了，不要以爲我相信自己是個大草原……都不是。真正網住了我的，是那個下雨的晚上，你紡雨爲，把我網住了的。從此，我就沒有下我的冰紈，從此，我就一頭栽進去，不可救藥的上了那個紡雨的孩，的名字冰兒。好長一段時間，我欺騙著我自己。我跟著你、阿紫、徐世楚四個人一起玩，看著你和徐世楚卿卿我我。我認爲我是個旁觀者，與整個故事無關。瞧！冰兒，我一上來就說過，有個“笨”醫生。我愚魯如此，遲鈍如此，我怎配得上你那件冰紈！可是，要發生的仍然發生了。記得那個晚上嗎？你第一次走進我的單宿舍？當你對我說：“請允許我，爲你重新活過。”我心已醉，我魂已飛，我的思想和心靈，都“醉死”在你的語聲低裡。啊，冰兒，那晚，你把第二件冰紈又披上了我的肩。

接下來的日子，你紡過雨，你紡過，你紡過霧，你紡過月，你是生來的織。你把紡好的每件冰紈，都一一拋在我肩上。冰兒，我就是這樣，被你的冰紈裝飾起來了。有一度，我以爲我會發，而這彩會吸引你，事實不然，發的是冰紈，那一層一層的冰紈，每件冰紈，都是你織的，不是我造的。如果有一天，你把冰紈再一件件收回，你就會發現，那的我，只是一平凡的軀而已。冰兒，我不知道我有沒有把我的覺說清楚。上星期，你和我“分手”了。

從來，我沒有如此痛楚過。生平第一次，我承認那些小說家筆下“心碎”的字樣。那“心碎”兩字，實在不科學，醫學大辭典裡，從沒有“心碎”這種怪病，想想看，“心碎”是什麼局面！再大的撞擊力，也不會把心撞“碎”的。這種既不通又不合邏輯的名詞，真不知道那些沒“知識”的人怎麼會發明出來！可是啊，冰兒，我終於承認，心會碎了，因爲，我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

我們分手後，阿紫來看過我。好心的阿紫，是另外一個織，也紡紗織布，織出的是紗布，專門包紮傷口用的。那麼急切的想包住我的傷口，當發現我心已碎時，甚至穿針引線，爲我紉起來，把我“”得更痛楚了！但是，說：

“如果你會痛，也痛這一次吧！”

所以，冰兒，我知道了所有的故事。關於電視公司的編劇，關於那個大學生，關於我。

如今，我坐在這兒給你寫信，請你相信我，我已經心平氣和。阿紫曾問我恨不恨你。哦，冰兒，我怎會恨你呢？如果不是你給我披上那件冰紈，我怎知道還有另一個世界？不。冰兒，你送給我的東西，來自一個神仙世界，不是每個凡人都有機會獲得的。你瞧，世界上還是有千千萬萬沒披過冰紈的人，在那兒拚命攻擊“浪漫”、“”和“夢”呢！我原本也是那些人中間的一個啊。不，冰兒，我一點都不恨你。非常非常誠實的說，不論你在誰的邊，我對你，都只有激。只有深深的激。現在，讓我們來談談徐世楚吧！

徐世楚，一個好優秀的男孩子，帥氣、聰明、幽默、熱，同時，還備最好的儀表。這種男孩一向就是孩子所喜歡的。冰兒，你當然他。可是，我現在必須提醒你一件事，你不是個凡間的孩，你是來自神仙境界的。你有紡雨絡的本能，你又喜歡把織好的冰紈披在你邊的男人上。那徐世楚，他和你認識已久，往多年。他的上，早已被你左一件冰紈，右一件冰紈披了個層層。於是，你看到一個好亮好好閃爍的徐世楚。你忘了，發的只是冰紈。你就那麼熱著這個發了。但是，徐世楚畢竟也只是凡人，當那些冰紈把他悶得不過氣來的時候，他會掙扎，他會撕掉那些外……於是，他的彩暗淡了，於是，你就開始痛苦，開始傷了。

其實，徐世楚也是無辜的。本來，去和一位“仙子”談，就是件痛苦的事。徐世楚生爲凡胎，是不了仙籍的，這並不是他的錯。我們這些人，本就庸庸碌碌，都是凡胎。徐世楚和“仙子”談談累了，總會退而求其次，去找幾個屬於“人間”的孩來輕鬆一下。當他“變”時，你驚慌失措，於是，也去“人間”抓兩個傀儡“應變”。你們的故事，就是這樣反覆重演的。我相信，到我爲止，這故事仍然沒演完，還會繼續重複下去。所以，我真爲你耽心。

冰兒，這封信已經寫得很長了。我仍然不明白，你到底有沒有看懂我的意思。這些日子，我仔細思量，我真爲你耽心。冰兒，你已經紡雨絡，忙了好些年了。你會不會有一天，突然失去紡雨的能力呢？也會不會有一天，你突然失去紡雨的興趣呢？當那一天來臨的時候，你將如何度過你的歲月呢？冰兒，這世界上充斥的都是凡人。在我遇見你以前，我想過，我將娶一個溫賢慧的孩，過一份平靜而安詳的生活。雖然平淡，卻很幸福。與你相遇以後，由於你給我披的那件外，使我的世界，忽而在山巔，忽而在深淵，忽而在火中，忽而在水裡。這種水深火熱的，我總算經歷過了。可是，迴轉來-我下冰紈，站在鏡子前面，還我本來面目，我承認了，我本平凡。我不再要求水深火熱的了，雖然我知道它是“存在”的。我只要求平凡。

所以，冰兒，我寫這封信給你。

你確定你是位“仙子”嗎？

你確定要繼續“紡雨絡”嗎？

無所謂。冰兒。不過，要認清你自己，也認清你周圍的人。你可以繼續絡雨爲，不過，去找一個“認識”你的人吧！只要那個人“認識”你生來不凡，他才懂得欣賞你，護你，而不會被你的“冰紈”悶死。徐世楚，他大概並不認識你！他從沒有真正認識過你。

這世界上到底有誰“認識”你呢？有一個笨醫生，經過水深火熱的提煉，大概有些認識你，但是，那個笨醫生，只是一位凡人，毫無仙骨，大概也配不上你。哦，冰兒，我真爲你耽心，你這樣繼續當仙子，只怕高不勝寒。我不知道“仙子”有沒有年齡限制，我們一般凡人，到了老年，就失去年時期的衝勁幹勁了。如果“仙子”也會老、再也紡不了雨，織不，那麼，必將孤獨！哦，冰兒，孤獨的凡人猶可耐，孤獨的仙子恐怕比凡人更悲哀！冰兒，請爲你的未來想一想吧！最後，謝謝你，冰兒。謝謝你給過我的好時。謝謝你那件“冰紈”，我將把它摺迭起來，收我的樟木箱子裡，永遠珍藏！但是，我不會再穿它了。我總算把它下來了——我已甘於平凡。

冰兒，珍重！珍重！珍重！永遠你的慕唐

寫於十月十一日燈下

又及：如果有一天，你對“仙子”的生涯厭倦了，不妨來找我聊聊天。我雖平凡，對於你的“境界”仍然是瞭解的。又又及：如果有一天，你對“平凡”的生活興趣，請務必來找我，我將請你喝杯淡淡的酒，談談“平凡人”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