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度夕紅》第一部 時間:一九六二年夏_1

時間:一九六二年夏

地點:臺北

因甚斜留不住?

翻作一天雨!

1

黃昏。

斜斜地在那油漆斑駁的窗櫺上,霞過了玻璃不全的窗子,染紅了那已洗灰白的藍布窗簾。樹影在窗簾上來來回回地擺、搖曳。時而朦朧,時而清晰,又時而疏落,時而濃,像一張張活而變幻的圖案畫片。

夢竹咬著鉛筆上的橡皮頭,無意識地凝視著窗簾上搖搖晃晃的黑影。然後,又低下頭著桌上攤開的家用賬本:伙食、燃料、調味品、水電、零用、教育、醫藥、娛樂……預算中的項目似乎沒有一樣可以減,而這些零零碎碎的項目加起來竟變了那麼龐大的一個數字,收支的差額彷彿一個月比一個月大。咬著鉛筆,呆呆地瞪著帳簿出神,如何能使收支平衡?這似乎是一項最難的學問,做了將近二十年的主婦,仍然無法讓支出不超過預算。呆坐了半天,毅然地握著鉛筆,下決心似的把娛樂那一項勾掉,勾掉的同時,眼前彷彿立刻浮起曉白向睜得大大的眼睛,和開的手。

“媽,哈林籃球隊!”

曉彤呢?那個永不會做過分要求的孩子,也偶爾會怯怯地來一句:

“媽,顧德約我去看電影!”

這些,能夠都不管嗎?可是,又如何管呢?就算沒有娛樂這項,也還是不能平衡。考慮了一下,把零用那項的數字重寫了一個,再看看,實在是省無可省了。除非再降低伙食的標準,更明白,伙食已不能再降低了。曉彤有貧的趨向,明遠的也不好,曉白又正是發育的年齡,每半年要衝高五公分,正需要營養。反正,算來算去,只是一句話,家用不夠,隨你怎麼改怎麼算,還是不夠。

窗簾上的樹影變淡了,暮卻逐漸加濃。夢竹猛然跳了起來,看看桌上那個破舊的鬧鐘。已經五點多了,怎麼一晃眼就五點多了呢?明遠和孩子們馬上就要回來了,曉白一定躥進家門就要鬧吃飯,匆匆忙忙地把賬本收進屜,轉走進廚房。

廚房,狹小得不能再狹小,煤氣瀰漫全室,使人一進去就要嗆得咳嗽不止。這間廚房是就著原有的屋檐搭出來的,公家配給明遠的這棟宿舍,本來只有兩個六席的房間,後面是廚房和廁所。曉彤和曉白小的時候還無所謂,明遠夫婦住了前面一間,讓一對小兒住後面一間。但是,孩子逐漸長大,總不能讓十八歲的兒和十七歲的兒子在一間房裡。於是,迫不得已,他們花了一點錢,把原來的廚房和廁所打通,改一間房子給曉白住,又在後面搭出一個廚房和廁所,因而,這廚房就小得簡直轉不開子。

剛剛把米淘好,放在煤球爐上,夢竹就聽到大門響,爲了免得一趟趟開門的麻煩,全家四個人都各有開門的鑰匙。夢竹側耳傾聽,喜歡這一刻,喜歡憑腳步和行的聲音,來判斷是誰回來了。這是的一個的生命就建築在那三個人的上,無論是哪一個的腳步,都能引起一陣朦朧而模糊的喜悅。

進來的人舉和而細緻,聽到輕輕拉開紙門的聲音,和擱置書包的聲音。然後,一串徐緩而輕俏的腳步聲向廚房門口走來,接著,一張的秀秀氣氣、文文靜靜的臉龐就進了廚房,白晳的臉上嵌著對烏黑的眼睛,對夢竹展開了一個安靜而恬然的笑。

“媽,我有事跟你說。”

“進來吧,幫我把空心菜摘一摘。”夢竹說著溫地掃了曉彤一眼。高興曉彤是第一個回來的,近來,常常能有和兒單獨相的時間。哪怕不談什麼,只是看看,看那日漸段和越來越秀麗的面龐。有一個漂亮的兒是母親的驕傲。雖然也知道曉彤並不是真的“很”,曉彤太纖瘦,又太安靜,不夠活潑,不夠“出衆”。但是,在一個母親的眼睛裡,已經是夠了。

曉彤走了進來,端著菜籃子坐到廚房門口的小凳子上去摘,因爲廚房的狹小程度是無法容納兩個人的。夢竹又看了兒一眼,曉彤的眉微鎖著,薄薄的脣抿得的,夢竹悉這個表,這表示有什麼難以啓口的事了。

“曉彤,你說有什麼事要跟我說?”

曉彤擡起頭來看看夢竹,又俯下頭去,兜著圈子說:

“媽媽,你知道顧德?”

“當然了,不是你最要好的同學嗎?”

“媽,就是,這個星期六過十八歲的生日,晚上有個小慶祝晚會,一定要我參加。”

夢竹看看曉彤,知道曉彤沒有說出來的話。好朋友的生日晚會,當然要參加,十八歲的孩子,早就該有社經驗了,但是……了一會兒說:

“你是擔心沒有服穿,是嗎?”

“還不止這個,我總得表示一點意思,送一個蛋糕或者什麼的。”

夢竹想起了剛剛還在開支的預算,一下子就心了起來。不忍潑曉彤的冷水,曉彤向來不是個虛榮的孩子,會家裡的困難,從不敢正面要求東西,每次需要什麼,都繞著彎兒試探著說出來,如果真不給也不會說什麼。不過,這次的事不同,這關係到孩子的自尊心,兒已經不是個小娃娃了,應該讓在朋友面前有面子。可是,面子,這兩個字就太貴重了!要多的錢才能夠讓兒在人前都面面的?想著,不自地就嘆了口氣。

“媽媽,”這聲嘆氣顯然使曉彤不安了,囁嚅著說,“我想,就穿制服去也沒什麼關係,只是,好像總應該送點東西。”

“顧德,”夢竹困難地說,“家裡不是很有錢嗎?”

“是呀,闊極了!”曉彤不假思索地說,“家的佈置才豪華呢,好漂亮的洋房,落地電唱收音機、地毯、鋼琴,講究得不得了!爸爸是泰安紡織公司的總經理!”

“唔,”夢竹哼了一聲,切菜刀忙碌地在砧板上移,“所以,和生活環境相差太懸殊的人朋友,是一大負擔。”

“媽,你在說什麼?”

“哦,沒什麼。”飯開鍋了,夢竹把飯鍋架高了,關小了爐門,再沉思地著曉彤。曉彤正低著頭摘菜,短短的頭髮拂在額前,從正面看過去,只能看到微翹的小鼻子,和好長好長的兩排睫到心中一陣激盪,對這兒的一種深切的喜強烈地抓住了停止了切菜,說:“曉彤,讓我來想想辦法,不過,”遲疑了一下,“關於這件事,最好別告訴你爸爸!”

曉彤擡起頭來注視著母親,笑了。這笑容像撥開雲層的青天,那樣清朗愉快。站起來,把摘好的空心菜拿到水龍頭底下去洗,深深明白,母親說“想辦法”,就是答應的要求了,而且,一定會真的想出辦法來的。夢竹著曉彤含笑地立在水槽旁邊,心裡卻得厲害,想辦法,又能想什麼辦法呢?如果有一個話中的聚寶盆就好了,可以把一角錢變許許多多……

大門又響了,一聲巨大的關門聲之後,是奔過兩間屋子的重重的腳步聲,書包拋在地上的重墜地聲,和籃球擊在牆上的砰然之聲。然後,曉白竄進了廚房裡,滿頭滿臉的汗,一件白的運衫溼了地上,連黃卡其布子的腰部,也溼了一大截,一面跑進來,一面嚷著:

“哎呀,熱死了!給我一點水!”

說著,他從夢竹的背後過去,一直衝到水龍頭前面,把頭往水龍頭下面一,嘩嘩地淋著水,又仰過頭來,用銜住水龍頭,咕嘟咕嘟地把自來水嚥進肚子裡,曉彤被他到廚房門外去了。夢竹嚷著說:

“跟你說過多次了,別喝自來水!屋子裡的冷開水瓶裡灌得滿滿的一大瓶,你不喝!就認定了喝自來水,多不衛生呀!”

曉白擡起滿是水的臉來,曬紅褐的皮閃閃發,睫上全掛著水珠,眼睛都睜不開了,他帶笑地拍了拍自己的口說:

“全家就是我的最棒,你猜爲什麼?就因爲我喝的是自來水!”

“什麼謬論!”夢竹說,一面著那已經比高出一個頭來的兒子,“你又是怎麼弄的?這樣一一頭的汗!”

“打球嘛!下學期我一定可以被選進校隊!”

“打球?”夢竹不滿地說,“只知道打球,書也不念!

曉彤站在廚房門口,丟給曉白一塊巾說:

“你乾了趕快走開吧,我洗了半天的空心菜,給你這樣一淋水,又弄髒了!”

曉白接過了巾,站在廚房通臥室的門口,用巾在頭髮上一陣,夢竹皺著眉

“你還不走遠點,頭髮裡的水全掉到我菜鍋裡來了,怎麼你一舉一都要惹人嫌呢!”

曉白靠在廚房門上,著洗菜盆說:

“怎麼,又吃空心菜呀,天天都是空心菜!”

“你想吃什麼菜?”夢竹沒好氣地說,“假如你爭氣一點,考得上省中聯考,不讀這個貴得嚇死人的私立中學,我們又怎麼會窮得天天吃空心菜?所有的錢都給你拿去繳學費,三天兩頭還要這個捐那個捐的……空心菜!別人都不說話,你還要來挑眼!”

“曉白,你就走開點吧,”曉彤進來說,對曉白眼睛,“站在這兒礙別人的事,我聽到門響,是不是爸爸回來了?”

“好好,我走開!”曉白滿不在乎地說,悄悄地對曉彤做了個鬼臉,換了會意的一笑,“反正都嫌我,我還是去看人魔和丐仙的大戰去!”後面一句說得非常輕。

“他說去做什麼?”夢竹沒聽清楚,問曉彤。

“大概是說去做大代數吧。”曉彤說,暗暗地皺皺眉。

“哼!大代數,他會那麼用功!明年高三了,接著就要考大學,看他拿什麼考去!”夢竹生氣地說,一面忙著把菜下鍋。炒著菜,又說:“如果曉白能和你一樣懂得自己用功就好了,長了這麼大的個子,就曉得吃和玩,你爸爸從不管他,只會慣他。”

曉彤不說話,默默地把洗好的菜盛進盤子裡,放在爐臺邊的桌上。然後整理碗筷做吃飯的準備。心中對母親有些微微的不滿,總是這樣,曉白每次回來都要捱罵,其實曉白只是比較玩一點而已,這也沒有什麼太了不得的地方,考不上省中聯考,罵一次就夠了,一年前的事了,還要天天罵,幸好曉白對什麼都不在乎,要是的話,決不了。

廚房裡的溫度極高,冒著藍火苗的爐子把這間小廚房烤得如同蒸籠,油煙瀰漫全室。只一會兒,母二人都汗流浹背,夢竹看了曉彤一眼,說:

“你到屋裡去吧,這兒的事我來弄,你先把爸爸的茶泡好。”

屋子裡,曉白正赤著上,仰躺在榻榻米上,手裡拿著一本武俠小說,看得津津有味,曉彤低聲警告地說:

“當心媽媽看到,又要捱罵!”

“噓!保!”曉白輕聲說,“姐,你試試看,這小說真棒極了,比你那些什麼《傲慢與偏見》,什麼《小婦人》《茶花》的不知道好看多倍!包管你一拿上手連飯都不想吃!你看,百毒人魔上了鐵心公主,這一下有戲可看了!我非看看他們這一戰鹿死誰手!”

“百毒人魔?什麼公主?”曉彤不解地問,“又是妖怪,又是公主,這不是和格林話差不多?”

“什麼?胡扯八道!”曉白輕蔑地掃了他姐姐一眼,對於曉彤的無知大驚異,“告訴你,百毒人魔最慣於用毒藥,他還會驅蛇馴,有一種一線香的蛇,毒極了,他整天把這種蛇藏在袖子裡,不知不覺地下手謀害他的仇人,有一次,他到了邋遢書生……”

“什麼書生?”曉彤沒聽清楚。

“邋遢書生。邋遢書生有一邪門武功,天賦異稟,他能在兩三丈遠之外,飛痰傷人……”

“飛什麼東西?”曉彤越聽越離奇了。

“痰。他對敵人吐一口痰,痰就會貫穿對方的五臟,一直嵌進敵人的骨頭裡去,被他吐了痰的人非死不可,著了他一點兒吐沫星子的人,都不死也要重傷……”

“哦?有這樣的人讓他到大陸上去打仗倒不錯,也不用發明什麼火箭飛彈的,只要他去飛飛痰就行了!”曉彤笑著說,“我可不懂這又是毒蛇又是痰的書,噁心兮兮的有什麼好看。”

“哼,你是沒看,你一看就知道它的好了!”曉白頗爲不悅地說。

門又響了,這次是明遠回來了。曉白一翻坐起來,把武俠小說往書包裡一塞,順手出一本英文課本來翻弄。曉彤也趕快走開去給父親泡那杯永不可缺的茶。明遠走進屋來,上了榻榻米,漫不經心地走過曉白邊,微蹙著眉,若有所思地靠進藤椅裡。曉白跳起來,報告新聞似的嚷著說:

“爸,我們育老師說,要選我參加籃球校隊!”

“唔。”明遠隨意地哼了一聲,看了曉白一眼。曉彤捧著那杯茶走過去,一看到父親這副神態,就知道父親一定有什麼心事,默默地把茶放在茶幾上,輕輕地說了聲:

“爸爸,茶。”

“唔,”明遠又哼了一聲,擡起頭來,著曉白運衫上的圖案出神,接著,就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

“曉白,你媽呢?”

“在廚房裡。”

“飯還沒有好嗎?”

“就好了,”曉般說,“我幫媽擺飯去!”

曉彤鑽進廚房,夢竹已經把菜都炒好了,曉彤一面幫著擺飯,一面低低地說:

“爸爸回來了,樣子有點特別。”

“哦?怎麼?”夢竹問。

“好像有什麼心事似的。”

“是高興呢?還是不高興呢?”夢竹問,把筷子放到飯桌上去。

“又像是高興,又像是不高興。”

夢竹沉思地看看曉彤,放好碗筷,曉彤去請明遠來吃飯。明遠端起飯碗來,卻怔怔地著夢竹,好半天也沒有吃一粒飯。夢竹等待地看著明遠,知道明遠是藏不住話的,一定有事要告訴,但明遠遲遲不語,清癯的臉上,那對深沉的眸子裡流著清,有什麼事使他興了?升級了?加薪了?都不可能!就是可能,也不會讓他流出這副神態。

“怎麼了?有什麼事嗎?”終於,夢竹忍不住地問。

“有一件你再也想不到的事。”明遠開口了,凝視著夢竹,“我今天在車站到一個人。”

“誰?”夢竹本能地有些張,明遠的神態度使

“王孝城。”

“什麼?”夢竹吃驚地說,“王孝城他也在臺灣?真的是他?”

“怎麼不是他,他還是老樣子,只是比以前起碼重了十公斤。我簡直想不到會到他,站在車站談了一會兒,他是五二年從香港到臺灣的。而且,還有件你更想不到的事!”

“什麼事?”

“你聽說過墨非的名字嗎?”

“墨非?”夢竹困地說,“好像是個畫家嘛!”

“不錯,”明遠點點頭,“是個畫家,很有名的畫家,也就是王孝城。”

“什麼?”夢竹不信任地問,“王孝城?”

“對了,”明遠說,“你想不到吧?你記得在重慶的時候,我們那狂勁,放歌縱酒,豪滿腹。那時,我總說要做個大藝家,他呢,每次都聳聳肩瀟瀟灑灑地說一句:‘藝家,吃不飽不死,還是做個大企業家好,畫畫,只能學來消遣消遣而已!’結果,他卻了個大畫家,我呢——”他注視著菜碟子,桌上,唯一的一盤葷菜,炒豆腐乾,已經被曉白整個包辦了。咬了咬脣,他嗒然若失地,惘然地笑了笑:“命運是個奇怪的東西!”

夢竹知道明遠這句“命運是個奇怪的東西”的言外之意,默然地明遠,心裡卻有份糟糟的覺。王孝城,還記得他那什麼都不在乎的灑勁兒,整天嘻嘻哈哈地,無憂無慮地拉著明遠和遊山玩水。而今,他還是老樣子嗎?記得他的哲學是:“娶盡天下,要不然終不娶!”看看明遠,就這麼一會兒時間,明遠的緒顯然已經低落下去了,微蹙的眉頭和沉鬱的眼睛顯示他那習慣的憂鬱癥又犯了。小心翼翼地問:

“王孝城,他結婚了嗎?”

“是的,”明遠說,突然地蕭索和落寞起來,“結婚了。剛結婚不久,一位本省小姐,孝城還是個聰明人,事業有了基礎再結婚,現在是什麼都好了。今天在車站到,大家匆匆忙忙的,因爲他還有應酬,沒辦法和他多談,我已經請他和太太這個星期六到我們家來便飯!”

“噢!”夢竹輕輕地了一聲,在這一

聲之後,卻是一種惶恐,本能地打量了一下屋裡,破舊的紙門東一條、西一條地掛著,出了裡面的木頭架子,榻榻米早已泛黃,紫紅的布邊全已破損,牆上水漬和油煙遍佈,屋角蛛網結,再加上那些堆在榻榻米上無安放的孩子們的書籍這一切加起來,給人的印象是零、寒苦和窘迫。多年以來,他們家裡沒有招待過客人吃飯,王孝城固然是灑不羈的老朋友,但是,他已經是個功的大畫家,只怕他們招待不起!何況他還有個剛結婚不久的太太。

“唔,真沒想到,”明遠毫沒有察覺到夢竹的心,只陷在自己的思想中,“快二十年的朋友了!真要好好地談談,以前,我和他都那樣玩,你記得?哎,假如我不放棄繪畫,或者……”他的話半中央剎住了,尾音和餘味卻蒼涼地留在飯桌上。夢竹很快地掃了他一眼,心卻逐漸地沉重了起來,會他那份失意,當年的朋友已經功,而他手中依然空無所有!明遠的這份失意像一副千鈞重擔,對迫過來,面對著飯碗,一點食慾都沒有了。

“星期六,約的是晚飯,你隨便準備點什麼吧!”明遠用一句現實的話結束了那份慨。

“我覺得……”夢竹猶疑地說,“請吃飯,我們……好像……你知道這個月的家用,請一次客,起碼也要一兩百塊,恐怕……”

“你想想辦法,把別的項目上用度省一省吧!”

想辦法,又要想辦法!假如有一個聚寶盆就好了。除掉聚寶盆,還有什麼辦法好想呢?一個錢永遠不能當兩個錢用,巧婦也難爲無米之炊。

飯後,明遠回到了屋裡,往藤椅上一躺,拿起報紙,和往常一樣地看了起來。但,夢竹從他定定的眼神,和那永不翻面的報紙上,斷定他本就不在看報紙。爲了王孝城嗎?一箇舊日的好友而已——可是,這好友的上繫了過多雜無章的回憶,夢竹還記得他那爽朗的大聲:

“怎麼,你們決定要結婚了?我是個反婚姻者,婚姻是枷鎖!但是,假若你們要結婚,我當證人吧!”

真的,他當了證婚人,不止證婚人,婚禮的一切,幾乎由他包辦了——個最熱心的朋友!反婚姻者,現在也結婚了。是的,婚姻是枷鎖,但,每個人遲早都要把這個枷鎖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曉彤靜悄悄地繞到夢竹的邊來,在夢竹耳邊輕聲說:

“媽媽,別忘了你答應我想辦法的哦?”

夢竹一愣,從冥想中回覆了過來。想辦法!是的,兒要參加社場合了,必須想辦法,丈夫要招待老朋友吃飯,也必須想辦法!站直子,頓時到滿心煩躁。曉彤從父親面前走過,拉開後面的紙門,回到自己的屋裡去了,臨關上紙門的一剎那,還對夢竹投過來一個信賴而會心的微笑。明遠放下報紙,皺著眉說:“曉彤做什麼?鬼鬼崇祟的!”

“沒!沒有什麼。”夢竹掩飾地說。凝視著那闔攏的兩扇紙門發呆。一件比較漂亮的服要多錢?無法計算,許久沒有進過綢緞莊了。如果能給曉彤做一件白紗的晚禮服,純白的,鑲著小花邊——突然間,跳了起來,白紗的晚禮服,鑲著小花邊!記憶中有這麼一件!興使振作,拋開了正預備褽的曉白的制服,走到壁櫥旁邊。拉開壁櫥,打開一口笨重而陳舊的皮箱。明遠詫異地瞪著

“你要幹什麼?”

“沒,沒有什麼,”夢竹地看了明遠一眼,低聲說,“只是——要找一點東西。”

說著,箱中一陣翻攪,拉出好幾件服,又塞了回去。最後,終於找到了要找的東西,一件白紗的洋裝,上面綴著亮亮的小銀片。取出這件服,鎖好箱子,關上櫥門,想不被注意地把這件服拿到曉彤屋裡去。可是,一擡頭,就發現明遠正地盯著,看著手裡的服,又看看的臉,似乎要在上搜索什麼。不由自主地不安起來,期期艾艾地,解釋地說:

“我想……給曉彤改了穿。”

“唔。”明遠哼了一聲,眼仍然在臉上搜索,的不安加深了,爲了掩飾這不安,只得裝做不介意地喊:

“曉彤!”

曉彤應聲而人,夢竹把手裡的服遞給說:

“你去試試看,能不能改了給你穿,假若大致能穿的話,我就給你改一改。”曉彤接過了那件服,一下子打開來,白的輕紗如瀑布般瀉開,綴著的亮片映著燈閃爍。曉彤擡起頭來,黑眼珠也映著燈閃爍,喜悅的紅暈正在面頰上擴散。凝視著母親,深吸了一口氣說:

“媽媽,這是你以前的服嗎?怎麼我從來沒有看到過?我還以爲你以前只穿旗袍呢!哦,媽媽,還是新的呢,給我穿不是太講究了嗎?”

“去穿上讓我看看吧!”

曉彤抱著服,帶著份難以抑制的興,轉走進了自己的屋裡。夢竹走開,回過頭來,立即又接到明遠的眼,現在,這對眼睛是凝肅而幽冷的。

“曉彤沒有服穿,”夢竹急促地說,語氣中帶著幾分祈求的味道,“需要一件服,我想不出別的辦法來!”

“當然囉,”明遠酸溜溜地說,“難爲你去收藏這麼多年等著長大了來穿。”

“別這樣說好不好?”夢竹的聲調已不太穩定,“曉彤已經十八歲了,同學的生日晚會,總不能讓穿制服去!”

“誰命不好,做了我的兒,父親窮,養不起這麼高貴的孩子!”明遠的臉沉了下去。

“明遠!”夢竹,“爲什麼要說這種話?你這樣說,算……算什麼意思呢?”

曉彤及時地進來,打斷了夫妻二人的爭吵,已經換上了那件白紗的服,娉婷的腳步,勻稱的段,緩緩走來,恍如一個下凡仙子!臉上綻開的是個朦朦朧朧的微笑,靜靜地著母親。

“媽,可以嗎?”曉彤仰著臉,微笑地問。

夢竹著這被煙霧般的紗所包圍的兒,眼睛前面頓時一片模糊。服襯著曉彤那俏麗的臉龐,顯得那樣雅緻俗!在這一刻,才領會到曉彤那份潔淨單純的,白是這樣地合適!亭亭然地立在那兒,宛如一隻白鶴!是的,一個長兒,一個麗的兒!勉強制著心的激,走過去用手握了握服的腰,曉彤的腰肢纖細,服太大了一些。

“你比我以前瘦些。”輕輕地說,“這裡要收一點。”然後,看了看那鑲著花邊的領,“領子已經過時了,可以改大領口。”

“哦,不要!”曉彤喊,“我喜歡這種小圓領,我也喜歡這碎碎的小花邊。哦,媽媽,這服真漂亮。”轉過子,站在明遠的面前,喜悅使忘了一向對父親的敬畏,微笑著拉開子的下襬,輕輕地旋了一圈,站定說“爸爸,我好看嗎?”

明遠蹙了眉頭,不耐地著曉彤,正想說什麼,卻在一擡頭間,看到夢竹對他投過來的哀懇的眼。於是,他嚥了口口水,艱地說:

“唔,好看,很好看。”

“去下來吧!”夢竹把曉彤推出室外,“下來讓我改。”

“媽媽,你真好。”曉彤抱住母親,把頭在夢竹了一下,就回房去服了。

這兒,夢竹和明遠相對注視,兩個人都呆呆地站著,一層尷尬的緒在兩人之間移。站了好久,明遠才掩飾什麼似的咳了一聲,無奈地笑笑說:

“好吧,反正這件服就應該屬於的。”

“明遠,”夢竹輕聲說,聲調裡含著歉意和祈諒,“你知道,我是不得已,孩子需要服。”

“當然,”明遠似笑非笑地說,“我只是不知道你把這件服保留了這麼多年。”

“料子很好,扔掉了可惜。”

“屬於料子以外的東西,大概也扔不掉吧!”明遠幽幽地說,仍然帶著那似笑非笑的表

“明遠,你是怎麼回事?”

“沒什麼,”明遠坐回到椅子裡,又拾起報紙,遮住了臉,聲音從報紙後面過來,“是你的兒,當然隨你怎麼打扮。”

夢竹怔然地立著,愣愣地看著遮在和明遠之間的那一張報紙。忽然,打了一個寒戰,覺得那張報紙正逐漸加厚,加厚……厚了一堵牆,堅固地豎在與他之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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