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度夕紅》第一部 時間:一九六二年夏_4

4

夜深了,何霜霜緩緩地駕駛著車子,向中山北路的家中駛去。深夜的街道上是一片寂靜,連十字路口的警察崗亭裡都已空無一人,紅綠燈無人縱,冷冰冰地孤立在街頭。現在,空曠的街道上沒有車輛和爭前搶後了,可是,反而不想開快車,只輕緩地讓車子在夜裡向前行。風從開得大大的窗子裡灌進來,起了的短髮。在車燈照下的街道,寂寞得連小貓小狗的影子都沒有。

一個星期天,又過去了。何霜霜疲倦地扶著方向盤,倦意正在和四肢中流竄。想想看,一清早和顧氏三兄弟開車上明山,三兄弟,一個賽一個的寶氣。顧德中,外表活像只大狗熊,說起話來,舌頭在口腔裡繞半天的圈子,才吐得出一聲清楚的話:“我……我……我從小有音樂天才,學小提琴,才……才三星期,就能拉莫扎特的小步舞曲。”見他的鬼!莫扎特的小步舞曲!就想像不出狗熊拉小提琴是副什麼樣子。顧德華,油頭面,整天頭髮梳得的,服上還要噴點他母親的夜黎香水。“我哦,我的名字是顧德華,你猜什麼意思?就是照顧得了花,你就是花,哈哈!”哈哈,下你的地獄去,噁心得夠!顧德民,三兄弟中唯一看得過去的,論外表,文質彬彬、秀秀氣氣,鼻樑上架副近視眼鏡,似乎勉強能算男子。但是,說上一句話就要臉紅,哼哼唉唉半天,也聽不清他哼些什麼,大概前輩子是蚊子轉世來的。和這三個寶氣遊明山,就別說有多氣人了,三個大男人,圍在你邊,礙手礙腳,一轉,不是著這個的鼻子,就是挨著了那個的肩膀……到中午回臺北午餐,吃完了午飯,趁早把三兄弟打發回去。然後又去找了小趙,小趙別無所長,猴兒唧的,就是會說笑話,做鬼臉,標準的小丑典型。和小趙去跳了場舞,趕了一場六點鐘的電影,電影散場時到小陸那一羣男男,又去跳舞,舞廳打烊,出來再吃點宵夜,然後趕走小趙,自己獨自地開車回家。一天,就是這樣,瘋狂地,盡興地,玩玩玩!“春天的花,是多麼的香,秋天的月,是多麼明亮,年的我,是多麼快樂……”快樂嗎?無論如何,總是在追尋著快樂。舞廳裡那些人,綠的酒,紅的燈,瘋狂的旋律!那個歌唱的歌:“舞步輕燕,舞態如天仙,青春年,歡樂無限……”歡樂無限,是嗎?歡樂無限!……猛然剎住車,有點眼花繚,車子彷彿到了什麼,向前面看看,撳撳喇叭,什麼東西都沒有。甩了甩頭,用手眼睛,頭裡昏昏然,眼睛發,疲倦仍然在四肢中流竄。閉了閉眼睛,重新發了車子。

車子停在家門口,撳撳喇叭,沒有人來應門,再撳撳喇叭,依然沒人應門,老劉一定已經睡個死豬了。不知道何慕天和魏如峰爲什麼都喜歡老劉,氣的。把頭撲在方向盤上,乾脆在喇叭上,震耳聾的喇叭聲在夜空裡播送,尖銳的聲音劃破了寂靜的夜,附近的人家有人推開窗子詛咒,但喇叭聲仍然清越地傳送著。

大門開了,霜霜擡起頭來,一面懶懶散散地下車子,一面睡意朦朧地說:

“把車子開到車房裡去!”

“唔,夜遊的神終於回來了!”

霜霜擡起眼睛,這纔看清面前的人,聳聳肩說:

“原來是你!表哥,你還沒睡?”

“就是睡了也被你吵醒了,你什麼時候能學會不打擾別人?”

“不要說教!表哥,我今天玩了一整天,累極了。”霜霜說著,向房子走去,一面對魏如峰擺擺手,“麻煩你把車子送到車房裡去!”

魏如峰皺皺眉頭目送霜霜蹣跚地走進屋去,不深深地搖了搖頭。

霜霜搖搖晃晃地走上了樓,回到自己的臥室,往牀上一撲,彈簧牀墊立即迎著子,把地包了起來。拖過一個枕頭,把臉埋在枕頭裡,昏昏噩噩地躺了一陣。然後,站起來,取了睡,到浴室裡去。放上一缸冷水,把自己泡在涼涼的水中,皮驟然接到冷水,引起一陣痙攣和張,然後就鬆弛了下來。冷水使人清醒,最喜歡冷水浴,每當疲倦或煩惱的時候,總以冷水浴來治療自己。在水中浸了一個夠,拭乾子,穿上那件最喜的鵝黃綢睡,站在鏡子前面,梳了梳頭髮,頭腦清醒多了。瞠目注視著鏡子,奇怪地看著鏡子裡那對漂亮而困的眼睛,用手指指自己的鼻子,對鏡子裡的人影傻傻地問了一句:

“這是我嗎?這就是我嗎?多無聊的我!”

無聊!對了,就是這個詞,找了許久的名詞,無聊!生活中全是無聊,明山,跳舞,看電影,顧氏三兄弟,小趙,小陸,吃宵夜!全是無聊!對著鏡子皺眉,突然涌上心頭的空虛和落寞使鼻中酸楚。生活,就是這樣的嗎?並不想要這種生活!可是,要什麼生活呢?鏡子裡的眼睛更困了,對鏡子挑挑眉,噘噘,發出一聲微喟:

“我竟然不瞭解自己,多可怕!”

走出浴室,沿著寬闊的走廊向自己的臥室走去。經過魏如峰門前的時候,看到門裡還著燈略微遲疑了一下,就推開門走了進去。

魏如峰穿著睡,半躺半坐地倚在牀上,牀頭櫃上亮著一盞檯燈,他手中握著本英文小說,正在看得出神。聽到門響,他擡起頭來,著霜霜。霜霜順手關上門,走到牀邊來,坐在牀沿上。魏如峰默默地看了一眼說:

“你知道幾點了?”

霜霜噘噘,眨眨眼睛,什麼話都不說。

“你玩得還不累?爲什麼不去睡覺?”

“剛剛好像很累,現在又一點睡意都沒有了。”霜霜說,倚著牀欄,沒來由地嘆了口氣。

魏如峰深深地打量著霜霜,那兩道秀而濃的眉微鎖著,長睫半掩了那對平時充滿野,而現在充滿困的眼睛。有什麼事使這個不知憂愁的孩煩惱了?嗎?他闔上看了一半的英文小說,用手託著下,做出一副準備長談的姿態來,說:

“怎麼了?霜霜,和誰慪氣了?”

霜霜沉默地搖搖頭,一綹黑髮從耳邊垂了下來,拂在面頰上。用牙齒輕咬著下脣,眉頭鎖得更了。魏如峰詫異地,好半天,才甩了甩頭,把那綹不聽話的頭髮甩到腦後去,直視著魏如峰說:

“表哥,你很快樂嗎?”

魏如峰愣了一下,說:

“怎麼想起問這樣一個問題?難道你不快樂?”

“唔,”霜霜垂下了眼睛,“瘋狂地玩的時候,可以有短時間的快樂,但是玩過了,又什麼都沒有了。你懂嗎?表哥?就像現在,想起來,好像什麼都沒意思,非常地……非常地……”凝思著,想找出個適當的字眼來描寫的心

“空虛?”魏如峰試著代接下去。

“對了!”霜霜高興地拍拍牀墊說,“就是這兩個字!”

魏如峰坐正了子,審視著霜霜,不由自主地微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霜霜瞪著眼睛說,“我和你談正經的,有什麼好笑?”

“我笑你覺得空虛,”魏如峰說,“大概你是生活太優越了,整天在外面瘋呀鬧呀玩呀,回到家裡來還喊空虛,不是很有趣嗎?”

“我一點也不覺得有趣!”霜霜沒好氣地說。

“不過,”魏如峰收住了笑,深思地說,“能到空虛,總是一件好事。”

“好事?你是什麼意思?”

“這證明你長大了,了,懂得用思想了。”

霜霜困著魏如峰。

“你看,”魏如峰解釋地說,“你最喜歡跳舞,和男孩子開車兜風,到小吃店大吃大鬧,把人家的醬油倒到醋瓶子裡,覺得很開心。現在呢,你到空虛了,換言之,你也就是對於那種玩法不能滿足了。這,充分表示你在進步。唔,”他笑嘻嘻地看著霜霜,“看樣子,大小姐快要改邪歸正了,可喜可賀!”

“呸!”霜霜一唬地跳起來,站在牀前面,瞪大了眼睛說,“什麼改邪歸正?是誰邪誰正?你也不是好東西,不要以爲我不知道……”

“好好好,你知道,”魏如峰打斷了,把拉下來,讓仍然坐在牀沿上。收起了嘻笑的態度,誠摯地說,“告訴我,霜霜,這次月考的績如何?”

“哼,”霜霜凝視著自己的手指甲,心不在焉地說,“誰知道!”

“準備明年不畢業了嗎?”魏如峰問。

“表哥!”霜霜喊,“我不喜歡你這種冒充大人的味道!”

“冒充大人?”魏如峰失笑地說,“我已經二十七歲了,還不算大人嗎?什麼冒充大人的味道?”

“我是說,冒充長輩的態度!”

“長輩?”魏如峰笑笑,“我沒有要冒充你的長輩呀,我是以一個哥哥的份和妹妹談話,你不是我的小妹妹嗎?剛到臺灣的時候,你才三四歲,話都說不清,把‘哥哥’念‘多多’,天跟在我後面喊‘多多’,要我揹你到街上去買棒棒糖。哼,現在呀,你長大了,‘多多’只配給你送汽車進車房的了。”

“哎喲,”霜霜,“別那麼酸溜溜的,好不好?”

“那麼,聽我講幾句正經話,”魏如峰說,“霜霜,這種昏天黑地胡鬧胡玩的生活該結束了吧?你是真不念書也好,假不念書也好,最起碼,你總應該把高中混畢業!是不是?你剛剛說不快樂,我建議你收收心,安安靜靜在家裡過幾天日子,好好地用用思想,或者會幫你找到寧靜和快樂。你現在彷彿一隻找不著家的小兔子,迷失在這繁華時代的濃霧裡,整天尷尷惶惶,東奔西竄,自己也不知道目的何在,這樣,怎麼會快樂

呢。……”

“我不聽你講這些!”霜霜再度跳了起來,把睡帶子繫系好,向房門口走去,“你又不是我的訓導主任,誰來找你訓話的?還不如睡覺去!”走出房門,又回過頭來,對魏如峰笑了笑,拋下一聲,“再見!”

房門帶上了,魏如峰著那砰然闔攏的房門,發了一陣呆,才蹙著眉,搖了搖頭。

重新拿起那本英文小說,他想繼續看下去,可是,頁數弄了,翻了半天,也找不到原來的那頁,卻從書裡翻落出一張照片來,拾起照片,上面是個子的半照,畫得很濃的眉,厚嘟嘟的脣,和一對大而充滿魅力的眼睛。他又皺皺眉,翻過照片的背面,有幾行的筆跡:

給如峰:

別忘了那些濃意的夜晚,

更別忘了那些共同迎接的清晨。

杜妮

他凝視著這兩行字,眉頭皺得更了。他記得這張照片是杜妮兩星期前給他的,不知怎麼夾到這本書裡來了。著這兩行字,他到非常地刺心。剛剛,他還義正辭嚴地教訓霜霜:“這種昏天黑地胡鬧胡玩的生活該結束了吧?”可是,自己呢?這兒就有墮落的證據!迷失,是霜霜在迷失,還是自己在迷失?把照片夾回書裡,書丟在牀頭櫃上,他關了燈,躺在牀上,用手枕著頭,眼睜睜地著黑暗的空間,自言自語地低聲說:

“或者,是該我來仔細地用用思想。”

瞪著天花板,他真的沉思了起來。

霜霜回到了自己的屋裡,慢慢地走到牀邊,躺了下去,用手枕著頭,沒有立即關燈。牀頭櫃上是一盞淺藍的檯燈,燈影下亭亭玉立著一座小小的維納斯石膏像。這石膏像還是去年過十七歲生日時魏如峰送的,當時,魏如峰說:

“我發現這石膏像的側影像極了你的側影,所以買給你。”

結果,害天天對著鏡子研究自己的側影,說真話,除了自己也有個較高的鼻子外,可找不出自己與維納斯有什麼相像的地方。不過,無論如何,很喜歡這座平凡的小石膏像,尤其因爲,這石膏像有種沉靜恬然的味道,這是霜霜一輩子也無法有的。凝視著這石膏像,是更加沒有睡意了。

“我建議你收收心,安安靜靜在家裡過幾天日子,好好地用用思想,或者會幫你找到寧靜和快樂。”

魏如峰的話在耳邊輕輕地迴響,像一條小溪流般淋淋然地流過。地瞪著石膏像,是的,昏天黑地胡鬧胡玩的日子!即將來臨的高中畢業和大專聯考!該結束了,遊的日子!該結束了,胡鬧的歲月!魏如峰的“說教”也不是沒有幾分道理,只是,“改邪歸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收收心,如何收法?大代數、解析幾何、理、化學……要命!生來與書本無緣,又怎麼辦呢?也不著燈下石膏像的影子,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始終瞪著對大大的眼睛。終於,疲倦來臨了,一日的縱遊樂使痠痛,眼皮上的鉛塊向下拉扯,懶洋洋地手去關燈,一面輕輕地,對自己許諾似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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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一切從明天開始。”

燈滅了,把頭深深地倚在枕頭裡,闔上了眼睛。

何慕天吃完了他的早餐,燃上一支菸,靠進椅子裡。壁上的大鐘已七點半,霜霜還沒有下樓,看樣子,今天又要遲到了。深吸了一口煙,他著煙霧擴散,心中在打著腹稿,怎樣等霜霜一下樓就教訓一頓。近來,霜霜的任、冶遊、放浪形骸,已經一天比一天厲害。這樣下去,這孩子非墮落不可。他只有這一個兒,再也不能繼續縱容下去了。他板了板臉,竭力使自己顯得冷靜和嚴肅。這一次,他一定要厲厲害害地罵一頓,決不心。雖然他從沒罵過霜霜,可是,如今已經到了令人忍無可忍的地步了。

霜霜下樓了,穿著得很整齊。白襯衫,黑子,頭髮梳得好好的,滿臉帶著清新的朝氣,看起來竟然一反平日的飛揚浮躁,而顯得文靜安詳。對父親揚了揚眉,用近乎愉快的聲調說:

“早,爸爸。”

何慕天嚥了一口口水,盡力制自己心想原諒霜霜的緒。吐出一大口煙霧,他坐正了子,沉著臉,用自己都陌生的、冷冰冰的語氣說:

“霜霜,昨晚幾點鐘回來的?”

霜霜愣了愣,今天父親是怎麼回事?緒不好嗎?從阿金手上接過麪包,好整以暇地抹上牛油,慢吞吞地說了一句:

“我沒有看錶。”

“你沒有看錶,我倒看了,午夜一點整。”何慕天說,口氣是嚴厲的,責備的。

霜霜咬了口麪包,了何慕天一眼,默默不語。看樣子,今天是大不吉利,一清早就要黴頭!有誰給父親吃了火藥嗎?從來也不管的行,怎麼今天大管特管起來了?

“你看,你把車子開走,事先也不告訴我一聲,等我要用車子的時候找不到車子,出去一整天,到深更半夜回來,還要死命撳喇叭,弄得四鄰不安!霜霜,你未免太過分了,這樣下去,你準備做太妹是不是?”

霜霜停止了吃麪包,瞪著一對大大的眼睛,呆呆地著何慕天。不相信父親會用這種口氣對說話,這似乎是不可能的。尤其在今天!今天,一清早,起來晚了,但仍然振作神,梳洗、穿,對著鏡子發誓:“從今天起,何霜霜要改頭換面了。”然後跑下樓梯,以爲接待自己的是個輝燦爛的、嶄新的一天。但是,什麼都不對勁了,沒有,沒有朝氣,沒有活力,所有的,是父親冷冰冰的臉和無的責備!

“你出去玩玩也罷了,”何慕天一鼓作氣,把要說的話都趁自己沒有心的時候全部傾出來,“你卻這麼小小年紀,就學會了泡舞廳!十八九歲的孩子,別人都念書準備考大學,你呢?糊糊塗塗地過些什麼日子!我問問你,你對未來有些什麼打算?你這樣混下去,就是要嫁人,都沒有人敢娶你!你那羣不三不四的男朋友,全是些不務正業的小太保,你呢——”

“是個太妹!是吧?”沉默已久的霜霜陡地發了,憤然地接了下去,一面從餐桌上跳了起來,把吃了一半的一塊麪包扔在桌上。傷的自尊心,與願相違的這個早晨,使又傷心,又激怒。昂著頭,直視著何慕天,著說:“我的朋友都是太保,你罵他們好了,你看不起他們好了,但是他們會陪我玩,會照顧我,會我,崇拜我!除了他們,我還有什麼?這個家,從樓上跑到樓下,經常連人影都抓不到一個!你有你的事業,表哥有他的這個妮,那個妮。我就有我的太保朋友!我要他們,我喜歡他們,怎麼樣?你一點都不懂我。……”

何慕天愕然了,把煙從裡取了出來,他怔怔地著霜霜,已經忘了要責備的初衷,他結舌地說:

“可是,我——我並沒有忽略你呀,我你,重視你,給你一切你需要的東西……”

“需要的東西,”霜霜垂下眼睛,突然涌上心頭的傷心使聲音哽咽,“你本不知道我需要些什麼東西!”

“那麼,”何慕天無助地說,霜霜泫然涕的樣子使他心慌意,“你需要什麼呢?”

霜霜瞪視著何慕天,衝口而出地說:

“母親!”

像是捱了迎頭一棒,何慕天的臉頓時變得慘白,他呆呆地著霜霜,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霜霜喊出了這兩個字之後,也猛地吃了一驚,卻又無法收回這兩個字,看著父親的臉轉變,心慌地低下了頭。母親,母親在何方?這是從小就有的疑。“媽媽在哪裡?”小時候,攀著何慕天的脖子問。“死了!”何慕天垮下臉來,把從膝上推下去,怫然地轉走開,但知道母親沒有死。母親,母親在何方?用手指劃著桌子,低低地說:

“我希我有媽媽,如果已經死了,我希知道是什麼樣子,家裡,連一張的照片都沒有!假若有的照片,最起碼,我可以把我心底裡的話,對著的照片訴說。”的聲音是哽塞的,及了自己真正的痛楚,眨了眨淚水迷濛的眼睛,繼續說:“有許多事,是兒需要對母親說的,不是父親!如果我有個媽媽,我一定很乖,很知道該怎麼做,可是,我沒有!”淚水流下了的面頰,用手背拭了拭眼睛。忽然間,千萬種酸楚都齊涌心頭,控制不住,痛哭著轉過子,奔出了餐廳。

何慕天仍然一也不地坐著,他聽到霜霜跑過迴廊的腳步聲,和奔下臺階的聲音,然後,是一陣汽車引擎的喧囂和風馳電掣般開遠的聲音。他漠然地聽著這一切。霜霜的話把他拖進了一圈逝去的洄漩中,他只到思澎湃而激盪,那些久遠的往事像浪般對他衝擊翻滾過來,一個浪頭又接一個浪頭,打得他頭腦昏沉而冷汗淋淋。他把煙塞進裡,吃力地從椅子裡站起,邁著不穩定的步子,走出餐廳,向樓上走去。在樓梯上,他和迎面下來的魏如峰了個正著,魏如峰頓時一驚,他被何慕天的臉嚇住了。

“怎麼?姨夫?你不舒服嗎?”

“沒有什麼,”何慕天很疲倦似的說,“有點頭暈,你給我帶個信給顧總經理,我今天不去公司了。”

“哦,好的。”魏如峰說,“不過,要不要請個醫生來?”

“不,不要,什麼都不要!”何慕天揮揮手,徑直向樓上走去,“人不要來打擾我,我要好好地躺一躺。”

魏如峰狐疑地著何慕天的背影,不解地搖搖頭。下了樓,他走進餐廳,阿金送上他的早餐,他吃著包子,阿金低了聲音,報告新聞般地說:

“老爺發了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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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什麼?”魏如峰問。阿金是個十七歲的小姑娘,長得還很白淨,就可

惜有兩顆臺灣特有的金門牙。

“他罵小姐,小姐哭了。”

“什麼?”魏如峰嚇了一跳,何慕天罵霜霜已屬不平常,霜霜會哭就更屬不平常。

“不知道爲什麼,”阿金吊胃口似的說,“我只聽到小姐說想媽媽。”

魏如峰怔了怔,問:

“小姐呢?上學去了?”

“沒有,”阿金搖搖頭,“沒有拿書包,開了汽車走了。”

“哦。”魏如峰皺著眉。試著去思想分析,卻一點眉目也想不出來。匆匆地結束了早餐,他騎著他的托車到公司裡去,平常,他和何慕天一起去公司就坐汽車,他自己去就騎托車,他有一輛非常漂亮的司各托車。

騎著托車,他向衡路馳去,這正是學生上學和公務員上班的時刻,街上十分擁,各種不同的車輛在街上爭先恐後地馳著,喇叭聲此起彼落地長鳴不已。他經過火車站,在公共汽車總站上,每一路的站牌下都站滿了等車的人和學生。他不經心地看了那些人一眼,托車從那長龍般的隊伍前過去。忽然,他覺得有種第六牽掣了自己一下,那隊伍中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吸引了他。他掉轉車子,再騎回頭,於是,他發現有一對似曾相識的眼睛正悄悄地注視著他,一對迷濛的黑眼睛,帶著超然世外的韻味。他捉住了這對眼睛,一面迅速地在記憶中搜尋,哪兒見過?猛然間,他腦中如電一閃,他想起了!那顆小星星!那顆已被他忘了的小星星!他頓時有種意外的驚喜,彷彿無意間拾到了一粒被自己失落的鑽石。他徑直向騎過去,站在一大排等車的學生中間,纖細,瘦小,而稚弱。那樣沉靜安詳地站著,雜在吱吱喳喳的學生羣中,顯得那麼特別和卓卓不羣。自從上次舞會中見過一次,已經一個多月了,他奇怪自己怎麼會忘懷了這顆小星星?在面前停下車子,他愉快地招呼著:

“早,楊小姐!”

對方似乎有些侷促和不自然,但,接著,就還了他一個寧靜的微笑,輕聲地說:

“早。”

“我一直想去看你,但不知道你的地址。”他直截了當地說,因爲他看到公共汽車已經來了,而他不想再放過這顆小星星,“你的地址是——?”

曉彤有些猶豫,不知道該不該把地址告訴這個男人,而隊伍已向車門口移,許多同校的同學又用好奇的眼著他們,使張。魏如峰不等回答,就肯定地說:

“這樣吧,下午你放學的時候我到你的校門口去接你!”說完,他跳上托車,對曉彤笑著揮揮手,說了聲“下午見!”就發車子,向馬路上直馳而去。他沒有管曉彤同意與否,在他說這句話時,他敏地覺得曉彤百分之八十會拒絕他,像這樣的孩,一定把約會看得十分嚴重,因而,他必須在可能拒絕的話出口前先跑開去。

下午,魏如峰提前回到家裡,他一直惦記著下午那個約會,卻又記掛著何慕天和霜霜。家中一切靜悄悄的,據阿金的報告,何慕天一天沒有走出他的房間,而霜霜也一天沒有回家。他有些不安了,這況未免太不尋常。上了樓,他敲敲何慕天的房門,半天,才聽到何慕天的一聲:

“進來!”

他推開門走進去,室的窗簾垂著,顯得暗沉沉的,何慕天坐在書桌前的安樂椅中,桌上的菸灰碟裡堆滿了菸,整個房間都煙霧騰騰。何慕天的臉看來憔悴而寥落,他魏如峰,疲倦地問:

“霜霜呢?”

“阿金說還沒有回來。”

何慕天不安地蹙著眉:

沒有去上學?”

“我想是沒有。”

何慕天更加不安了。他移了一下子,說:

“打電話到顧家去問問看!”

魏如峰正準備去打電話,何慕天又住了他:

“如峰,”他沉地說,“我有點話想和你談,”他指指椅子,示意魏如峰坐下。魏如峰不安地坐了下來,心中在爲那顆小星星的約會而焦灼。何慕天噴了一口煙,吐了口長氣,又沉思了好久,才說“今天,我想了一整天,關於霜霜。是個失去母的孩子,我又不大會做父親,我只注意到質方面滿足,而忽略了神生活。說起來,是我對不住,我到今天才明白心的寂寞,而我又沒有力量彌補心底的空虛。如峰,坦白說,我一直有個願……”

何慕天的話沒有說完,樓下的電話鈴驀地急響了起來,他們同時傾聽著,接著,就聽到阿金接電話和驚呼的聲音:

“老爺,不好了,小姐出事了,警察局來了電話!”

何慕天和魏如峰同時跳了起來,魏如峰立即衝出房門,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下樓梯,從阿金手中接過電話,問清了是第×分局打來的,他聽完了,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對蒼白著臉站在樓梯上的何慕天說:

“沒什麼嚴重,姨夫。只是闖紅燈,超速,和沒有駕駛執照,個保就行了。”

“霜霜在哪裡?”

“現在被扣在第×分局。”

“那麼,你趕快去接回來吧!”

“我現在就去!”魏如峰話纔出口,就猛想起和那顆小星星的約會,看看手錶,四點整。他知道曉彤大約四點半放學,他希把霜霜接回來後還趕得及去赴約。於是,他衝出去,跳上托車,風馳電掣地向第×分局趕去。

到了第×分局,一眼就看到門口那輛淺灰的汽車,走進分局的大門,霜霜正坐在一條長椅子上,大眼睛失神地瞪著門口,頭髮零,臉蒼白,平日的張狂跋扈已一掃而空,反顯得十分孤苦無告。看見了魏如峰,就像個迷途的孩子突然找到了親人一樣,撇了撇,紅著眼圈,想哭又竭力忍住。魏如峰走過去,安地拍了拍的肩膀,就和辦案人員保的事。誰知,那些手續竟非常麻煩,辦案的警員又絮絮不停地述說霜霜怎樣拒捕,連闖三次紅燈,出了他們的托車隊才把捉住。又怎樣拒絕說出父親的名字,不肯和警員合作……講了一大堆牢,最後,還憤憤地說:

“我知道何小姐是有錢人家的兒,超速闖紅燈都不在乎,反正有父親付罰款,我們也莫奈何!只是,這樣的年紀,整天開著汽車在街上橫衝直撞,將來出了事,送到年組去管訓可不是好玩的!現在這些不良年全是有錢人家的子弟,吃飽了沒事幹就在外面招搖生事,給我們找麻煩!我們費了大勁去抓,抓了來,家長一個電話,付了罰款,個保就算了事,明天又要去抓了!我真不明白,家長爲什麼不好好教訓一下他們呢!如果是我的孩子,我就狠揍一頓,關上三個月……”

魏如峰知道這警員說的也是實,只得苦笑著不加以辯白,霜霜卻氣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好不容易,了保,付了罰款,魏如峰才帶著霜霜走出來。把托車放在汽車的後座,魏如峰坐在駕駛位上,霜霜坐在他的邊。他發了汽車,霜霜一直不說話,魏如峰知道了一肚子的委屈,平常誰要對說了一句重話,不了,今天警員那樣的口氣,怎麼是能忍的?何況一早和父親慪了氣出去,本來就有滿腔心事。這一來,一定更加難過了。於是,他騰出右手來,攬住霜霜,輕輕地拍拍說:

“好了,沒事了,霜霜,都過去了,別放在心裡。”

誰知,他這樣一說,霜霜反而“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把頭撲在魏如峰的肩上,哭得傷心頂。魏如峰只得攬住,拍,勸,一面想把車子快些開回家裡。可是,霜霜哭著喊:

“我不要回家!我不要回家!”

魏如峰把車子停在路邊,用手托起霜霜的臉來,霜霜一臉的淚痕,又一臉的倔強,長睫上掛著淚珠,黑眼睛浸在水霧裡,反有一平日所沒有的楚楚人的勁兒。他掏出手帕來,拭去了臉上的眼淚,安地低低地說:

“霜霜,你爸爸在等你,不要讓他傷心,好嗎?你知道他多你,他難得說你幾句,你就要生氣?”

“我不是生氣,”霜霜噘著,慢吞吞地說,“是——爲了媽媽的事,我不好回去,我不知道對爸爸說了些什麼。”

“姨夫決不會怪你的,你知道。”

“可是一”霜霜擡起睫來,看了魏如峰一眼,“我說了許多七八糟的話,爸爸罵了我,我就想要他難過,他——”嚥住了說了一半的話,著駕駛盤發呆。然後,又突然擡起頭來問:“表哥,你見過我媽媽?”

“當然了。”

是什麼樣子的?”霜霜癡癡地問。

“很,是當時著名的,你長得非常像。”魏如峰說,接著就振作了一下說,“好了,這些事就別再去管它了,現在,你好些了嗎?來,擤擤鼻涕,振作起來,像你平常那種樣子,看你這樣眼淚鼻涕哭哭啼啼的,使我都不認得你了。”

霜霜嫣然了,真的在魏如峰的大手帕裡擤了擤鼻涕,眼睛,甩了甩頭。魏如峰欣賞地看著,他喜歡勁兒。他們相對注視著,都微笑了起來。魏如峰踩油門,把車子開到馬路上。霜霜一直注視著他,大眼睛裡逐漸升起一團朦朧的薄霧,定定地著魏如峰的側影,用手拉住他的手腕,輕聲說:

“我了,我們先到什麼地方去吃點東西,好不好?”

魏如峰那淚痕猶新的臉,不忍拒絕。地看了看手錶,五點半!那顆小星星不會等他了。他又失去了一個機會,看樣子,和這顆小星星是沒有緣分的了。暗暗地嘆了口氣,他把車子向中華路開去,一面說:

“好吧!不過,我們應該先打一個電話給姨夫,免得他著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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