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度夕紅》第一部 時間:一九六二年夏_5

5

夏日的午後,悶熱,冗長,而睏倦。

教室裡靜悄悄的,五十幾個學生竟沒有一些兒聲音,只有一隻蒼蠅在盲目地撲著窗玻璃,發出單調的、嗡嗡的輕響。除去這蒼蠅聲,就是那個戴眼鏡的王老師像催眠似的講書聲,那樣平穩地,沒有高低地,懶洋洋地在室擴散開來。

“爲要研究這些問題,我們將每單位時間速度所生的改變,即速度改變的時間率,稱爲加速……”

曉彤換了一個坐的姿勢,拿著一支鉛筆,在筆記本上胡地塗著,縱的線條,橫的線條,長的,短的,佈滿在一張紙上。老師的聲音輕飄飄地從耳邊掠過去,竟捉不住任何一個聲浪。筆記本上被線條佈滿了,又重疊著畫上去,一條加一條,腦中是昏昏沉沉的,視線迷離而模糊。都怪這窗外的,那麼強烈,刺激得人不舒服。換了一支紅鉛筆,在原有的黑線條上,又用紅鉛筆加上去,大的紅線條掩蓋了黑的,只一會兒,一頁又被塗滿了。再換一支藍鉛筆,繼續畫下去,似乎沉迷於這些七八糟的線條中,而樂此不倦了。在那些雜的線條裡,逐漸浮起一張男的臉來!寬寬的前額,有著異樣神采的眼睛,直的鼻子,和那略嫌方正的下。這張臉浮在紙頁的上面,那對眼睛似乎略帶點嘲弄味道,正調侃地心裡一陣煩躁,用鉛筆狠狠地、重重地畫下幾道,彷彿想把那浮的人影也一齊畫掉。“下午你放學時我到你校門口來接你!”結果呢,連鬼影子都沒有一個!他大概就是以這種方式,來廣友的,然後呢,隨隨便便一約,自己又弄忘了。他有多友?哼!管這個幹什麼?那只是一個舞會中見過一面的、不相干的人而已!他會跳華爾茲舞,會探戈花步,一定是個歡場中的浪子……可是,想這個做什麼?再狠狠地用鉛筆畫著紙頁,“嗤”的一聲輕響,那不勝負荷的紙被畫破了,鉛筆心折斷。同時,坐在隔壁的顧德地,地,推了一張小紙條到面前來,看上面寫的是:

“小心!老師已經注意了你好半天了,他正講到等加速度,在三十五頁上。”

一驚,慌忙正襟危坐,把課本挪到面前,悄悄地翻到第三十五頁,剛剛找到等加速度的字樣,老師就出了的名字:

“楊曉彤!”

站了起來,老師果然問了一個問題:

“你說說看,何謂等加速度?”

好險!幸好已經看到了!朗聲說了一遍,老師點點頭,坐了下去,和顧德換了神而會心的一瞥。這才收住了心,真的聽起書來了。

下了課,顧德用鉛筆敲敲的手背,笑著說:

“你呀,三魂了兩魂半,不知在想些什麼鬼,給老師抓到纔好呢!”

曉彤苦笑了一下,什麼話都沒有說。的心緒又回到剛纔的思想中去了,魏如峰,他是泰安紡織公司董事長的侄!顧德家裡和他很嗎?他是怎樣的一個人?那對眼睛倒有點像一個電影明星,誰?對了,特伊?多納胡!拿起鉛筆來,在練習簿的背面,無意識地寫上“特伊?多納胡”幾個字。顧德邊,一直嘰嘰咕咕,不知道講些什麼,一個字也沒聽進去。直到顧德推著喊了聲:

“喂!你怎麼回事?”

才驚覺過來,不解地著顧德說:

“你在說什麼?”

“我問你,你對我三個哥哥的印象怎麼樣?”

“你哥哥?”曉彤愣愣地問,老實說,三個哥哥分都分不清楚,至於印象,就更別提了。顧德向曉彤坐近了一些,微微地噘著說:

“我這三個哥哥呀,簡直要命!追起朋友來,總是一條陣線,你說笨不笨,一個孩子又不能嫁給他們三個人!其實,我並不認爲何霜霜有什麼大了不起,除了長得漂亮之外。我媽那天說,何霜霜配我大哥或二哥倒不錯,至於三哥呀,唔——”鼓著圓圓的腮幫子,笑著說,“德的同學,楊曉彤的倒合適!”

“呸!”曉彤漲紅了臉,死命地瞪了顧德一眼,罵著說:“狗裡吐不出象牙來!”

“怎麼,”顧德天真地揚起頭來,“我三哥有男子之稱呢!你做了我嫂嫂,我們不是就可以天天在一塊兒了嗎?”

“那麼,你何不嫁給我弟弟呢?我弟弟才真漂亮呢!”

“胡說八道!”顧德喊。

曉彤笑了。笑了一會兒,想起來說:

“何霜霜就是泰安紡織公司董事長的兒,是不是?”

“嗯,脾氣壞得很,是獨生。”

“你哥哥追上了沒有?”

顧德聳聳肩,搖搖頭。

“我看呀,”慢吞吞地說,“希渺茫!人家那個表哥,和霜霜是青梅竹馬,一塊兒長大的,我的三個哥哥實在有點傻瓜兮兮的,不自量力!何況魏如峰又是臺大外文系畢業的學生,我的哥哥們誰有這麼好的資歷?你看吧,我話講在前面,霜霜百分之八十是嫁給魏如峰!”

“魏如峰?”曉彤怔怔地問。

“你的記憶力真好!”顧德吱吱喳喳地著,像只多話的小麻雀,“你忘了?就是那天在我家書房裡教你跳華爾茲的那個人,高個子,外表帥的,跳起舞來很有紳士派頭,霜霜總說他長得像約翰·加文!”

約翰·加文?特伊·多納胡?曉彤呆呆地瞪著筆記本,又下意識地在本子上畫起來,縱橫錯的線條越積越多,像一大堆理不清的苧麻。

“喂喂,”顧德的聲音似乎從好遠的地方傳來,“你今天怎麼了,這樣失魂落魄的?我和你講話你聽到沒有?”

“嗯?”曉彤神志迷離地哼了一聲,一把撕下了那頁畫得七八糟的紙,連同自己紊緒,了一團,對著屋角的字紙簍拋去。然後收回眼來,靜靜地著顧德說:“上課鐘響了,這節是地理課吧?”

放學了,曉彤揹著書包,在校門口和顧德說了再見,然後向公共汽車站走去。每天上學和放學都要轉兩次車,先搭車到火車站,再轉車回家。剛剛走了幾步,就聽到後一陣托車的響聲,接著,一輛司各嘎然地停在邊,攔住了的去路。車上,那個困擾了一整天的男人正含笑地扶著車把,

“楊小姐,”他歉意地笑笑說,“昨天真對不起,臨時發生了一件事,結果分不開來。”

曉彤在一陣吃驚的心跳後冷靜了下來,了魏如峰一眼,就是這個男人?約翰·加文、特伊?多納胡,何霜霜理想丈夫的人選?他來做什麼?他的目的何在?“昨天真對不起,臨時發生了一件事,結果分不開來。”怎樣的口氣!彷彿是要求他來似的,他來不來與何關?可是,這對含笑的眼睛有他人的力量,也喜歡那薄薄的。漂亮嗎?未見得,只是有——磁力。的臉微微地發熱了,自己在胡思想些什麼?從紛的思想中回覆過來,發現魏如峰正默默地著睫,不知該說什麼好,

心裡仍然糟糟的。魏如峰不等表示意見,就拍了拍後的坐墊,說:

“上來吧,楊小姐!”

“噢!”有些遲疑。這算什麼?邀請嗎?他想帶到哪兒去?不安地看看四周,已經有許多同學在好奇地注視著他們了。

“別怕,”魏如峰不知是真的誤會的意思還是假的誤會的意思,“我帶得很穩,絕對不會摔了你。”

似乎不容有反對的餘地,他已發了車子,喧囂的馬達聲引起了更多目的投視。在這種況下,幾乎是無法思索的,慌忙跳上車子,只想趕快離開學校門口,離那些同學的注視。魏如峰把的手拉到自己的腰上,著說:

“抱牢一點!”

接著,車子跳了跳,向前疾行而去。由於車子顛簸得很厲害,曉彤不由自主地抱了魏如峰的腰,小小的在魏如峰的背上。心臟卻和車子跳得同樣厲害,這是怎麼回事呢?自己居然會和一個僅見過兩次面的男人,共坐在一輛托車上!媽媽知道了會怎麼說呢?那個向來最規矩,最安靜的曉彤!也會起男朋友來了!男朋友,這就做“男朋友”嗎?當然啦,他總不會是一個“朋友”呀!緒紛到極點,直覺地到自己正在做錯事,而且有份模糊的罪惡,因爲學校裡向來不許學生男朋友的!或者,在校門口跳上他的托車這一幕已經被老師們看見了,那麼,明天訓導一定會傳去大罵特罵,同學們會頭接耳地竊竊私語:楊曉彤,最規矩的楊曉彤,最聽話的楊曉彤,最膽小的楊曉彤……在校外男朋友。品行不端二……更加心慌意了。

車子猛然剎住了,一驚,這才發現車子正停在距火車站不遠的一家咖啡館前面,咖啡館闔著兩扇玻璃門,裡面垂著白紗的簾幔。玻璃門上畫著一枝鈴蘭,旁邊有很漂亮的幾個藝字:“鈴蘭咖啡廳”。錯愕地張著,魏如峰已下了車,把也拉下車來,說:

“進去坐坐。”

不由己地跟著他走了進去,撲面而來的冷氣和低線使愣了愣,犯罪仍然迫著。這是什麼地方?在的道德觀念裡,一個正派的孩子是不能和男人走進咖啡館這種地方的,而居然穿著學校制服,揹著書包,和一個幾乎是全然陌生的男人來到了咖啡廳,這事實在太荒謬!但,的不安並沒有維持多久,新奇就掩蓋了罪惡。壁上有玲瓏剔的小燈,全廳三分之一的位置是一個水池,裡面栽著不出名字的闊葉植,綠蔭蔭地覆蓋在水池上,池中養著五彩斑斕的熱帶魚,正活潑地在水草和石中來往穿梭。

他們找了一個靠著水池的位子坐下。曉彤不由自主地頭去著池中那些閃閃爍爍、五的小魚,和壁上那些十分藝的圖案,唱機裡在播送著貝多芬的《命運》響曲,樂聲在室輕緩地流。整個廳,充滿了一份寧靜幽雅的藝氣息。曉彤收回了四面瀏覽的眼,和正凝視著的魏如峰的眼接了個正著,魏如峰立即對微微一笑:

“還不錯,是嗎?”他輕輕地問,“我認爲這是全臺北市最好的一家咖啡館。”

曉彤微笑了,周圍寧靜的氣氛使放鬆,而面對那個男人和的眼更引起一層朦朧的喜悅。“全臺北市最好的一家咖啡館。”微笑地思索著,那麼,他一定跑過全臺北每一家咖啡館了?悄悄地從睫下凝視他,到這男人像一個謎,是所不瞭解的那一類人,而正由於是所不瞭解的那類人,所以,他有一種強大的、耐人尋味的吸引力。

咖啡送來了,魏如峰幫曉彤放下了牛和方糖,又幫用小匙攪著。很長久的一段時間,他們默默凝視,又都不發一語。曉彤仍然在微笑,覺得魏如峰對已不再是個陌生人,而變一個很親近,又很切的朋友了。

“你今年幾歲?”好半天,魏如峰纔開口。

“十八。”曉彤靜靜地回答。

“你和我表妹同年。”

表妹?何霜霜?曉彤腦子裡迅速地浮起霜霜穿著豔麗的紅服,大跳扭扭舞的樣子來,又聯想起在學校裡顧德的話。著魏如峰,他也追求著霜霜嗎?這樣一想,又臉紅了,“也追求”這三個字,好像已肯定魏如峰是“在追求”了。

“你在想什麼?”

魏如峰的話打斷了的思想,同時,他的手忽然落在桌子上,蓋在的手上面。這“大膽”的作使一跳,接著就有電流般力量從手上貫穿了全驚惶地擡起眼睛來,注視著魏如峰。他太大膽了,太隨便了,這還只是他們第三次見面!想說什麼,卻又什麼都說不出來。魏如峰的手悄悄地挪開了,他對溫和地笑笑,親切而懇摯地說:

“沒有人會傷害你,你彷彿有點怕我。”

垂下眼睛,著咖啡杯,又微微一笑。魏如峰的聲調撼到心旌盪漾而緒恍惚,這種奇異的應,是生平沒有到過的。擡擡眼睛,看了魏如峰一眼,低低地說:

“我向來很膽小。”

“你父母一定十分寵你。”

“噢!”笑了,到四肢鬆散而興趣盎然,“有一點。尤其是我媽媽,總把我看很小很小,這個也不放心,那個也不放心。是個最好的媽媽,總想給我許多好東西,可是我們家環境不太好,就想方法變出東西來給我,就像那次顧德家的舞會……”忽然住了口,覺得自己正傻傻地把家裡的底牌揭給別人看,而這些談話的題材,彷彿也有點不對勁,就不想再說下去了。可是,魏如峰正專心地傾聽著,問:

“怎麼不說了?”

又搖搖頭,笑笑。

“你不會興趣。”說。

“可能我很興趣。”

已不再想說了。看了看窗外,問:

“你住在哪裡?”

“中山北路×段×號。”他很快地說,從口袋裡掏出筆和記事本,把地址寫在上面,撕下來遞給曉彤說,“歡迎你來玩,下面是我的電話號碼,有事可以打電話給我。”

會有什麼事呢?看看他,接過紙條,收進制服的口袋裡。他反問:

“你的住址呢?不必保了吧?”

嫣然一笑,說出了地址,又有些猶疑地說:

“不過,你最好——不要來找我。”

“怎麼?”魏如峰,“你父母反對你朋友?”

“我——不知道。”囁嚅地說,“反正,你最好不要來,我爸爸很嚴肅。”

“是嗎?那麼,我到校門口找你!”

“噢,”急急地說,“那更不行,同學看到了要說話的,給老師看到更糟。”

“那麼,我怎樣和你聯絡?”魏如峰無奈地問,“寫信給你行嗎?”

“也不好!”又否決了,“我打電話給你好了。”

“唔,”他端著杯子,啜了一口咖啡,凝視著說,“如果你不打電話來呢?而且,整天守著電話機等電話也不是滋味。

又笑了,他的話使到心懷盪漾。

“我會打電話給你。”允諾似的說。

“我覺得不保險。”他皺皺眉,“這樣吧,星期六下午你們幾點放學?”

“三點。”

“三點半我在這兒等你。”

“噢!”又是這樣類似嘆息的一個音符,“不行的,我回家晚了媽媽要擔心。”

“還是事事依賴著媽媽嗎?”他調侃地問,“你已經十八歲,應該有自己的天地了。”

“你怎麼知道我沒有自己的天地?”突然反問,睫向上微翹,眼睛生地盯著他,“我有一個自己的天地,在這兒和這兒,”用手指指心和頭,“這是連媽媽都不知道的。”

“哦,”他頗興趣地,“這裡面藏些什麼東西呢?”

“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笑著說,“不能說的,說出來你會笑。我很喜歡幻想,常常躺在牀上,幻想自己了另外一個人,幻想許多發生在這個人上的故事,我就去分擔的苦與樂。這是一個很好的遊戲,思想裝在你的腦子裡,別人看不見也不到,不管你想得多荒誕無稽,也沒有人會笑你。於是,你就可以去想各種各樣的事。”

“聽起來很不錯!”他點點頭,凝視著曉彤,試著去領略的境界。那一對眼睛明澈清瑩,微微轉的眼珠流著一層夢似的彩。他無法把自己的眼臉上收回,那微翹的小鼻子,那修長秀氣的眉,那薄薄的,帶著點兒稚氣和天真的小,以及那時時刻刻,籠罩在整個臉龐上的一種寧靜、悠然和純潔的氣質。這是怎樣的一個孩子!還只是朵被綠萼所包裹著的小蓓蕾!可是,卻那樣地使人心,使人不自地要憐。他爲蠢在自己中的那份熱而驚異,多年以來,他和好幾個人周旋過,來往過。說實話,那些人都比曉彤化,比,比夠味。可是,當他凝視著曉彤的時候,他無法想像自己竟會喜歡過那種人,這是顆高懸的小星星,那些是俯拾皆是的塵土!

“哎呀!”曉彤忽然驚呼了一聲,跳了起來。

“怎麼了?”魏如峰嚇了一跳。

“天都黑了,我要回家了!”曉彤匆匆忙忙地拿起書包,“媽媽一定急壞了。”

“等一下!”魏如峰看了看錶,“已經快六點了,乾脆吃了飯再回去!”

“噢,不行,不行!”曉彤的頭搖得像撥浪鼓,眼睛裡的驚慌之更加深了,不安地著玻璃門,“已經六點了?真糟糕,爸爸要罵了!”

“好吧,我送你回去。”魏如峰站起來,心中在暗暗地嘆息,時間,溜得多快!

付了賬,魏如峰和曉彤走出了“鈴蘭”,暮正緩慢地在臺北市的上空張開,幾家大些的商店已亮起了霓虹燈,街道上,擁的車輛仍然爭先恐後地飛馳,車聲和喇叭聲組了喧囂的音樂。曉彤坐上了托車的後座,用手勾著魏如峰的腰,現在,已沒有來時那份拘束和恐慌,一面指示路徑,一面催促魏如峰加快速度。魏如峰不得這條路出奇地長,他喜歡曉彤的胳膊繞在他腰間的滋味,更喜歡那溫熱的呼吸吹拂著自己後腦的味道。可是,只一會兒,已經到了目的地,曉彤在巷口下了車,指著巷子說:

“右面倒數第三家就是我的家,可是你千萬不能來找我,記住!”

“好,我答應。”魏如峰說,“星期六怎麼樣?”

“不一定!”

魏如峰深深地,說:

“來不來是你的事,反正我每個星期六的三點半都在那兒等你。”

“你等到幾點鐘?”曉彤遲疑地問。

“等到鈴蘭關門逐客的時候。”

曉彤咬咬脣,不安地看看魏如峰,然後倉猝地喊了一聲“再見”,就跑進巷子裡了。魏如峰沒有馬上離去,他目送著曉彤小小的子被暮蒼茫的小巷所吞噬,才帶著滿懷異樣的上車子,緩緩地向街頭馳去。

曉彤走進家門的時候,心臟在猛烈地跳著,預計將有一場責備在等著自己,而在心裡迅速地打著謊話的腹稿。可是,家中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兒聲音,有些詫異,走進了母親的房間,纔看到室只有夢竹一個人。夢竹正坐在梳妝檯前面,面對著鏡子,臉上有著約的淚痕,眼睛遲滯地著前方。室是一片混,地上全是打碎的碟子,和撕掉的畫稿,許多泡好的料,像胭脂、藤黃、靛青都流了一地,窗玻璃也破了一塊,畫筆扔得到都是,曉彤被嚇住了,書包從肩上到地下,驚呼了一聲:

“媽媽!”

夢竹如夢初覺地擡起眼睛來,在鏡子裡看到吃驚的曉彤,就緩緩地轉過子,用手拭拭眼睛,疲倦地問:

“怎麼這麼晚回來?”

曉彤已忘掉編好的謊話了。但是,夢竹並沒有追問下去,只乏力地說:

“你爸爸畫不好畫,發了脾氣。來,曉彤,幫我把這個房間收拾一下。”

曉彤走過去,一面俯拾起榻榻米上的碎玻璃,一面擔心地問:

“爸爸呢?”

“出去了。”

“到哪裡去了?”

“我也不知道。”夢竹說,嘆了口氣,跪在榻榻米上,細心地把那些料能用的再裝起來,爲了購買這些料,他們整整吃了一個月的素!用紙片把泡過的料兜起來,再傾進碟子裡,曉彤說:

“媽媽,那些料已經髒了,還能用嗎?”

夢竹呆了呆,看著地下的料,是的,髒了,已不能用了。咬住脣,突然用手矇住了臉,失聲地痛哭了起來。曉彤大吃一驚,立即撲了過去,抱住母親,著說:

“媽媽!不不不!媽媽!不!”

夢竹支撐著站起來,走到牀邊去躺下,仍然在哭,心底的鬱結一旦得到宣泄,就一發而不可止。曉彤跪在母親牀前,不住地搖著母親,驚懼地著:

“媽媽!不要!媽媽!不要!”不大明白髮生過了什麼,不過,自從父親重拾畫筆,脾氣就出奇地壞,他沒畫好過一張畫,卻發過無數次的脾氣。是深深瞭解母親最近所的折磨和委屈,看到母親傷心,自己也鼻中酸楚而眼淚汪汪了。哀求地說:“媽媽,不要哭,哦,媽媽!”把頭撲在母親邊,幾乎也要哭了。

“曉形,”夢竹止住了眼淚,從淚霧中凝視著逐漸長兒,幽幽地說,“一個人怎樣能彌補以前的錯誤呢?當你年輕時不慎做錯一件事,你就必須用你這一生來做代價嗎?”

曉彤愣住了,說:

“媽媽,你在說什麼?”

“哦,”夢竹醒悟了過來,“沒什麼,曉彤,我太疲倦了,我想躺一躺,你把房子收拾一下,自己到廚房去弄點東西吃吧!”

曉彤點了點頭,注視著母親,夢竹已經閉上了眼睛,眼角還殘餘著眼淚。在夢竹的鬢邊,曉彤發現了一白髮,這使心中一陣酸楚,因爲母親還不到該有白髮的年齡,才只有三十八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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