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度夕紅》第一部 時間:一九六二年夏_7

7

明遠面對著自己那張“浣紗圖”,看了又看,越看越心煩,這已經是今晚畫的第三張了,竟連個人臉都畫不好!“天才”早已是過去的東西了,他在自己的畫裡找不到一才氣,別說才氣,連最起碼的功力都看不出來。他皺皺眉,“重拾畫筆”,多荒謬的想法,徒然浪費時間力和金錢!一陣煩之下,他抓起那張紙,一團,用力地對牆角扔過去,紙團擊中了正坐在牆角補服的夢竹上,一驚,擡起頭來,接到明遠的一對怒目。

“又畫壞了?”夢竹聲問,小心翼翼地。“慢慢來,別煩躁,現在就算是練練筆,筆練順了,就可以畫好了!”

“廢話!”明遠,“我告訴你,我本就不該聽王孝城的話,畫畫!他以爲我還是以前的明遠呢!殊不知我早已變了一個人,藝家的夢只有留到下輩子去做了!從明天起,我發誓不再畫了!把這些畫筆料全給我丟進垃圾箱去!”

夢竹帶著幾分怯意站起來,實在怕極了明遠的砸碟子和摔筆摔東西。走過去,代他把料收拾好,笑著說:

“今晚別畫了,明遠。你也太累了,白天要上班,晚上又要畫畫,休息一晚吧!明遠,我們也好久沒出去走走了,乾脆今晚去看看朋友好不好?”

“看朋友?去看王孝城嗎?看他有多功,弟子滿天下,一小張橫幅賣個兩三千,大家還求爹爹告似的去求他的畫……”

“明遠,”夢竹鎖了眉,“你變了!孝城是我們多年的老朋友,但是,你說起他來口氣中充滿了嫉妒和刻薄,他待我們不錯……”

“是的,他待我們不錯!”明遠乾脆大了起來,“每隔兩三天,他就送料罐頭什麼的來,他現在闊了,他送得起東西,他的東西使你對他五投地……”

“明遠!”夢竹

“他對我們施捨,表示他的慷慨!我呢?我就得著!他闊了,他不在乎,但是,我楊明遠的一家子就在接他的救濟,我告訴你,夢竹!你不許再接他的禮……”

“我並沒有要他的禮,只是他的誠意使人難以拒絕,每次提了東西來,還賠盡笑臉,又怕給我們難堪,又怕我們拒絕!人家是一片好心。”

“好心!”明遠咆哮著,“我楊明遠就要靠別人的好心生活嗎?是的,我窮,你嫁給我了,你就要跟我過苦日子!我的運氣不好,我倒黴,你就只好跟了我倒黴。……”

“明遠,你別把話扯得太遠好不好?難道我嫌你窮了嗎?收孝城的禮是不得已,你爲什麼一定要把別人的好意當惡意呢?人家又沒有嘲笑你或看不起你的意思!”

“他沒有惡意,可是我不了!他使我覺得迫,你懂不懂?時時刻刻,他都用他的功,他的富裕的生活,他的份地位來迫我!而以前,任何教授對我的評價都比他高!現在呢?他功了,他用禮,用那些同的憐憫的眼來堆積在我上,他使我不了,你懂嗎?我不了他那種把我當做病膏肓的人的那副樣子……”

“他功了,這並不就是他的過失,是不是?”夢竹問,“你不能因爲他的功,就抹煞掉你們的友誼呀!”

“友誼!”明遠嗤之以鼻,“這是世界上最不值錢的東西!”

夢竹呆呆地站著,沉痛地著明遠,好半天,才幽幽地說:

“明遠,你變得太多了。”

“是嗎?我變得太多了?”夢竹的話更加勾起了明遠的怒火,他視著夢竹說,“是的,我變了,你知道是什麼讓我變?你知道我一點都不這份生活嗎?你知道我厭倦得想死嗎?你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夢竹著說,被明遠迫得忍無可忍,“就因爲我知道得太清楚,所以我忍你一切的壞脾氣,忍你的囂張和無理,忍你的怪僻!你還要我怎麼樣呢?”

“你後悔了嗎?後悔嫁我了嗎?”

“我有什麼資格後悔!”夢竹神經張地大了起來,“你娶我是你對我的恩惠,我還有什麼資格後悔!十幾年來,我必須時時記住這一點,楊明遠,你是個偉人!你偉大!你在我落魄的時候——”

猛然間,住了口,瞪視著房門。在門口,曉彤正張惶地站在那兒,恐懼地著爭吵中的父母。夢竹泄了氣,費力地把溢出眼眶的淚水了回去,用手自己激得發燙的面頰,低低地對明遠說:

“對不起,我,我是太激了!”

明遠沒說話,沉默了片刻,才用沉的眼,掃了曉彤一眼,冷冰冰地說:

“你下了課,怎麼到現在纔回家?”

“我,我,我在學校做功課。”曉彤囁囁嚅嚅也說。

“曉白呢?”明遠又問。

“我,我沒有看到。”

明遠調回眼來,冷漠地看了夢竹一眼,說:

“我們的兩個孩子,都連家都不要了!放了學不回家,吃晚飯也不回家!”

他的口氣,好像孩子們不回家,都應該是夢竹的責任似的,夢竹想說什麼,又忍耐地嚥了回去。孩子們是最敏的小,家裡的氣氛一不對,他們就會最先領略到。近來,明遠的壞脾氣籠罩著全家,就要咆哮罵人,連小鳥都知道巢裡是否溫暖,又怎能怪孩子不願回家呢?家系不住孩子,這不是孩子的過失,而是父母的過失。怎麼能讓正在求學的孩子在一個充滿火藥味的家中做功課?準備考大學?

在夢竹的沉默中,明遠換了一件襯衫,準備出門。

“你到哪裡去?”夢竹問。

“看電影去!”明遠沒好氣地說。

夢竹的,卻沒說出話來,只睜大了眼睛,目送明遠走出房門。

聽到大門闔上的聲音後,夢竹渾無力地坐回椅子裡,用手支撐著疼痛的頭。疲倦、懊喪和絕緒像水般對涌了過來,到自己像只無主的小船,正眩暈地飄在這水之中。曉彤遠遠地著母親,看到夢竹一直不也不說話,走了過去,把手放在夢竹的手腕上,怯怯地喊了一聲:

“媽媽!”

夢竹擡起頭來,接到曉彤一對不安的、關懷的眼睛。不願讓兒分擔的煩惱,勉強提起神,坐正了子,深吸了口氣說:“你吃過飯沒有?”

“吃,吃過了。”

“在哪裡吃的?”

“學校福利社。”曉彤說著,臉微微地發起燒來,由於說了謊話而不安。福利社?那些地方和福利社簡直差了十萬八千里!近半個月來,魏如峰帶著,幾乎跑遍了全臺北市的小吃店,每天,他們都要換一個新的地方,他總是笑著說:

“我要讓你見識見識臺北市,領略各種不同的調!”

有時,的一襲學生制服,出現在比較大的餐廳裡,顯得那麼不倫不類。而他卻豪放如故,驕傲得如同伴著他的是天下絕無僅有的貴婦人,這種種作風,使曉彤既又心折。常常想,魏如峰是個最懂得化生活和生活的人。今天的晚餐,在一家不知名的餐廳裡,傍著一個大的熱帶魚的玻璃櫃子,他告訴每種魚的名稱:電、孔雀、黑、紅劍、神仙……他笑了,亮晶晶的眼睛深深地盯著,一調皮的神,說:

“神仙魚是取神仙伴的意思,因爲這種魚總是捉對兒來來往往,不肯分離。有一天,我們也會像它們一樣嗎?”

“曉彤,在想什麼?”夢竹的聲音打斷了的思路。

曉彤吃了一驚,惶恐地說:

“沒,沒有什麼呀!”

“曉彤,”夢竹嘆了口氣,“從明天起,回家來做功課吧,不要在外面逗留,也別三天兩頭地往顧德家跑。而且,天天晚上在福利社吃飯總

不是辦法。你爸爸的心不好,你們就別再惹他不高興了。”

“噢!”曉彤悵悵地應了一聲,頓若有所失。下了課就回家,放棄那兩小時的歡聚?兩小時,每次都是一眨眼就過去了,但,這兩小時卻是每日生活的中心!早上起牀,睜開眼睛迎接新的一天,因爲想到有放學後的那兩小時,而覺得歡欣鼓舞。坐在教室裡,聽著老師冗長而乏味的講述,因想起不久之後,就可以有那兩小時而心。放學前的清潔掃除,握著掃把,在揚起的灰塵中,看到的是他扶著托車,倚在路口轉彎的電線桿下的神!揹著書包,和顧德出校門,一聲“再見”,難得會有那麼輕快的口吻!向路口走去,腳底下踏著的是雲是霧,整個子都那麼輕飄飄的。心裡面懷著的是夢是,全心靈都那樣盪悠悠的。然後,一張充斥著生氣的臉,一對期待而狂熱的眸子,一聲從心靈深躥出來的呼喚:“嗨!”這就是一切!這就是每日生活的重心所在!而現在,必須放棄這兩小時?生活將變得何等空虛和乏味!

“曉彤,你怎麼了?發什麼呆?”夢竹詫異地著冥想中的曉彤。

“哦,沒——沒有怎麼。”曉彤一驚,回覆過心神來。

夢竹凝視著曉彤,這孩子有些不對勁,那對眼睛朦朧得奇怪,那張小小的臉龐上有些什麼嶄新的東西,使看起來那樣煥發著夢似的彩——這變化是從何時開始的?無法確定——但能確定一點,這孩子渾都散發著青春的氣息。有些眩,一個小小的孩子,怎麼會忽然在一夜間就長大了?除了眩外,還有更多的,類似緒:曉彤,一個多麼麗而可孩!母保護及惜的本能,使又叮嚀了幾句:

“以後,還是一下課就回家的好,一個孩子,回來太晚,讓人擔心。現在社會風氣越來越壞,晚上著黑回家,如果遇到壞人怎麼辦?”

“噢,不會的,媽媽顧慮太多了。”曉彤說,有些不安。

“唉,”夢竹又嘆了口氣,“所有的媽媽都是囉嗦的,所有的兒也都厭倦聽這些話。在你做兒的時候厭倦聽,等你做了母親卻又不厭其煩地去說了。如果每一個母親,都能知道孩子的未來是怎樣的,那不知道可以心……”

有人在敲門,夢竹停止了說了一半的話,說:

“去看看,大概曉白又把他那份鑰匙弄丟了!”

曉彤高興這敲門聲打斷了母親長篇的慨。走下榻榻米,開了大門,出乎意料之外地竟是王孝城,曉彤了聲“王伯伯”,一面揚著聲音喊:

“媽,王伯伯來了!”

王孝城提著一大堆牛油罐頭等東西,走上了榻榻米,夢竹迎上來,一看到孝城手裡的東西,就皺起眉頭,埋怨地說:“孝城,你怎麼又帶東西來?你這樣子實在讓人不安,我說過……”

“好了好了,夢竹,”王孝城打斷說,“以前在重慶的時候,你也和我這麼見外嗎?我常在你們家一住多日,也不在乎,現在我給孩子們帶點東西,你就得像什麼似的,時間沒有加深彼此的友誼,倒好像弄得更生疏了——咦,明遠呢?”

“出去了。”夢竹說,一面接過王孝城手裡的東西,拿到後面給曉彤,低聲對曉彤說,“找個地方藏起來,別給你爸爸看到。”再走出來,王孝城已經坐在藤椅中,正在看牆上用圖釘撳著的一張明遠畫了一半的畫,看到夢竹,他問:

“明遠最近怎麼樣?畫得很多?”

夢竹默默地搖搖頭,遞給王孝城一杯茶。

“沒完過一張,都是畫了一半就撕了。”

“脾氣好些了嗎?”

夢竹苦笑了一下,又搖搖頭。

王孝城深深地看著夢竹,想說什麼,又沒說出口。把眼在室轉了一圈,啜了兩口茶,終於,忍不住地開了口:

“夢竹,你無法改善你們的生活嗎?”

“改善?”夢竹迷惘地擡起眼睛來,“都是你建議他畫畫,想改善。結果,更弄得閤家不安,畫沒畫出來,整天聽他發脾氣,最近,連孩子們都往外面躲,改善!又談何容易!明遠的個是……”

“我覺得,”王孝城說,“你有點過分對明遠讓步了,纔會弄得他要發脾氣就發脾氣,他以前也不是這樣不近理的,你讓他,他就會越來越跋扈……”

“這都是因爲——”夢竹頓了頓,才又輕聲說,“你是知道的,這麼多年來,我總覺得有些對不起他,何況,他又一直不得意,他學了藝,卻當了十幾年的公務員。這些,好像都是我牽累了他。”

“你的思想就不對!”王孝城說,“你想,當初——”

“噓!”夢竹警告地把手指脣上,指了指後面的房間低聲說,“別談了,當心給曉彤聽見。”

王孝城咽回了那句已衝到邊的話,卻仍然默默地著夢竹發呆。好半天,夢竹擡起頭來問:

“你第一次來的時候,曾經提起有個人在臺灣,是——誰?”

“哦,”王孝城一怔,接著,就有點惶然和不安,咬了咬脣,他看了夢竹好幾眼,才吞吞吐吐地說,“沒,沒有誰。只是聽——聽人說,小羅現在在南部,不知是屏東還是嘉義,在做生意。”

“哦——”夢竹拉長聲音“哦”了一聲,幾個月來在心上的一副重擔突然卸下了,於是一種解和輕鬆包圍住了,揚起頭來笑笑,用近乎愉快的聲音說,“是小羅?他好嗎?在做什麼生意?”

“唔,大概——大概是五金生意吧,”王孝城支吾著,“我也不太清楚,有機會可以託人打聽一下看。”

“噢,如果他也在臺灣,那真不錯,是不是?應該找機會大家聚聚。他怎麼會做起五金生意來的?”

“唔,唔,這個……”王孝城有些出汗了,站起來,他看看手錶,大發現似的說,“哦!差點忘了,我八點鐘還有一個約會,不多坐了,你代我問候明遠!”

夢竹有些詫異,但也沒有久留王孝城,王孝城走了之後,在椅子中坐了下來,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用手託著下默默沉思,多傻!一直以爲王孝城說的是另外一個人,原來是小羅,只怪自己太容易胡思想,什麼都要和那件事纏在一起。坐了許久,才驚覺地站起來,八點半了,曉白怎麼還不回家?推開曉彤的紙門,曉彤正在書桌前做功課,聽到門響,似乎猛吃了一驚,迅速地拖過一本書來,蓋在自己的練習本上。夢竹並沒有注意這個小作,只擔心地問:

“曉彤,你知道曉白這兩天在搞什麼鬼?每天都弄得那麼晚回家?”

曉彤定了定心,說:

“不清楚,大概在練籃球吧,他好像被選進校隊了。”

“籃球!籃球!”夢竹不滿地說,“只知道打籃球,功課怎麼辦?靠籃球來考大學嗎?”說著,憤憤地拉上紙門,回進自己的房中。曉彤目送母親的影子消失,才又悄悄地推開蓋在練習本上的書,看了看寫了一半的那頁,就不滿地撕掉了,提起筆來,重新寫:

如峰:

告訴你一個不太好的消息,我們的“黃昏聚會”要結束了。今天,媽媽限制我放學就回家,不許在外多事停留,我……

信又只寫了一半,一聲巨大的門響使嚇了一跳,準是曉白!想。預備繼續寫信,可是,夢竹的驚呼聲就傳了過來:

“明遠!你怎麼了?你從哪兒回來?誰灌你喝酒了?”

再拖過一本書來,遮在筆記本上。打開紙門跑出去,一眼看到明遠正搖搖晃晃地走上榻榻米,襯衫釦子散著,滿頭髮,臉紅得像豬肝,酒氣人。他一面打著酒噎,一面扶著牆,跌跌沖沖地向前走,在門口的榻榻米上,他差點被紙門絆倒,

夢竹慌忙扶住了他,同時曉彤:

“曉彤!快來幫我扶扶爸爸!”

曉彤跑上前去,和夢竹一邊一個攙住了明遠。明遠醉眼迷糊地看著夢竹,又轉頭看著曉彤,出一臉神兮兮的表,接著,就傻傻地笑了起來。曉彤被父親的樣子嚇住了,知道父親向來是滴酒不沾的,今天是怎麼回事?夢竹滿臉的惶張,焦急地說:

“你到哪兒去喝了酒?明明不會喝,你這是何苦嘛?”

明遠瞪著夢竹,不停地傻笑,等夢竹說完,他就甩甩頭,用手托起夢竹的下來,斜睨著夢竹的臉,笑嘻嘻地說:

“別多說話,小蝶兒!哈哈,小蝶兒,沙坪壩之花,我楊明遠何等運氣!窮書生一個,卻娶到了著名的小蝶兒!”

“明遠,你怎麼醉這樣子?”夢竹皺了眉頭,和曉彤合力把明遠扶到椅子上坐下。明遠倒進椅子裡,卻一手抓住了夢竹的胳膊,乜斜著醉眼,盯著夢竹說:

“那麼,那麼沉靜,那麼溫,追求的人起碼有一打,我楊明遠是走了什麼運?桃花運!哈哈!桃花運!他們告訴我:‘那是個小妖,你娶了一定會倒黴!’哈哈,小妖,現在已經變老妖了……”

夢竹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曉彤惶恐地看看父親,又看看母親。明遠一轉頭髮現了曉彤,就手把拉了過來,一隻手抓一個,瞪著眼睛流在們臉上看,然後就點頭晃腦地說:

“反正人都是妖,老妖和小妖!”他縱聲大笑了起來,拉住曉彤說,“你是個小妖,是不是?有一天,總會有一個男人爲你著迷,記住!小妖小姐,抓一個有錢的,要抓牢一點,別上了當,富人沒嫁著,嫁一個窮人來苦……”

“明遠!”夢竹喊,“你說些什麼?你醒一醒好不好?”

“醒一醒?”明遠打了個酒嗝,點點頭說,“該醒一醒了,我楊明遠該醒時不醒,該睡時不睡!呃!”又是一個酒嗝。

“你爲什麼要喝醉嘛?”夢竹說,試著想走開去給明遠弄一條冷巾來,但明遠抓著不放。

“醉?我纔沒有醉呢!”明遠打著酒嗝說,“是哪一個作家說過的話?‘世界上沒有一種酒能人醉,除非人自願用痛苦來醉自己!世界上沒有一種酒能讓人糊塗,除非人自願糊塗!一個真正糊塗的人,就是一個真正清楚明白的人!’我不醉,我不糊塗,所以我也不清楚明白!”

夢竹凝視著明遠,聽著他這幾句似糊塗卻清楚的話,有些懷疑他的酒醉是裝出來的,懷疑他在借酒裝瘋來罵人。但是,明遠才說完這幾句話,就直僵僵地,像似的從椅子裡向前撲倒下來。夢竹手沒扶住,他已經躺倒在榻榻米上了,立即,就響亮地打起鼾來。夢竹蹲下去,喊了兩聲,又推推他,他卻紋風不。無可奈何地,夢竹嘆了口長氣,從牀上拿一條毯子蓋住了他,對站在一邊發愣的曉彤說:

“你去做功課吧,爸爸沒什麼,只是喝醉了,讓他就這樣睡睡好了。”

曉彤“嗯”了一聲,迷而不解地地上的父親,轉回進了自己的房裡。

夢竹著通曉彤屋裡的紙門拉攏了,就跌坐在榻榻米上,用手矇住了臉,喃喃地說:

“天哪!這是什麼生活?什麼日子?”

把頭深深地埋在自己的臂彎裡,有一份強烈的、想大哭一場的衝,好半天才又低低地自語了一句:

“但願我也有一杯酒,可以醉得人事不知!但是,是真的沒有一種酒能讓人醉嗎?”

曉彤回到房裡,再也寫不下信,更做不下功課,面對著檯燈,怔忡地發著呆。父親喝醉酒的樣子使驚不小,尤其是那些醉話,老妖與小妖!這是什麼話?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聽到有人在輕敲後門,豎起了耳朵,側耳傾聽,於是,聽到曉白在低聲地

“姐,姐!給我開一下後門!”

詫異地站起來,走到廚房裡去,打開了後門。曉白一閃而人,立即,曉彤差一點驚起來,曉白的左眼下腫了一大塊,又青又紫,制服上全是污泥,袖子從袖口一直撕破到肩膀上,手腕上也是傷痕累累。曉彤正要,曉白就一把矇住了曉彤的,低聲說:

“別!不要給爸爸媽媽知道!”

“你,你是怎麼弄的?”曉彤瞪大了眼睛,低低地問。

“和人打了一架。”

“爲什麼?”

“那個人欺侮我們的小兄弟。”

“小兄弟?”曉彤皺著眉說,“什麼小兄弟?”

“結拜的。”曉白簡單地說,“我們有十二個人,結拜爲兄弟,我是老三。”

“啊呀,”曉彤變了,“你是不是加什麼太保組織了?”

“胡扯八道!”曉白說,“我們正派極了,就是看不慣那些太保,才組織的。我們就專打那些太保,那些無事生非的人,看他們還敢不敢橫行霸道!”

“可是……”曉彤覺得這事總不大對勁,又講不出來不對勁的地方,看了看曉白,暫時無法管那些事,而回到現實的問題上來了,“你傷沒有?”

“纔沒有呢!我的那麼棒,怎麼會傷!那小子又不經打,才那麼兩拳,就躺在地下直哼哼……”

“你沒有打出人命來吧?”曉彤提心吊膽地問。

“沒有,我只是要小小地懲戒他一下!”

“你的服——”曉彤看看那撕破的袖子,咬著脣考慮了半天說,“怎麼辦呢?給媽媽看到怎麼說呢?一定要罵死——這樣吧,下來給我,晚上我悄悄地補好,洗千淨晾起來,下次媽媽發現的時候,就說打球的時候撕的,媽媽看到已經補好了,一定不會太怎麼樣。”

曉白立即把制服了下來,給曉彤,一面悄悄地在曉彤耳邊問:

“姐,帶你騎托車的那個男人是誰?”

曉彤迅速地擡起頭來。

“你怎麼知道?”盯住他問。

“我看到你們的!在西門町。那人帥的,是你的男朋友嗎?比顧德那個哥哥漂亮多了。”

“噓!說低一點,”曉彤說,“你可要保哦!”

“你放心好了。”曉白說著,對曉彤會心地笑笑,一面向自己的房間溜去。曉彤抓住了他叮囑地說:

“記住,一進房間就矇頭大睡。今天爸爸喝醉了酒,媽媽如果問起你來,我就說你是在爸爸說醉話的時候回來的,反正我會應付。明天見著爸爸,別忘了說你臉上的傷痕是打球摔的。”

曉白一個勁地點頭,又問:

“爸爸怎麼會喝醉酒?”

“我不知道,”曉彤搖搖頭,“都是王伯伯不好,提議他畫畫,從他畫畫以來,就天下不太平了。”

曉白輕輕地溜進了他的房間。曉彤眼著他回房了,就關好了後門,幫母親把煤球爐接上一個新煤球,再關掉廚房裡的燈,躡手躡腳地向自己房間走去。經過曉白的房間時,想來想去,覺得有件事還是不對頭。輕輕拉開曉白的房門,進頭去,對正在鑽被窩的曉白警告地說:

“曉白!你以後不可以再和人打架,真了傷怎麼辦?要是再打架哦,我就要告訴媽媽了。”

曉白挑挑眉著曉彤走開了,聳聳肩,對自己滿不在乎地一笑,自語地說:

孩子!總是膽小一些。”

翻開牀墊,取出一本薄薄的武俠小說《原野俠蹤》,他躺在牀上聚會神地看了起來。

曉彤拿著曉白撕破的服,進了自己的房間,坐在書桌前面,對著一燈熒然,忽然到心中充滿了各種複雜的問題:爸爸的、媽媽的、曉白的,和的。人生!何等的不簡單!愣愣地陷了沉思之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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