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度夕紅》第一部 時間:一九六二年夏_9

9

何霜霜緩緩地駕著車子,遠遠地跟蹤著前面那輛托車。在蒼茫的暮裡,仍可清晰地看到曉彤把面頰倚在魏如峰的背脊上。和那兩隻小小的,纏在魏如峰腰上的胳膊。咬住脣,瞇起眼睛,定了前面的目標,手心中微微地出著汗。有個念頭像毒蛇般在腦中盤踞。油門,加快了速度,如果就這樣對那輛托車衝過去,會有怎樣的結局?輾碎那一對熱中的男,也輾碎自己的可悲的!車子的速度越來越快,那輛托車也越來越移近,幾乎已經跳到的車窗門口了,猛然剎住車,把頭撲在方向盤上,一頭一的冷汗。再擡起頭來的時候,那輛托車已經馳得老遠了,渾然不覺幾秒鐘前可能來臨的世界末日,那個瘦小的孩仍然在前面的男人的背上。

何霜霜拭去了額上的汗,重新發了車子。到腦中昏昏沉沉,四肢癱而無力。子似乎也和一樣的癱無力,那樣慢吞吞地向前面去。在一條巷子口,看到魏如峰的托車停了,那個孩子正跳下車來。何霜霜放慢了速度,凝視著前方。那孩對魏如峰說了些什麼,然後擺擺手做了個再見的姿勢,但是,魏如峰突然拉住了的手,於是,站定了。他們就這樣拉著手彼此凝視。或者,他們只凝視了幾秒鐘,可是,在何霜霜的覺上,他們已凝視了幾百個世紀。當曉彤終於跑進了巷子裡,何霜霜就踩油門,把車子疾馳到前面,停在那仍然對著空巷子癡癡注視的魏如峰邊。

魏如峰被汽車喇叭聲驚了,他回過頭來,何霜霜的頭出了車窗,正帶著個嘲諷的微笑,冷冷地看著他。

“嗨!表哥,人已經走遠了,還看什麼?”

魏如峰皺皺眉,問:

“你到這兒來做什麼?”

“誰規定了我不可以到這裡來?”霜霜挑戰似的問。

魏如峰聳聳肩。

“你當然可以來,只是未免太湊巧了!”

“湊巧?哈哈哈哈!”霜霜放肆地笑了起來,“由鈴蘭到這兒,車子走了二十五分鐘,你的速度真慢呀!”

“霜霜,你在跟蹤我們嗎?”

“只是想知道你的友是哪一號的人。原來就是顧家舞會裡那個小土包子!表哥,你對人的胃口越來越小了!據我看來,杜妮比好得多了,你怎麼捨棄杜妮而找上這個鄉佬,真讓人笑話!”

魏如峰盯著霜霜問:

“你跟蹤了我們幾天了?”

“好多天,怎麼樣?”

“你想要做什麼?”

“不做什麼!”霜霜滿不在乎地挑挑眉,“看的樣子,還小得很哩,居然敢穿著制服和男朋友滿街跑,所謂名震臺灣的中,出來的學生也不過如此!”

和你同年。”魏如峰冷冷地說,扶住車把,發了車子。

“慢著!”霜霜喊,“表哥,請我吃飯去!中國之友社,然後跳舞,怎樣?把托車放到車後座去。”

魏如峰默默地看著,搖了搖頭。

“不行,霜霜。你可以去找顧家的三兄弟!”

“表哥!”霜霜,“我不要顧家三兄弟,你陪我去!”

“我有事!”魏如峰喊了一聲,頓時發了車子,向前面衝去。

“表哥,你敢走!”霜霜大著,也踩油門,想追上去。可是,立即又放棄了,把車子熄了火,頹然地把頭撲在方向盤上。聽著托車的馬達聲越走越遠,到渾被人撕裂般地痛楚著。一時間,想狂狂喊,想捉住魏如峰,撕打他,唾罵他。但,什麼都不能做,只在方向盤上痛苦地轉著頭,痛苦地扭子,像害重病般窒息地著。

“喂,你病了嗎?”

一個聲音突然在邊響了起來,沒有。接著,那聲音又響了,是個的男的聲音:

“我能不能幫你忙?”

從方向盤上擡起頭來,從睫下注視著他,一個高個子的男孩子,寬肩膀,長手,長腳。穿著件白襯衫,黃卡其布,儘管穿得不好,卻很有帥勁,濃黑的頭髮下是張年輕的,方方正正的臉,烏黑的眼珠似曾相識,兩道濃眉有點英雄氣概。那副雙手在口袋裡,立於暮之中的樣子像一頭初長的漂亮的公鹿。坐正了子,把頭髮拂向腦後,懶洋洋地說:

“嗨!”

“你病了嗎?”他彎下腰來問。

聳聳肩。“病了,又怎樣?”

“要我幫你忙嗎?”他熱心地問。

瞇起眼睛來看看他。

“你會開車嗎?”問。

“噢,”十分懊喪的一聲嘆,“我不會。”

“那麼,你怎樣幫我?”斜視他,彷彿是貓兒在逗弄一隻小老鼠。

“我……”囁嚅地,半天才吐出一聲,“你可以教我!”

笑了,打開車門,說:

“進來吧!”

他坐了進去,坐的是駕駛座旁邊的位子,方向盤仍然握在的手中。

“我們到哪裡去?”扶著方向盤問。

“哦?”他看來頗爲困,傻兮兮的,“你不是病了?”

“剛剛病了,現在已經好了。”說,發車子,駛上了街道,一面轉過頭來說,“我還沒有吃飯,你陪我吃飯去,怎麼樣?”

他一驚,下意識地口袋,終於吞吞吐吐地說:

“我沒有錢。”

大笑了,說:

“我請你!”

車子迅速地向衡街駛去,

側過頭來他,有種貓捉老鼠的殘忍的快樂,喜歡他那”勁和“傻”勁。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夥子,下上連鬍子的影子都還沒有!問:

“你什麼名字?”

“楊曉白。”

車子慢了一下,頓了頓,說:

“什麼?你再說一遍。”

“楊曉白。木易楊,早晨的曉,白的白。”

“唔,”瞇起眼睛,加快速度,車子平安地闖過一個紅燈,“你有姐姐或妹妹嗎?”

“是的,有個姐姐,”

“應該是早上的一朵小小的紅雲了,是嗎?”

邊掛著個冷笑。

“什麼?”他沒聽懂。

“我在說你姐姐的名字。”

“楊曉彤。”

點點頭。車子人熱鬧的衡街,在穿梭的車輛中,和霓虹燈的閃爍下,把車子直駛向中華路。脣閉得的,眼睛裡閃耀著一簇殘酷和報復的火焰。車子穿過了新生戲院前的平道,轉過來著曉白說:

“吃了飯,我們去跳舞,怎樣?”

“哦,”他有點驚慌失措,“跳舞?我——”

“不會?”問,接著就大笑了起來,“唔,不會跳,是嗎?如果有書房,我們可以關起書房的門,讓我來教你跳華爾茲。”

他注視著的話使他到莫名其妙,他有點懷疑的神經是不是正常,可是,那漆黑如墨的兩排睫和充滿野的大眼睛讓他的脈搏加速跳,而那毫不拘束的談話更讓他到刺激和興,一個多麼大膽和豪放的孩子!這種對他而言,是全然陌生的,在這陌生和好奇的覺中,他有些爲之眩了。

深夜,霜霜駕駛著車子向中山北路馳去,已經半醉,車子在街道上左衝右撞,好幾次都差點衝上了人行道。可是,像奇蹟一般,仍然把車子平安地開回到家門口。走進家門,七八糟地哼著歌曲,高跟鞋響亮地衝上臺階。一個瘋狂的晚上!想起那憨態可掏的曉白,就想笑。那歪歪倒倒的舞步,那漲得比酒的還紅的臉,那傻瓜兮兮的懵懂樣子!笑著進了客廳裡。你的姐姐搶走我的人,不要,我就在你的上報復!哈哈哈哈!在客廳裡邁著醉步,笑著。突然間,一個人攔在的面前,眼睛,看清楚了,是何慕天。

“站著!霜霜!”何慕天喊。

“哈哈,爸爸!”霜霜把一隻手放在何慕天的肩膀上,笑著說,“你在這冷冰冰的房裡做什麼?你如何打發你寂寞的時?嗯?爸爸?你爲什麼待在房裡等著年華老去,等著頭髮由黑變白?嗯?爸爸?你有錢,你爲什麼不去買快樂?我告訴你任何一種快樂都可以用錢買到!包括!你應該買一個人,我應該買一個男人……”

“霜霜!”何慕天沉痛地搖搖頭,“你這樣混下去如何是好?你坐下來,我和你談談!”

“別!爸爸!”霜霜警告地喊,“別和我談話!我們來跳舞吧!聽說你年輕時瀟灑風流,現在怎麼變得這樣老氣橫秋?”說著,擁住何慕天,在屋子裡轉了起來。何慕天擺,試著要把推進一張椅子裡,但仍然獨自在屋子裡打圈圈,同時,用特有的相當好的歌唱著:

香檳酒氣滿場飛,

人影共徘徊……

“霜霜!”何慕天皺著眉,“你不能再這樣過下去,你懂嗎?無論如何你應該把高中念畢業……”

“爸爸,別說教!像個老太婆!”霜霜說著,歪歪倒倒地向樓梯上走去,“爸爸,你是個老寂寞,我是個小寂寞,我們應該一起尋歡作樂,像《晨愁》裡的父一樣!你不該就想教訓人。”子傾在樓梯扶手上說。然後,又繼續著樓梯,一面唱著:

……

勾肩搭背,

進進退退……

你這樣對我眉眼飛,

我今夜不得安睡……

的歌還沒唱完,魏如峰出現在樓梯口了。他穿著睡著惺忪的睡眼,皺著眉著霜霜說:

“半夜三更你怎麼又唱又,霜霜,你才真讓人無法安睡呢!”

霜霜一眼看到魏如峰,就忘了唱歌,直視著他的臉,大眼睛瞪得圓圓的,脣微張著,像是突然發現了一樣稀奇古怪的東西,那樣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一瞬也不瞬地盯了他起碼五十秒鐘,才猛地揚了一下頭,如同從個夢中醒來般,忽然發了一莫名其妙的怒氣。對他衝了過去,一把抓住他的服,在魏如峰還沒有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以前,已出其不意地了他兩記耳,然後又用胳膊勾住他的脖子,大嚷著說:

“好呀!你來了!你這個大衆人!際花、舞都玩過了,還有天上的小星星陪你!還有小小的紅雲陪你,好呀,魏如峰,你是歡場中的浪子,你有種!從際花到學生,你一概包攬……”

“霜霜!”魏如峰喝了一聲,用力想把纏在自己脖子上的胳臂扯下來,可是霜霜纏得更了。魏如峰放棄了和掙扎,盯著的眼睛,用一種近乎沉痛的口氣說:“你怎麼會變得這樣子?喝得這麼醉?”

“我醉了?”霜霜斜睨著眼睛問。接著,就大笑了起來說,“我醉了?可能!我喝掉了一瓶蘭酒,整整一瓶!嚇得那個小傻瓜乾瞪眼,只敢陪我喝啤酒!哈哈,啤酒,你聽說過嗎?哈哈,那朵小紅雲也是那樣怯兮兮的嗎?唔——很公平!這世界上的事都公平,紅雲陪你,白雲陪我,哈哈哈,公平之至……”

“霜霜!你在說些什麼

?”魏如峰皺著眉問,想把子推開。了他,收起了笑,狠狠地說:

“你敢推我,我就把你拉下樓梯去!我告訴你,魏如峰,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什麼時候欺侮了你?”魏如峰問。

“你欺侮我!你從頭到尾就是欺侮我!”霜霜跺著腳大,“我恨你!恨了你!我從沒有恨一個人像恨你這樣!我希你死掉,馬上死掉!”著,淚水溢出了的眼眶。突然間,俯下頭去,一口咬住魏如峰的手臂,泄憤地下死力咬住不放。魏如峰痙攣了一下,卻無法把手臂從的牙齒下出來,只好站住不。何慕天一直站在樓下的大廳裡,著霜霜發愣,這時,他趕了上來,用手按住霜霜的肩膀,著說:

“霜霜!你發瘋了?趕快鬆口!”

魏如峰靠在樓梯扶手上,對何慕天搖了搖頭,一面凝視著霜霜那烏黑的頭髮。片刻之後,他用另一隻手輕輕地著霜霜的頭,低低地問:

“夠了沒有?”霜霜鬆了口,沒有立即擡起頭來,注視著魏如峰手臂上的齒痕,破皮正滲出來,整個被咬住的部分已緩緩地擡起眼睛,怔怔地仰視著魏如峰,烏黑的眼珠微微轉,淚水逐漸淹沒了那對黑眸,縱橫地沿著面頰滾落了下來。撲過去,用手抱住魏如峰的腰,面頰在魏如峰寬闊的膛上,哽咽地喊:“表哥!表哥!表哥!”

魏如峰輕的背脊,自己也鼻中酸楚。半晌,他低聲說:

“好些嗎?去洗個臉,怎麼樣?”

霜霜一語不發地點了點頭。

魏如峰牽住的手,不費勁地把帶進了浴室,打開水龍頭,他把的頭撳在水龍頭下衝,然後用塊大巾包起水淋淋的頭髮。托起的下,他審視。接著就嘆了口氣,聲地說:“霜霜,清醒一些沒有?”

霜霜一瞬也不瞬地著魏如峰,半天才點了點頭。

“那麼,去洗一個冷水澡,可以使你舒服一些。我去阿金來伺候你。”

他爲打開浴盆的水龍頭,就走了出去,到樓下喚起了睡眼朦朧的阿金。然後,他停在何慕天的前面,兩人默然對立了片刻,魏如峰說:

“姨夫,我想,我應該搬出去住。”

何慕天燃起一支菸,深思地注視著魏如峰,帶著一祈盼的神說:“如峰,霜霜真比不上那位楊小姐嗎?”

魏如峰有些失措,默然片刻才說:

“姨夫,們兩個是沒有辦法比較的,是完全兩種不同的典型。事實上,論相貌,可能霜霜還比曉彤漂亮,但是這種上的事幾乎是沒有道理可講的……”

“我明白,如峰。”何慕天長嘆了一聲說,“這種事……只是緣分罷了。”

“姨夫,”魏如峰說,“我剛剛的話沒有說完,我說,我想搬出去住,而且想辭掉泰安的職位。”

何慕天把煙從裡拿出來,銳利地盯著魏如峰看,問:

“爲什麼?”

“我對商業沒什麼興趣,而目前的況,我住在這裡也有點不方便,我很想到中學去做個教員,或者到報館去做個編譯一類的工作。說實話,我現在總自覺是在倚賴著你,這使我在心理上很不安。”

何慕天著煙,然後,他把一隻手放在魏如峰肩上,了一下說:

“如峰,你是不是因爲我上次說的那些話而心存芥?忘了它吧。如峰,公司裡是不了你的,而且,我從不認爲能繼承泰安的人選除了你之外還會有別人。我也不贊你搬出去,我把你帶到臺灣來的時候,你才十幾歲,你等於是我的兒子,既然你不能做我婿,我就把你當兒子吧!當然,如果你要結婚,我願意送一幢小洋房給你做結婚禮,在你婚前,別再說搬出去的話。至於辭職一節,我想你是說著玩的。”說完,他就轉向棲上走去。又回頭指指如峰的手臂說,“你最好去上點藥,我希霜霜已經發泄盡了對你的恨和。”站在樓梯口,他停了停,又加了一句:“如峰,我很希能見見你的友。”

“喔,”魏如峰從沉思中醒了過來,“一定!姨夫,星期天先到我們家來,然後,”他笑了笑,“我也要闖一個大關。”

“怎麼?”

家裡要見我。”

張嗎?”

“非常張。”

父親做什麼的?”

“在××機關做事,家裡環境似乎不太好。”

何慕天點點頭,上了樓梯,在浴室門口,他到剛剛浴罷的霜霜,滿頭溼漉漉的頭髮,一對迷迷濛濛的眼睛,披著件淺藍的睡袍,看來十分悽苦無告。

“霜霜,”他站住,爲繫好睡領口的帶子,“早些去睡吧!明天起來的時候把所有的不快都忘記,你是灑的孩子,一次小小的打擊,應該只會使你長,而不會使你倒下。”

“爸爸,”霜霜輕聲地,幽幽地說,“明天還有明天,明天的明天還有明天,我每一個明天都一樣,在昏昏沉沉中醒來,又在昏昏沉沉中睡去。爸爸,我永不會快樂。”說完,搖搖頭,頭髮上的水珠甩了何慕天一。轉過子,走進自己的臥室,關上了房門。

何慕天愣了愣,呆呆地站在那兒,著霜霜的房門,一種痛苦和酸覺爬上了他的心頭,悽楚地迫著他。他茫然地四顧了一下,似乎想找尋什麼足以支撐他的東西,最後,他深深地了口氣,喃喃地說:

“如果有一個母親就好了!”

閉了閉眼睛,搖了搖頭,他腳步不穩地回到了房間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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