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度夕紅》第二部 時間:一九四三年_13

13

車子停在沙坪壩,夢竹雜在一大羣中大學生羣中下了車,站在停車看了看那些仍然在笑鬧不停的學生們。夜已經很深了,風從曠野中吹拂過來,帶著田野和夜的氣息。天邊上,一彎下弦月在雲層中掩映。深吸了口氣,夜使人頭腦清醒,神振作,和那些人點了點頭,說:

“我回去了,謝謝你們今天的請客!”

事實上,應該只謝謝何慕天,但一籠統地都謝了進去。那些學生們都是回中大的。只有夢竹住在鎮上。正想走,何慕天走了上來,以一副安閒的態度說:

“我送你回去。”

然後,在一大串的“再見”聲中,他們分了兩路。何慕天傍著夢竹,緩緩地向鎮上走去。月淡淡地塗在青石板的路上,附近的水田裡,蛙鳴正喧囂著。夢竹低著頭,凝視著石板隙中偶爾長出的幾叢青草,和路邊時常飛掠過來的一兩隻螢火蟲,靜靜地向前走著。走了一段,邊的人過於沉默,好奇地擡起頭來,有些詫異地何慕天,後者臉上有種深思的神,顯得專注而嚴肅,彷彿在考慮什麼問題,而對周遭的一切——包括夢竹在,都漠不關心。覺得沒有什麼話好說,夢竹又低下頭去,繼續瀏覽著路邊的小飛螢,一面用的全神,去領會著夜中的一切:神的、好的和幽靜的。就這樣,他們一直走到了夢竹的家門口,夢竹站住了,擡起頭,對何慕天沉靜地一笑,輕聲說:

“到了。”

“到了?”何慕天收住步子,似乎有些驚訝,茫然地擡起頭來,凝視著夢竹。

“謝謝你送我。”夢竹說。

何慕天繼續凝視脣微微地,卻沒有說出話來,夢竹有些困,他想說什麼嗎?下意識地等待著,而沒有立即打門。但是,好長的一段時間,他就一直默默地,始終沒有開口。那對深而黑的眸子裡,閃爍著一些特殊的東西,似乎有一簇小小的火焰在跳。這深沉的凝視使夢竹又一次地心跳,多人的一對眼睛!然後,突然間,他甩了甩頭,好像猛地振作了起來,說:

“那麼再見了!”

夢竹怔了怔,還來不及答話,何慕天已經掉轉了頭,向來時的路上大踏步而去。夜風裡,他的綢質長衫飄飄,頎長的影子投在石板地上,別有一飄逸的風度,著他昂著頭,瀟瀟灑灑地獨自消失在月下,夢竹到一份奇異的困和迷惘。倚著門框,呆呆地佇立著,一直忘了打門,直到門猛地開開了,一個梳著髻,穿著短衫的小腳老婦人,攔門而立,才驚醒過來。回過頭,對老婦人不經心地看了一眼,無打采地說:

“是你,媽,你還沒睡?”

“睡?我怎麼睡?”老婦人沒好氣地說,“我的小姐,半夜三更還在外面和男人鬼混,我怎麼能睡?我睡了,誰給你等門呀?”

媽!”夢竹把眉頭一皺,生氣地說,“你越老就越喜歡胡說八道!你這說的是什麼話嘛!”

“我說錯了什麼?你別以爲我沒看到,我在窗子裡看了你們半天了,兩個人站在門口,面對面的……你不要以爲我不懂,我的老眼睛比誰都看得清楚。我告訴你,好小姐,你要知道自己的份……”

媽!”夢竹跺了跺腳,“你怎麼了?你這個囉嗦脾氣到底改不改?”

“我囉嗦,我是囉嗦……”媽嘰咕著,一面向裡面屋子走去,“你不是吃我的長大的,我纔不對你囉嗦呢!孩兒家,半夜三更纔回來,還和那些大學生……”

媽!”夢竹

“好,我不說就不說,等將來高家……”

媽!”

“好好好,我以後就再也不說你,不管你!”媽挪著一雙小腳,搖搖擺擺地走進裡面屋子,又回頭代了一句,“你媽要你回家之後到屋裡去,要訓你呢!”不等夢竹答話,又加了一大串,“給你煮了兩個敲敲蛋,非吃不可哦,這麼晚回來,空著肚子怎麼睡覺?孩兒家不作興太胖,也不能瘦得前心後心……”

夢竹媽的影子進了屋裡,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天哪,難道每一個上了年紀的人都會變這樣囉裡囉嗦的嗎?穿過了堂屋,走進自己的房間,著黑把手提包扔在牀上,再找著了洋火,點起桐油燈,罩上燈罩。然後,面對著一燈如豆,在椅子裡沉坐了下來。

夢竹是半個四川人,他們家原是從北方移來的,祖籍是河南。可是,父親本就在四川長大,的母親是四川人,也出生在四川,所以,平日也以四川人自居了。起先,他們全家都住在重慶市父親是個標準的讀書人,只能守,而不能創業。平日詩作對,花鳥自娛,也始終沒有做過什麼事,只靠祖父下來的幾畝薄田過日子。這樣混了大半輩子,坐吃山空,田地越來越,生活越來越苦,等到中日戰事一發,重慶了一般人羣聚之地,房價猛漲。夢竹的父親就乾脆把重慶市的房子賣了,而在沙坪壩買了這幢小房子,遷居沙坪壩。這一舉倒是很聰明的,後來重慶市大轟炸,他們的舊居也被炸燬,而沙坪壩始終沒有什麼大影響。三年前,夢竹的父親去世,這兒就只有夢竹的母親和媽,三個人過著日子。們把田地租給別人種,而靠租金度日,生活也過得十分艱苦,但和一般戰時的人比,也就勉強算過得去的了。

靠在椅子裡,夢竹凝視著那一盞油燈發呆,心裡糟糟的,好像充塞著許多七八糟的東西。媽的那一句“將來高家……”使大壞。高家,高家!與高家有什麼關係,討厭高家!咬著脣,似乎又看到了何慕天的眼睛,那麼深,那麼黑,那其中跳的小火焰就像面前這盞桐油燈……算了,坐正子,見過一次而已,算什麼呢?自

己真是有神經病了!

媽推門而人,把兩個“敲敲蛋”往夢竹面前一放。所謂“敲敲蛋”,是把整個的蛋,連皮在滾水中煮上幾秒鐘,就撈起來’裡面蛋白都是半凝固狀態,然後敲開一個小口,吸吮著吃。據說這種半生半的蛋營養價值最高’媽對“敲敲蛋”簡直是迷信,每天總要堅持著讓夢竹吃一兩個,而夢竹對這種蛋已經吃得深惡痛絕,一看到敲敲蛋,眉頭就鎖起來了。

“別皺眉頭,”媽站在桌子旁邊,一副監視態度,“趕快吃了到你媽屋裡去,你媽在等你呢!”

“要罵我嗎?”夢竹問,無打采地著那兩個蛋。

“唔,今天——”言又止,說,“趕快吃呀!”

“今天怎麼?”夢竹抓住的話頭問。

“沒怎麼!”著說,把蛋敲了口,送到夢竹鼻子前面來,“好小姐,趕快吃了吧,不是三歲大的娃娃了,還要我老媽來餵你嗎?”

“今天一定有事,”夢竹說,“你不說,我就不吃!”

“你吃了,我就說!”

夢竹媽,媽拿著蛋,立在那兒,板著臉,一點也不肯讓步的樣子。無可奈何,接過蛋來,一面吸吮,一面說:

“你可以說了吧!今天有什麼事?”

“沒什麼大了不得的事,高家的人來過了!”

夢竹一口蛋吮了一半,聽到這句,整口蛋全噴了出來,本來就不喜歡吃這種半生半,充滿腥味的蛋,再加上這句話,更是倒足胃口。把手裡的蛋向桌上一摔,往椅子中一靠,閉上眼睛說:

“不吃了!”

“你看你,”媽一面收拾著桌上的蛋殼,一面急急地說,“這就又發急了,什麼了不起的事呢,孩兒家,總不能跟著媽媽一輩子呀……”

“你不要孩兒家、孩兒家的好不好?”夢竹氣呼呼地說,“當了孩兒家就該倒黴嗎?”

“哎喲,”,“這就倒黴了嗎?那麼,哪個孩兒家會不倒黴呢?人家高家……”

“不要講了!”夢竹

“好好好,不講不講,”媽忍耐地說,嘆了口氣,“你媽在等你呢,快去吧。”

“不去了,不能去了,你說我睡了。”

“那怎麼?快去吧,不是三歲的小娃娃了,你媽也不會怎麼說你的,有我呢!”

夢竹嘟著,斜睨著媽,滿臉的猶豫和不願。

媽是夢竹生下地的第三天就進了李家門,自己那個差不多時間生的給了鄉下人去養,來做夢竹的媽,兩年抱下來,疼夢竹勝過了疼自己的兒。等夢竹斷了就留在李家做些雜務,時間一久,的丈夫死了,兒子獨立了,兒嫁人了。剩下一個孤老太婆,就乾脆把李家當自己的家一樣住下了。對夢竹有一份母親的疼,又有份下人的尊敬。不過因爲是看著夢竹長大的,自然也有點倚老賣老。夢竹對,也是相當讓步的。

“好了,快去吧!”媽推推的肩膀說。

“好,去去去!”夢竹一跺腳,站起來說,“反正又是要捱罵的!”噘著向母親房裡走去。

李老太太年輕時是個人,原出生於書香世家,可是到了李老太太的父親這一代,已經沒落了。由於貧窮而又傲氣,李老太太的婚事就變得高不低不就,一直拖到二十八歲那年,才嫁給夢竹的父親。而夢竹的父親比李老太太還要小三歲,因爲這個關係,李老太太在家庭裡一直是掌握大權的人,夢竹的父親脾氣比較隨和弱,母親卻剛強堅定。所以,別人的家庭裡,是父嚴母慈,夢竹的家庭中,卻是母嚴父慈。從小,夢竹就很怕母親,李老太太有種天生的威嚴,和說一不二的作風,的話就是法律,即使對這個唯一的兒,也是不常假以辭的。

夢竹走進母親房裡時,李老太太正坐在牀上,靠著牀欄桿。牀邊的小桌上亮著一盞桐油燈,李老太太戴著老花眼鏡,在燈下看一本彈詞小說《筆生花》。聽到門響,擡起頭來’著走進門來的兒。取下了眼鏡,沉著臉,用冷靜的聲調說:

“過來!夢竹!”

夢竹有些膽怯,還有更多的不安和不高興,仍然皺著眉,慢吞吞地捱到了牀邊。

“坐下來!”李老太太拍拍牀沿。

夢竹默默地坐了下去,不敢看母親,只低垂著頭,著棉被上的花紋。“擡起頭來,看著我!”李老太太命令地說。

夢竹不得已地擡起頭來,用一副被的、忍耐的神著母親。李老太太的眼睛是嚴厲而銳利的,在夢竹臉上搜尋地注視了一圈,然後問:

“今晚到哪兒去了?”夢竹囁嚅著,說不出口。

“對我說!講實話!”

“看話劇去了。”夢竹低低地說,垂下了眼睛。

“我你到高家去,結果你去看話劇去了!嗯?”

“大家都說那個話劇,”好夢竹低聲地解釋,“路上到幾個藝專的學生,我知道他們是去看話劇,就結伴去了。”

“誰送你回來的?”夢竹俯下了頭。

“說呀!”李老太太厲聲地說。

“一個——中大的學生。”

“好,又是藝專,又是中大,你的朋友倒不,虧你還是出自書香世家的名門閨秀!你想丟盡父母的臉?讓你父親在泉下都不能安心?”

“我——我——我又沒有做什麼。”夢竹翹起了

“沒有做什麼!”李老太太沉著聲音說,“你還說你沒有做什麼!你別以爲我整天關在家裡不出門,就不知道你的事!中大的學生稱你作沙坪壩之花,是不是?假如你沒有常常跟他們混在一起,他們怎麼會你做沙坪壩之花?多麼

好聽的名稱,沙坪壩之花!你要丟盡李家的臉了!我問你,你怎麼和他們攪在一起的?”

本就沒有‘攪在一起’,”夢竹委委屈屈地說,“還是畢業旅行到南溫泉那次,遇到一羣中大的學生,大家就在一起玩過,後來,常在鎮上到。偶爾和他們在茶館裡坐坐,喝杯茶,隨便談談而已。他們中大的學生就是喜歡稱人家這個花那個花的,他們自己學校裡,每一系有系花,每一班有班花,還有校花院花……他們也沒有什麼壞意思。”

“好,你還很有道理,是不是?和男學生泡茶館,看話劇,玩到深更半夜回來!你還有一篇大道理,你認爲被稱作什麼花是值得驕傲的事嗎?你一個孩子,每天在外面和男學生鬼混,你我怎麼樣向高家代?”

夢竹迅速地擡起頭來,著母親說:

“是高家來說我的壞話,是不?他們要是不滿意我,正好,大家解除算了。”

“好哦,你說得真簡單!”李老太太把臉一板,厲聲說,“夢竹!我告訴你,你和高家這件婚事,你願意也好,你不願意也好,這是你父親生前就訂下的,你一定要履行!我們李家也算是世家,可失不起面子!”

夢竹咬脣,臉發白,半天,才幽幽地說了一句:

“我們李傢什麼都沒有,就只剩下了‘面子’!”

李老太太氣得眉都豎了起來,瞪著夢竹,看了好久,才點點頭說:

“你看不起李家,你也是李家的兒!你就要遵守李家的規矩!我對你說,以後你永遠不許和那些大學生往,否則,我馬上就把你嫁到高家去,免得心!我說得到做得到,你不要面子,我還要面子!”

夢竹凝視著母親,瞭解母親的個,知道的話並非“威脅”。閉著不再說話,可是,心頭卻涌起了千萬的委屈和傷心,高悌!見了人只會傻笑,呆頭呆腦,話都說不清,半個白癡!自己就該把一生的幸福做這樣的犧牲?逐漸地,淚水涌進了的眼眶,又沿著面頰流了下來,滴在服上。看到流淚,李老太太似乎也有些心吁了一口氣,帶著種疲倦的神說:

“夢竹,你要知道,我是爲了你好!”

夢竹默默地搖了搖頭,淚水串地滾了下來。

“不,”哽塞地說,“你不是爲了我好,如果爲了我,你不會勉強我嫁給高悌,我沒有一分一毫喜歡他。人怎麼能和一個自己討厭的人一起生活呢?”

“但是,這也是你當初自己願意的。”

“那年我只有十五歲,你們要我答應,我當然都依你們。”

“反正,這事已定局!沒有什麼話可講了,人家高家的孩子對你可是真心,又沒有吃喝嫖賭的壞習慣,你還有什麼不滿意呢?現在,你去睡吧,我的話也說夠了,總之,你要爲家庭名譽著想,一個孩子,只要錯一點點就永劫不復了,你一定要潔!現在,去睡吧!這也不必要哭哭啼啼的!”

夢竹慢慢地站起來,背對著母親,用手帕拭去了臉上的淚痕,輕聲地說:

“生命,是爲什麼呢?我連朋友的自由都沒有,如果你連我的呼吸都包辦,代我呼吸,不是更好嗎?”

“夢竹!你在嘀咕些什麼?”李老太太皺著眉問。

夢竹回過頭來,著母親,仍然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輕聲說:

“你是我的母親,但是,你瞭解我嗎?你知道我對有一份麗無比的夢想,絕不是高家那個白癡所能滿足我的,你懂嗎?你知道那些大學生的上有什麼嗎?有活力,有生命,這是我們家裡所沒有的!你懂嗎?你知道我需要些什麼?不是你的教條,不是你所要維持的虛面子,是歡笑和快樂!還有一樣——!我正等著它來臨,我會歡迎它的到來。我還年輕,爲什麼不能生命?你無法扼殺我,你也不該扼殺我!”

“夢竹!”李老太太被激怒了,“你到底在念叨些什麼鬼東西?”

“我?”夢竹臉上浮起一個嘲諷的微笑,“我嗎?我在念經。”

“唸經?”李老太太瞪大了眼睛,“念什麼經?”

“喇嘛經!”夢竹說著,掉轉頭就向門口走去。李老太太氣得臉發白,著夢竹走出室外,憤憤地把書丟在桌子上,準備就寢,一面喃喃地自語:

大不中留,這孩子越來越沒樣子,還是趁早讓和高家結了婚算了,否則,遲早要出問題!”

夢竹頂撞了母親那一句,才覺得一腔鬱氣,稍稍發泄了一些,回到臥室裡,挑亮了燈,了無睡意地坐在桌前,用手託著下,呆呆地對那燈上的火焰發愣。是的,生命,生命屬於誰?自己件件事都得聽別人的安排嗎?生命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一聲門響,媽又挪著一雙小腳,慢騰騰地走了進來。

“好小姐,你還有一個敲敲蛋,吃了再睡吧!”

夢竹轉過頭,瞪視著媽。媽捧著一個敲敲蛋,送到夢竹的面前來。夢竹對那敲敲蛋注視了幾秒鐘,擡起眼睛,安安靜靜地說:

“把它丟垃圾箱吧!”

“說得好!小姐!”媽嚷著說。

“我說,把它丟垃圾箱吧!”夢竹堅定地說,“以後,敲敲蛋也好,推推蛋也好,我都不吃了!”

“好小姐,空肚子睡不著!”

“我說,我不要吃!”夢竹站起來,把媽和敲敲蛋一起往門外推,說,“告訴你,生命是我自己的!”

媽被推到門外,門立即闔攏了,媽呆呆地站著,手裡的敲敲蛋,又那關著的門,不解地搖搖頭:

“怎麼搞的?敲敲蛋和生命有什麼關係?”

再搖搖頭,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走到後面去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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