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度夕紅》第二部 時間:一九四三年_15

15

何慕天進了沙坪壩鎮口上那家小茶館,在靠窗的角落裡,他的老位子上坐了下來。茶館的小夥計不待吩咐,就依照何慕天的習慣,送上一壺白乾,一盤滷菜,和一碟花生。何慕天靠進椅子裡,慢慢地斟上一杯酒,寥落地啜著。窗子外面,可以看見青石板的小路,路邊是平出去的綠草坪,一直延展到嘉陵江畔。江邊的路並不平整,曲折凹凸,沿著河岸,疏疏落落地有些白楊,也有些柳樹。柳條長長地飄著,在初秋的晚風中搖曳。

晚霞正在天邊燃燒,一層又一層的紅雲重重堆積,落日圓而大,迅速地從半空向地平線墜落。何慕天用手支著下,靜靜地凝視著窗外的景緻,凝視著那晚霞由鮮紅變爲絳紫,凝視著那落日一分一釐地被地平線所吞噬,直至完全沒。天暗淡下來了,蒼茫的暮緩慢而從容地在草地上、柳條間散佈開來。何慕天重新斟滿了杯子,略微煩躁地啜了一口,下意識地看看腕錶:差一刻六點!今天遲了,爲什麼?或者,取消了今天的定時散步?仰靠在椅子裡,他闔了闔眼睛,酒使他心頭熱烘烘的,管裡奔流的似乎比往日更加迅速。“我是怎麼回事?中了邪嗎?”他喃喃地,無聲地自問了一句,睜開眼睛,又不自地對窗外的小路去,空空的石板上,盛著逐漸加濃的暮,除此之外,別無所有。

一聲嘆息,他乾了杯子,再斟一杯。期待的緒使他煩躁不安,每一個孔裡似乎都有小蟲子在鑽,令人無法平靜。酒,徒然地讓緒更加張和不耐,心頭的火彷彿燃燒得更厲害了。“我是怎麼回事?”再自問了一句,蹙起眉頭,他又幹了一杯酒。擡起眼睛來,他不經心地對窗外一掃,忽然間,所有的神經細胞都振作了。

夢竹正緩緩地沿著石板小路走過去,穿著件白小碎花的洋裝,戴著頂寬邊的大草帽,步履嫋娜輕盈,從容不迫地,不慌不忙地走著。距離茶館不遠的地方,似乎略微停頓了一下,接著,就把那頂大草帽解了下來,拿在手上,烏黑的髮辮垂在前,末梢扎著水紅的綢結。“一隻小蝶兒”,這是大家給取的外號。是的,這是隻小蝶兒,有那份翩躚的姿態,更有那份雅緻和嫵。何慕天的酒杯停在脣邊,眼睛朦朧地盯著窗外那移著的小巧人影。那擺幅,那忽而放在前,忽而放在後的大草帽,那時常甩的辮梢,那款娜的舉止,這一切加起來,襯著暮靄和垂楊,是一幅人的圖畫。他呆呆地凝視著,用全心靈去捕捉這份神奇的、令人迷

夢竹向嘉陵江邊走去,站在一棵垂楊之下,立定了,仰首看了看正由絳紫、深紅、轉爲黑暗的雲朵,一隻手拉住柳條,四面,似乎在以那易於的心境,領略著大自然間的,領略著日與夜會時那神的一瞬。把辮子拂向腦後,不經意地回眸了小茶館一眼。當然,不會發現躲在那茶館裡凝視著的何慕天。掉回頭,的注意力被嘉陵江吸引過去了,可能水面有什麼東西讓到了興趣,佇立良久,就向前走去,岸邊有石級可以下到水邊。每天早晨,這石級上是婦人們洗聚集之所,搗之聲雜著笑語,老遠都可聽到。現在,水邊一定是空無一人的,但沿著石級走了下去,那高高的河堤遮住了,他看不見了。

他輕吐了口氣,才發現一直停在邊的酒杯,下意識地啜了一口,他放下杯子,擡起眼睛,正好看到夢竹那黑的頭,一步步地從河堤後升了上來。用手托住下,他定定地凝視著,雖然隔著那麼遠的距離,他仍可看出手中握著一朵新採擷的小藍花。步上石級,倚在柳樹上,十分閒暇而又十分悠然自在地,把那朵花送到鼻端去輕嗅。他無法看清的面目,但他腦中已勾畫出的神態:那舒朗的兩道眉,那含著笑意的大眼睛,和若有所思的神……接著,的腰肢微微一旋,子擺了擺,大草帽繫於腦後,又開始沿著石板小路向前走去。幾乎已經走到他的視線之外了,可是,突然站定,回頭張,於是,何慕天看到有一個小腳的老婦人,正急急地向夢竹趕去,走到夢竹邊,那老婦人站住了,不知對夢竹說了些什麼,夢竹頓時跺跺腳,一扭頭又要繼續的散步。老婦人手抓住了,似乎在勸說,又勸又拉,大概想把拉回鎮裡。夢竹好像是生氣了,連連地搖頭,要擺老婦人的拉扯,兩人在路上磨菇了好半天。然後,夢竹毅然地一甩頭,狠狠地跺了一下腳,跟著老婦人向鎮裡走去。們從小茶館的窗前過,何慕天抓住了夢竹和老婦人間幾句對白的聲浪:

媽!你不會說我不在家呀?”

“好小姐,你媽的那份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找你回去,我有什麼辦法?高家的又坐在堂屋裡等……”

“你說找不到不就行了?”

“好小姐,你媽那個脾氣我不了呀……”

何慕天目送們的影子消失在暮昏茫的小街道里,靠進椅子中,他沒來由地長嘆了一聲,然後坐正子,握起酒杯,一脖子把整杯都灌了下去。掏出一張鈔票,在酒壺下面,他站起來,甩了甩袖子,向茶館門外走去。

已經佈滿了空曠的原野。遠山約,楊柳堆煙。夜暮在不知不覺中緩緩來臨。何慕天帶著三分酒意,沿著石板小路,向夢竹站過的那棵柳樹下走去。走了幾步,他看到石板路上躺著一樣東西,拾了起來,是夢竹的那朵藍的小花。他審視著這朵花,藍的花瓣向外鋪開,微微卷曲,如同木耳邊一般。淺黃的花心了出來,在晚風中楚楚可憐地。他站住,靠在柳樹上,和夢竹做過的一般,把花朵送到鼻子前面,沒有嗅它,而是輕輕地在脣際

夜來了,何慕天回到宿舍裡,打開櫃子,把那朵藍的小花放進一個緻的、雕刻著小天使的木匣子裡。在那木匣中,有他逐日收集的一些東西:一條緞帶,一朵枯萎的花,半枝折斷的楊柳,一條白底子碎花的麻紗小

手帕,還有一張紙,上面是一闋塗得七八糟地詞,他還記得夢竹靠在楊柳上,拿著鉛筆,塗塗抹抹地寫這闋詞的神。詞的題目是“楊花”,約可辨,大致是:

春漠漠,香雲吹斷紅文幕,紅文幕,一簾殘夢,任他飄泊!

輕狂不奈東風惡,蜂黃蝶同零落,同零落,滿池萍水,夕樓閣!

他不知道爲什麼寫完了,卻不要了,隨手那麼一扔,讓它被風捲去。他鎖好了匣子,和躺在牀上,卻看到枕頭邊放著一封信,一看信封寄自昆明,和那悉的筆跡,他就沒有心拆閱了。躺在牀上,閉上眼睛,他腦子裡是萬張相同的臉,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和那兩條擺的髮辮。

“我是怎麼回事?”他自問,甩甩頭,“近來,我是真的瘋了!”

瞪視著桌上的桐油燈,他一也不地躺著,接著,就猛地坐起來,拆開了那封信,下決心似的出信箋,看了下去,信寫得十分簡單:

慕天:

暑假一別,將近三個月了,你總共寫了一封信,該信連標點在,是二十七個字。想必你忙於作詩填詞了,是不是?

“家”是你厭倦的,我知道。“我”也是你厭倦的,我也知道。未來的那條小生命,大概也是你厭倦的。如今,家只是你的經濟供應站,是嗎?不過,記住,我是你家三六聘娶過去的,你喜歡也罷,不喜歡也罷,我總之是你的妻子,別以爲你在重慶的所行所爲我看不見,我想你瞭解我的個的,你還是安分一點好。

另匯上本月份你所需之款項。即祝

健康

蘊文

看完了信,一種強烈的憤恨和反抓住了他,還是那種口吻!還是那副態度!他眼前立即浮起蘊文那向上挑起的濃眉,和圓睜著的大眼睛:

“我要這樣,就是這樣!”

“去你的吧!”他把信撕碎了,往字紙簍裡扔去。蘊文,婚前的又是副什麼樣子?專橫、跋扈,而麗。大眼睛一瞪,濃眉一掀,別有種巾幗英雄的味兒。可是,自己爲什麼從來無法“”上?大家說人,追求的人那麼多,可是自己就無法“”上!兩家聯婚之議一起,他還記得在家客廳裡,大膽而專制地視著他,強他回答的問題:

“你我?你說!馬上說!”

“不知道!”他平心回答。

“什麼不知道?”的大眼睛圓睜睜地盯著他,有惡狠狠的味道,烏黑而捲曲的睫翹得像兩排黑的羽扇。雖兇狠,卻麗,得使人迷子倚著他,臉近他,火剪燙過的頭髮拂著他的下顎,那的香味衝進他的鼻子,使他不止迷,而且暈眩。“你說!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他固執地說,但的野麗確實使他到刺激和心

“還不知道?”挑起眉凝視他,然後瞇起眼睛,點點頭說,“我會讓你知道!”

會讓他“知道”?沒有,沒有讓他“知道”,只讓他“迷糊”。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纏住他,不給他息的時間,也不給他思索的時間。的濃眉大眼整日整夜浮在他面前,執拗而帶著命令的聲調每分每秒響在他的耳邊,的大子,的豔麗和服裝,慣用的香水氣味,喜歡跳的舞曲,的這個,的那個,把他層層包裹,捲住。是世家之,他是世家之子,的姐夫是他的好友,一切順理章,他們在昆明結了婚,那是四二年的春天。他永不能忘記婚禮上那對盛滿了勝利之的眼睛,和房中的“迫供”:

“你現在知道了嗎?”

“知道什麼?”他裝傻。

“你我?”

“不你怎麼會娶你?”

“那麼,你說你我,你說你生命裡只會有我一個,你說你將終臣服於我,不再對任何別的人看一眼。”

“何必要說?我已經娶了你,你當然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

“不行!你一定要說!我要親耳聽你說!”

“何必呢?這沒有意義。”

“誰說沒有意義?”的大眼睛視著他,充滿了固執和堅定,“你要說!你一定要說!我非聽你說不可!”

“沒道理的事!”他皺起眉頭。

“沒道理的事嗎?”的頭俯近了他,麗的臉龐在他的眼前,那對大而黑的眸子直他的眼底,“你不說嗎?你不肯說嗎?你不我嗎?”

“好的,我。”他屈服了。

“你生命裡只有我一個?”

“我生命裡只有你一個。”

“你永不別人?”

“當然。”

“你將爲我做一切的事?”

“一切?”他問。

“嗯,一切。”

“別傻了!”他抱起,拋在牀上。

“不,你要說!”固執地。

“說什麼?”

“你將爲我做一切的事!”

躺在牀上,瞪著大眼睛,任,堅決,而麗,像一隻漂亮的、帶著幾分原始的野的雌豹!那臉龐上有著熱的火焰,周都放著青春的熱力,是一團燃燒著的火,那眼睛裡也有著火,可以燒熔一切的東西。

他再度屈服了。

“我將爲你做一切的事!”他悶悶地說。

一下子捲到他面前,擁住了他,的胳膊纏著他的脖子,脣堵住了他的,那火似的著他,的長睫擡了起來,他,看到的是一個征服者的眼睛,裡面盛著的不是屬於,而是屬於勝利的驕傲。

這就是他的妻子,一個征服者!在面前,他從不覺得自己是一個丈夫,他必須習慣於的命令語氣,的驕傲神態,和那帶著點。一次,坐在梳妝

臺前梳頭髮,梳子不小心落到地下,從鏡子裡著他,靜靜地用那習慣的命令態度說:

“慕天!給我撿起來!”

他一愣,他不喜歡臉上的那份傲慢,和眼睛裡那近乎揶揄的神。搖了搖頭,他說:

“你只要彎彎腰就檢起來了!”

“我不!我要你拿!”

“爲什麼?”

“你說過你將爲我做一切事!”

“這是不合理的,我是你的丈夫,不是聽差的!”

“如果你我,你就給我撿起來!”

“我不撿!”他乾脆地說,著鏡子裡面那張已經浮起慍怒之的臉,“這與無關,而是自尊心的問題,你爲什麼希你的丈夫沒有毫丈夫氣概?”

“什麼丈夫氣概?”反問,“一個好丈夫會爲他的妻子做一切的事!”

“這並不必由我來做,在你,也只是一舉手之勞!”

“我不!我就是要你做!”

“我也不!我沒道理要像個奴才般由你吩咐!”

“如果你我,你就可以沒有自尊!”

“我不能沒有自尊!”他也

他們兩人在鏡子中對視,然後,一下子車轉來,面對著他,眼睛裡冒著火,眉豎著,像只被激怒的野,對他狠狠地嚷:“那麼,你是騙我了,那麼,你本就不我!”

“這與無關……”

“有關!”

“隨你怎麼講,你不能希我做你的奴才!你本不正常,你變態!”何慕天也著。

咬住脣,瞪視著他,好半天,兩人就僵持地站在那兒,彼此都虎視眈眈地著對方。然後,揚了揚頭,瞇了瞇眼睛,黑眼珠從兩排羽扇狀的睫下注視他,從齒出一句:

“你到底撿不撿?”

“不撿!”

“撿不檢?”

“不撿!”

“撿不撿?”

“不撿!”

擡起睫著他,突然地笑了。用手勾住他的脖子,微笑的眼睛生而溫地盯著他。搖搖頭,一聲嘆息,輕輕地說:

“爲什麼你這麼犟?慕天?你知道我多你?你這份脾氣,你這份男兒氣概!”吻他,滿而溼的脣充滿了。長睫下藏著那朦朧的黑眸子,得像霧,熱得像火。“我你,慕天,我我!全心全意地!”

他不由自主地反應的熱使他迷

“我你,”他喃喃地說,回吻著,“我真你。”

“那麼,又何在乎撿一撿梳子,如果一個小舉能表現你的的話,你又爲什麼要吝嗇彎一彎腰而寧可讓我難過?”輕聲地問,過他的面頰,在他的耳際蠕

“假若你一定要我做,”他彎腰拾起梳子,“這又算什麼?如果你一定認爲這樣才能表現。”他把梳子遞給,“喏,給你!”

手接梳子,但是,一瞬間,他在揚起的睫下看到了那勝利和狡黯的眼邊掛上了笑,征服者的笑。彷彿在嘲諷地說:“怎麼樣?你還是檢了!”他怔住,心中突然涌上一陣被欺騙和捉弄的覺,與這覺同時而來的,是強烈的憤怒和侮的緒。他渾都僵了,怒氣使他四肢發冷。奪過那把梳子,他用力地從敞開的窗口扔了出去。然後,他推開,甩甩袖子,帶著滿腔發泄不盡的怨氣,衝出家門,在附近的小吃館中,喝得酩酊大醉。

“梳子事件”只是一個開始,從此天下永不太平,類似梳子的事件一天要發生許許多多次。“妻子”,這就是“妻子”嗎?一個專橫的暴君也不過如此……

“我要這樣,就是這樣!”

他用手抹抹臉,桐油燈的火焰在,宿舍裡,好些同學在喧譁地談話,但他什麼都沒有聽到。“我想你瞭解我的個,你還是安分一點好!”怎樣的口氣!怎樣的“家書”?特寶一天到晚搖頭晃腦念:“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如果都是這樣的“家書”,恐怕還是收到一點好!

“喂,慕天!”有人喊。

他沒有聽到,仍然陷在自己的思中。

“喂喂,你怎麼?老僧人定嗎?”一隻手在他的肩膀上,他驚醒了,是胖子吳。

“幹什麼?”他無打采地問。

“募捐。”胖子吳嘻笑著開了手掌,“南北社的聚會,明天到我做東了,小羅他們選擇了藝專附近的黃桷樹茶館。怎樣?有嗎?”他掏空了自己的口袋。

“拿去吧,我家裡又寄錢來了。”

“好,我總共欠你多了?”胖子吳問,“有朝一日,我胖子吳有了錢,連利息還你。”

何慕天笑笑,沒說話。胖子吳收了錢,愉快地向門口走去,走了一半,又折回來說:

“喂,聽說小蝶兒已經訂過婚了,是重慶一個很有錢的人家,不知道姓什麼的。你看,咱們特寶追了半天,不是白追了嗎?人家是蝴蝶,有翅膀的,哪兒那麼容易就追得上呢?還是我聰明,認定了小飛燕,追到底!”說著,他揮揮手,自顧自地走了,當然,他忘記了飛燕的翅膀比蝴蝶更大。

這兒,何慕天愣住了,呆呆地著燈火,他茫然地陷沉思之中,小蝶兒?訂過婚了?那沉靜的眼睛,溫的微笑,髮辮、草帽、藍的花……他咬脣,牙齒陷進裡,痛楚使他一震,甩甩頭,他昏地自問:

“我是怎麼回事?”

接著,他又悽苦地笑了,用手枕著頭,往牀上一倒,閉上眼睛,喃喃地說:

“好了,你有你的的他,認命吧!”

翻了一個,他把臉埋進枕頭裡,咬著牙,無聲地念:

“人生自是有癡,此事不關風與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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