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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桷樹茶館在藝專附近，是學生們課餘聚集之所。在藝專旁邊，專做學生生意的茶館共有三個，一個被稱爲校門口茶館，位於藝專大門之外。一個在男生宿舍旁邊，稱爲邱鬍子茶館。顧名思義，這茶館老闆一定是個大鬍子，但是，卻並非如此，那老闆一點鬍子也沒有，爲什麼竟被喊作邱鬍子茶館，其來源已不可考。再一個，就是位於黃桷樹的黃桷樹茶館了。當時，泡茶館爲一種風氣，學生們一下了課，無論黃昏、晚上、中午、早晨，都往茶館中跑，二三知己一聚，泡杯茶，來一盤花生米什麼的，海闊天空地聊聊，了一大。茶館中都不止賣茶，還兼賣酒、小菜和小吃，所以，假若有時間，很可以從早在茶館中待到晚。而茶館老闆，也很能和學生們結，賒賬是習以爲常的。儘管上沒錢，也可以在茶館中一待數小時。因而，茶館與學生幾乎是不可分的。

南北社立了將近三個月了，每星期一次的聚集使大家都混了。沙坪壩兩岸的茶館，更是個個吃過，老闆們一看見他們進門，都會眉開眼笑，因爲：第一，他們可以吃空一座城，毫不保留。第二，他們都付現款，概不賒欠。第三，他們的笑鬧高歌可以使滿座注目，而弄得整個茶館裡都喜氣洋溢。

這天的黃桷樹茶館又了嘉賓雲集之，南北社的社員們大吃大喝，鬧得天翻地覆。四寶之一的大寶表演了一幕用鼻尖頂筷子，他把一支筷子頂在鼻子上，又把一個茶碗蓋放在筷子的頂端，巍巍地在滿室行走，看得人人心驚膽戰，爲他一把冷汗。但他卻滿不在乎，一面走還一面做怪樣，走著走著，他從眼角看到那個茶館的小夥計也張大了著他，他停下來說：“小夥計，別愁，茶碗蓋打碎了賠你一個！”

話還沒說完，那筷子一歪，茶杯蓋滴溜溜地落了下來。正好特寶坐在椅子上，仰著臉著那茶碗蓋，這蓋子不偏不倚，就正正的落在特寶的臉上。特寶“啊”了一聲，手去接，沒接住，然後是東西落在地下打碎的聲音。小夥計翻翻白眼，攤了攤手，說：

“好了，賠一個吧，還是打碎了。”

“唔，”特寶了一聲，捧上了一個茶碗蓋，哭喪著臉說，“蓋子沒碎，碎掉的是我的眼鏡！”

大家都笑了起來，笑得前俯後仰。特寶拾起了眼鏡，看看只碎掉了一片，就依然戴到臉上去。大寶還想繼續頂筷子，特寶兩手一推，嚷著說：

“罷了，罷了，留一片眼鏡給我吧！”

大家又笑了。何慕天一聲不響地已經喝了差不多一壺酒，從酒杯的邊緣過去，他看到夢竹帶著個若有所思的微笑，似關心又似不關心地著那笑鬧的一羣。楊明遠在和小羅談論中國人的陋習，只聽到小羅大笑著，用他特有的大嗓門說：

“……中國人的習慣，請客嘛，請十個客人可以發二十張帖子，預計有十個人不到；八點鐘吃飯嘛，帖子上印個六點正，等客人到達差不多，大概總是八點……”

“假若請一桌客人，發了二十張帖子，預計八點吃飯，而六點，客人全來了，怎麼辦？”許鶴齡推推眼鏡片問。

“那麼，一句話，”王孝城說，“出洋相！”

何慕天酒酣耳熱，聽他們談得熱絡，突然興致大發。他用筷子敲敲酒壺，嚷著說：

“念一首詩給你們聽聽！”於是，他敲著酒壺，挑起眉朗聲地念：

“華堂今日盛宴開，不料羣公個個來！”

這兩句一念出，大家就都笑開了。何慕天板著臉不笑，從容不迫地念著下面的：

“上菜碗從頭上落，提壺酒向耳邊篩！”

一幅擁不堪的圖畫已勾出來了，大家更笑不可抑。何慕天的眼睛對全座轉了轉，仍然莊重而嚴肅地坐著，用筷子指了指外號“矮鬼”的一個矮同學，和胖子吳，說：

“可憐矮子無長箸，最恨人佔半臺！”

全桌鬨堂大笑，笑得桌子都了，大寶拍著矮鬼的背，邊笑邊說：“可憐可憐，應該特製一副長筷子，以後參加宴會就帶在邊，免得到這種客人到齊的‘意外’局面，而得夠不著夾菜！”胖子吳更被小羅等推得團團轉，小羅著氣嚷：“以後請客決不請你，免得佔去半個臺子！”胖子吳端著茶杯，哭笑不得。蕭燕的一口茶，全噴了出來，一部分嗆進了嚨裡，大咳不止。何慕天等他們笑得差不多了，才又念：

“門外忽聞車又至——”

“我的天哪！”蕭燕笑著喊，一面用手帕著眼睛。

“主人移坐一旁陪！”

何慕天的詩唸完了，大家想想，又止不住要笑。何慕天啜了一口酒，擡起頭來，到一對眸子正在自己的臉上逡巡，他跟蹤地了過去，那對澄清似水的眼已經悄悄地調開了。他怔住，著那紅灩灩的雙頰和脣，著那醉意流轉的眼睛和小小的翹鼻子，心頭在強烈地燒灼著，舉起酒杯，他一仰而盡，握著酒杯的手竟微微抖。

“我提議，”蕭燕清脆的聲音在響著，“我們來做一個遊戲：畫心！”

“畫什麼？”小羅問。

“心！我們每人發一張紙，畫一個自己的心，心中想些什麼，有什麼慾和念頭，都要忠頭地畫出來。假右有誰畫得不忠實，我們公開討論，抓住了就罰他唱一個歌！”

“好，同意！”小羅。

畫心，這是當時大家常玩的一種遊戲，在一張白紙上，畫一個心形，然後把自己心中所想的都寫在這顆心裡面，可以把一顆心分好幾格，每個格子大小不等，以說明哪一種思想所佔的分量最重。這提議獲得一致地

通過，於是，每人拿了一張紙，開始畫了起來。畫了一陣之後，蕭燕問明每人都畫好了，就把紙條收集在一起，一張張地打開來研究，首先打開的是小羅那張。大家都圍過去看，看到的是下面的圖形：

“喂喂，”蕭燕說，“誰看得懂？”

“我看得懂，”小羅說，“當中的小位置屬於我自己，剩下的位置都屬於‘’！”

“？是誰？”大家都了起來。

“嗎？”小羅慢條斯理地說，“只在此屋中，人深不知！”

大家面面相覷了一會兒，男同學們的眼就笑謔地在幾個孩子臉上轉來轉去，弄得桌上的都紅了臉，蕭燕瞪了小羅一眼，罵著說：

“缺德帶冒煙！這怎麼能通過？太調皮了，非罰不可！”

“真的該罰！”王孝城說。

“對，要罰！”一致通過。

小羅被大家推了起來，他表演。他站在人羣之中，用手抓抓頭，四面，沒有一張臉有妥協的表。看看實在逃不過，他就皺著眉直抓頭，把一頭濃髮得七八糟，裡哼哼著說：

“我唱一個……唱一個……唱一個……”

“我的天哪，”蕭燕喊，“你到底唱一個什麼呀？”

“唱一個……”小羅眼睛一翻，忽然一拍手說，“對！唱一個也不知道是河南梆子呢，還是河南墜子呢，還是河東河西河北的什麼玩意兒。”

“你唱就唱吧，別解釋了！”胖子吳說。

於是，小羅連比帶唱地唱了起來：

牽馬來到潼關，不知此關何名？

急忙下馬來看，只見上面三個大字：

啊哈哈呀，原來是潼關！

他還沒唱完，全座都已笑了一團，倒不是因爲唱辭的可笑，而是小羅的比劃和表，一句“啊哈哈呀”，眉向上挑，眼睛瞪得圓圓的，那大發現似的怪樣惹得大家笑痛了肚子。蕭燕彎著腰，著氣，拼命喊：

“我的天哪！”

好不容易，大家才笑停了。這才繼續看下去，下面一張是胖子吳的：

蕭燕一下子紅了臉，嘟著說：

“這算什麼？”

大家又都笑了起來，胖子吳咧了咧，振振有辭地說：

“不是要寫實在的嗎？我心裡只有這個！”

“有你的！胖子！”小羅讚揚地拍拍胖子吳的肩膀，“比我小羅強！”

蕭燕狠狠地盯了小羅一眼，臉更紅了。

再下面，是特寶的：

“喂，”蕭燕不解地問，“蝴蝶夢算是什麼呀？”

何慕天很快地掃了夢竹一眼，蹙著眉微微一笑說：

“蝴蝶夢，當然就是蝴蝶夢，我主張通過！”

大家不都了夢竹，會意地一笑。

夢竹一語不發，長睫蓋住了眼睛，面頰上漾起一片微紅，和天際的晚霞相輝映。

再下面，是楊明遠的，打開一看，大家就呆住了！

“解釋！”小羅敲著桌子說，“簡直是莫名其土地廟！比我還頭嘛！這無論如何不能通過！如果我還該罰，他就得罰雙份！”

“真的，這代表什麼？”何慕天也問。

“問題！”楊明遠說，“我滿心的問題，大問題，小問題，複雜不堪，寫木勝寫，只好畫問號了。”

“不！”蕭燕，“這不能通過！誰知道你的問號代表什麼？要罰！”

“對！罰罰罰！”頓時，一片喊罰聲。

“我不服氣，”楊明遠說，“我明明是按照心中想的畫的嘛，我心裡只有問號，你還讓我寫些什麼？”

“不行，不能算，一定要罰！”胖子吳也堅持。

“我看，你還是被罰吧。”王孝城微笑地說。

楊明遠迫不得已，站了起來說：

“好吧！罰就罰，罰什麼？”

“唱歌！”

“跳舞！”

“京戲。”

“崑曲！”

大家嚷一通，結果，他唱了一支歌：

秋風起，白雲飛，

草木零落雁南歸……

唱得十分蒼涼，又在秋風瑟瑟的黃昏裡，大家都爲之容。然後他們又接著看了下去，底下是夢竹的，大家都長了脖子看，打開來，個個都目瞪口呆。那顆心是這樣的：

大家擡起頭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對這顆心都有點莫測高深。小羅愣愣地說：

“真是‘有誰知’？我可看不懂！”

“我也不懂！”胖子吳說。

“大概只有畫心的人自己懂！”蕭燕說。

夢竹靜靜地坐在那兒，微微地含著笑，在衆目所矚之下，悠然地用眼在人羣中溜了一圈，的眼睛在何慕天臉上停了幾秒鐘，很快地又挪開了，後者正深深地著，帶著探索和了然的神。當移開目時，他也轉開了頭。小羅了起來：

“這總該罰了吧？比我的心還難懂！有誰能瞭解？夢竹！先解釋！再罰！”

夢竹抿著角，淺淺地一笑，慢吞吞地說：

“真的沒人看得懂？”

“沒有！”小羅，“如果有人看得懂，就放過你這一關！你問問看有沒有人能懂你的心？”

“只要有一個人懂，就不能罰我。”夢竹說。

“行！”胖子吳說，“我相信沒人能瞭解這顆的心，那麼複雜，又那麼層層的，別人一個心，你怎麼跑出那麼多個來了？”

夢竹的眼睛又在人羣中轉，

似乎想找出那能瞭解這顆心的人。但是，半天也沒人承認能瞭解。小羅、胖子吳、蕭燕等又都鬧個不停，著吵著要夢竹罰。夢竹看看沒有希了，就嘆了一口氣，慢慢地站起來。可是，剛剛站起來，何慕天就咳了一聲，呆呆地著，也著他，那對大眼睛似乎正脈脈地對他在做無聲的詢問：

“你不懂嗎？你不瞭解嗎？你不知道嗎？”

何慕天調開眼，提起一支筆來，在一張紙上寫幾個字，微微一笑說：

“或者，這顆心的意思是如此吧！”

大家看那張紙，上面寫了七個字：

重重心事有誰知？

夢竹看到了這七個字，就帶著個飄忽的微笑，坐回了位子裡。同時，對何慕天幽幽地看了一眼。大家看到夢竹坐了回去，知道謎底已經揭。蕭燕不服地說：

“這不是有點賴皮嗎？到底把心裡的事表達了沒有？”

“既然有言在先，”王孝城看了看夢竹說，“也只好饒了！”

“我也有點不服氣！”小羅說，“但是，好吧，饒就饒了吧！算便宜！我們還是再看看下一顆心是什麼？”

下一顆是王孝城的“心”。

“解釋！”小羅又大了起來，“這算什麼東西？打啞謎嗎？非好好地說明白不可！這也該罰雙份！”

“我不是已經寫明白了嗎？”王孝城笑著說，似有意似無意地把眼對室溜了一圈。“有一個孩子，在水的一方，似近非近，似遠非遠，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解釋！”小羅仍然敲著桌子嚷，“這個‘伊人’是誰？”

“伊人嗎？哈！”王孝城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學著小羅的口氣說，“只在此屋中，人深不知。”

“好吧，又是一個鬼扯的！”蕭燕說，“還是趁早罰他吧！”

“對！”小羅附議，“這絕不能算數。”

“夢竹那個都能算，我的還不能算？”王孝城笑著問。

“不行！非罰不可！”

“那麼，我學一個老鼠吧！”王孝城說著，就“吱吱吱，吱吱吱”地了幾聲，然後又發出一大串的急，“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一直吱個不停了。

“怎麼的？”蕭燕問，“這隻老鼠怎麼了？”

“吃五香豆腐乾，給小羅抓住尾了。”王孝城說。

一陣鬨然大笑。接下去是蕭燕的心：

大家看了，都頓時涌來無限的慨，嘆息之聲紛紛而起，青春永在，歡樂長駐！行嗎？這是每個人的願，可是，世界上沒有永在的青春，也不會有長駐的歡樂！年年歲歲，常相聚首，又可能嗎？這年輕的一羣被炮火從各個不同的角落裡，到這嘉陵江畔。但是，誰能知道，可以聚首多久？日月流逝，歲月倏忽，他們原是風中柳絮，水中萍草，一朝相聚，知能幾時？蕭燕的這顆心代表了好多人的心，大家都有點不勝了。蕭燕看到自己的心引起了大家的傷，就笑著把紙條一，說：

“寫的！我們再看下去吧！”

底下是何慕天的，打開來，大家都圍上去看，出乎意料之外地，這張紙條上面本就沒有畫心，只寫著幾行字：

我的心早已失落，

暮裡不知飄向何方？

在座諸君有誰能尋覓？

見著了（別碎它）請妥爲收藏！

“哈！”小羅抓了抓頭，“更好了！連心都沒有了！”

“別多說！罰他吧！”蕭燕說。

“罰我？”何慕天問，啜了口酒，“我的心丟掉了嘛，怎麼能罰我呢？心已經失落了，還怎麼畫得出來？”

“賴皮，調皮，加頑皮！”蕭燕說，“夢竹，你認爲該不該罰？”

夢竹正神思恍惚地著那張紙條，聽到蕭燕問說，一驚，下意識地回答：“該！”

“該？”何慕天問，著夢竹，頓時，覺得渾一震。夢竹那對眼睛正從紙條上移到他的臉上，眸子悄悄地轉著，靜靜地逡巡著，在他的臉上探索尋覓。那小小的臉龐上醉意盎然，眼睛裡盈盈地盛滿了千萬縷。他全悸，心臟痙攣，抓起了一支筷子，他敲著酒壺說：“該！就罰我填一闋詞吧。”於是他深深地著夢竹，用低沉的嗓音，豪放而激地念了起來：

逝水流年，人生促促，

癡空惹閒愁！任他人嗤我，怪誕無儔，

多幽懷暗恨，對知己暢說無休，

人靜也，爲抒惆悵，高囀歌！

難收，兩行熱淚，

縱大放悲聲，怎散繁憂？

嘆今生休矣，一任沉浮，

唯有杯杯綠醑，應憐我，別緒悠悠，

從今後，朝朝縱酒，恣意遨遊！

唸完，他舉起酒杯，對著嚨裡灌去。許多酒潑在上，他站起來，踉蹌地走到窗前。酒在他的燃燒，他到頭中昏昏然，管似乎都將迸裂。用手托住頭，他凝視著窗外的月。後那一羣人繼續在玩，許多人都醉了，一部分醉於酒，一部分醉於。喧囂不止，吵鬧不休，特寶大發酒瘋，忽然高歌起“滿江紅”來，一部分人和在裡面大唱特唱。他掉轉頭，一眼又看到那對眼睛，如醉如癡，如怨如慕。他迅速地再回過頭去著窗外，但是，窗外也有著那對眼睛，盈盈地飄浮在夜空的每一個角落裡。他把頭逃避地撲在手腕中，喃喃地問：

天哪，如果有緣，爲什麼相逢得這麼晚？

如果沒有緣，爲什麼又要相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