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度夕紅》第二部 時間:一九四三年_18

18

楊明遠和王孝城從沙坪壩的鎮上走了出來,順著腳步,慢吞吞地沿著嘉陵江踱著步子,一面熱心地討論著藝專的兩位教授,鄧白和吳弗之的畫。這兩位教授都教花卉,而楊明遠卻是李長白的得意門生,特別喜工筆人。王孝城不喜歡工筆畫,嫌它太瑣碎太細緻,一來就聳聳肩說:

“畫一隻猴子哦!三萬六千,一地圓上去,一隻猴子就可以畫上幾小時,簡直是殺時間!假若畫一張‘百猴圖’,可以把人從頭髮黑的時候畫到頭髮白的時候,毫還沒畫到一半呢!”

他自己畫寫意,山水和花卉都來,楊明遠也常常說王孝城的畫:

“提起筆來,就那麼一揮一灑,這兒提一下,那邊點一點,就算完事,枝子從哪兒長出來的都不知道!”

所以每當畫起畫來,兩個人都不了要挖苦對方,王孝城一來就問:

服上的花繡了幾朵了?”

楊明遠也會來一句:

“塗了幾個墨團團了?”

原來,王孝城曾有一張得意的“墨荷”,用大號畫筆畫的,氣派非常之雄厚,整張畫紙上就是幾片荷葉,和一枝亭亭出的蓮蓬。楊明遠認爲畫得太草率,稱他是“塗幾個墨團團”。每次談起畫畫,也總是要爭論幾句,像鄧白和吳弗之,楊明遠就喜歡鄧白,王孝城喜歡吳弗之。兩人走著一邊還大聲地辯論著。

已經是深秋的時分了,雖然是午後,氣候仍然很寒冷,沒有太,天是雨的。禿禿的柳條在蕭瑟的寒空中搖擺。王孝城指著柳樹說:

“堤邊柳,到秋天,葉飄!”

“葉落盡,只剩得,細枝條!”

楊明遠微笑著接下去念:

“想當年,綠蔭蔭,春好!”

“今日裡,冷清清,秋老!”

“噢,秋天!”王孝城蹙著眉說,“我不喜歡秋,太肅殺,容易引起人的鄉愁和慨!”

“尤其在這寒的氣候裡,”楊明遠說,“冬天似乎馬上會來,而冬還睡在當鋪裡。簡直是給人威脅!”

“學學小羅,四大皆空,也照樣無憂無慮!”

“秋天來了,他四大皆空,預備怎麼辦?”

“你別爲他發愁,”王孝城笑著說,“船到橋頭自然直,今年,我想他是沒問題了。有人會爲他想辦法的。”

“有人爲他想辦法?誰?”

王孝城手指指天際,楊明遠下意識地一擡頭,正有一羣鳥向南邊飛去。

“燕子?”他問。

“噢,燕子,”王孝城說,“小飛燕。”

“你怎麼知道?”

“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來,其實,小羅不是個笨人,你別看他嘻嘻哈哈的,好像心無城府。事實上,他是十分工於心計的,就拿他對小飛燕來說吧,胖子吳追求得火燒火辣,弄得人盡皆知也沒追上。小羅呢,毫不費力地,不落痕,跡就讓小飛燕傾了心。我總覺得,追求孩子是一門大學問,技是很重要的,像你像我,都不行!”

“不過,我們也並沒有追求孩子呀!”楊明遠說。

“我們是沒有行而已,並非沒有心,你敢說我們常玩的那一羣裡的孩子,你就沒有爲任何一個心嗎?不過,我王孝城是不想結婚的,朋友就得做婚姻的打算!我怕婚姻,那是伽鎖,我寧可海闊天空,自由自在地過過舒服日子,不想被婚姻鎖住。而且,我也有自知之明,除非有我真孩子,要不,還是算了。”

“什麼意思?”楊明遠沒聽明白,“怎麼個‘算’法?不到你真孩子,你就終不結婚?”

“或者。要不然,就娶盡天下的,如果我得不到我真孩子,任何人對我都一樣了!”

“你的說法好像是你已經有了傾心的對象,而又無法得到。”

“也可能,我晚了一步!”

“蕭燕嗎?”

“別胡扯八道了!”王孝城哈哈一笑,擡頭看了看天,烏雲在天邊聚攏,一陣風來,帶著濃重的寒意,“真的,冬天快來了寒的服還沒影子呢,還在這兒胡扯!”

“要下雨了”,楊明遠也看了看天,“秋天,真不給人愉快!”又是一陣風來,他用長袖對著風兜過去,微笑著說:“好了!裝了一袖清風,總算不虛此行,回學校吧!”

“唔,”王孝城的眼睛直視著前方,“不過,也有人不秋的影響,照樣追求著歡樂。”

“是嗎?”楊明遠泛泛地問。

“唔。”王孝城依然就前面看著。

楊明遠順著王孝城的眼看去,於是,他看到一幅麗而人的圖畫。在嘉陵江水畔的一個石階上,何慕天正無限悠閒地坐著,他邊是一釣魚竿,斜在水面上,這一頭,並非拿在手中,而是用塊大石頭在地上。他的眼睛也沒有注視水面的浮標,只呆呆地凝視著他左邊的那個人。在他左邊,夢竹正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垂著兩條大發辮,繫著一件白的披風。披風寬大的下襬,正迎風飛來,像極了白蝴蝶的雙翅,展著,撲著。膝上放著一本書,但也沒有看書,而用胳膊支在膝上,雙手託著下,愣愣地,一也不著何慕天。

“你看,”王孝城笑了笑,“這就是人生最麗的一刻,天地萬,都在彼此的眼睛中。”

楊明遠看了王孝城一眼:

“你似乎很懂得。”

“哈,是嗎?”王孝城笑著說,拉拉楊明遠的袖子,“我們走開吧,別去打擾他們,看樣子,他們的世界裡,已沒有第三者能存在了。”

楊明遠仍然注視著那對渾然忘我的人兒,好半天,才聳聳肩,突然覺得天氣變得很冷了。

“走吧,恐怕要下雨。”

他們折了回去,準備去坐渡船回學校。路上,兩人都莫名其妙地沉默了起來,起先的那高談闊論的興致都沒有了。秋風帶著力對他們撲面而來,暮雲正輕悄悄地在天空上鋪展開來。默然地走了好一會兒,楊明遠才深思地說:

“奇怪,爲什麼選擇何慕天?我覺得何慕天有點怪,而且有些神,家在昆明,幹什麼跑到重慶來讀大學?西南聯大不是也很好嗎?他又總有用不完的錢,而他的家庭,大家都只傳說很有錢,卻誰也不明白他家庭的真正形,你不覺得這個人可能有問題嗎?”

“有問題?你指那一方面?”

“例如政治背景……”

“絕對不會!他是個詩人,滿詩人氣質,別的什麼都沒有,至於思想,我保證他是個純右派的。你別胡思想,你對他好像很有見,一開始你就不喜歡他。”

“並非見,只是——”他皺皺眉,“總覺得他有點不對勁!”

“或者是因爲——”王孝城說了一半,又咽住了。

“因爲什麼?”

“沒什麼,船來了,走快一點吧!”

上了

渡船,到了對岸,兩人又都沉默了下去,默默地向藝專走去,一大段路,誰都沒有說話。直到藝專的黑院牆已經在了,王孝城才突然地嘆了口氣:

“唉!”

“唉!”楊明遠也嘆了口氣。

“怎麼了?你?”王孝城問。

“怎麼了?你?”楊明遠也問。

“我?沒有什麼。”

“我?也沒有什麼。”

王孝城看看楊明遠,後者也看了看他。然後,王孝城笑了,一拉楊明遠的袖子說:

“走!到校門口茶館去喝兩杯,我喝酒,你喝茶!”

“你有錢?”

“錢?”王孝城豪放地甩思袖子,“賒賬吧!以後再說!”

兩人進了茶館,坐了下來。

外面,細雨開始綿綿地飄飛了起來。

“好呀!小姐!”

“噓!別!”夢竹把手指脣上,對媽警告地說,一面用那對麗的大眼睛懇求地媽。

“外面在下雨,你又要出去?現在,每天中午你媽一睡午覺,你就往外面溜,等到你媽醒來找不到你,又要跟我發脾氣!”

“好媽,幫幫忙!我去兩小時就回來,包管媽的午覺還沒醒,神不知鬼不覺的,決不會牽累你!”

“兩小時?哪一次你是守時兩小時回來的?要我在你媽面前左撒謊右撒謊,將來我真下了拔舌地獄哦,一定把你也拉進來!”

“我一定陪你,好不好?”夢竹說著,急急地向門口溜去,“你不用擔心拔舌地獄裡沒人陪你!我準陪,一言爲定!”

“喂喂,”媽趕上來,又拉住了夢竹,“你不帶把雨傘?外面在下雨!”

“這一點雨,有什麼關係?”夢竹掙媽的手。

“你那個離恨天又在等你了,是不是?”

媽!”夢竹嘆口氣說,“我告訴你多次了,是何慕天,不是離恨天!”

“何慕天,離恨天,還不是差不多!”媽嘰咕著,一擡頭,看到夢竹已經走到門外去了,就又移著小腳,吃力地追了上去,扶著大門,再釘了一句,“兩小時之,一定要回家哦!”

“知道了!”夢竹頭也不回地說,向前面匆匆走去。走了老遠,才站住鬆了口氣,搖搖頭,自言自語地說:“怎麼上了點年紀的人,就都會變得這樣囉嗦的呢!”

一把傘突然了過來,遮在的頭頂上,一驚,擡起頭來,接到一對深沉、含蓄、而帶著笑意的眼睛,一襲藍布長衫罩在夾袍子上面,依然帶著他特有的那瀟瀟灑灑的勁兒。笑了,歡欣的緒鼓舞著覺得自己像一朵清晨的睡蓮,正緩緩地澱開每一朵花瓣,欣欣然地迎接著好的世界和黎明。

“是你?”欣喜地說,“嚇了我一跳!”

“是嗎?”他問,盯著的臉,在傘的影下,注視著那清新好的臉龐。“我在小茶館裡左等你不來,右等你不來,實在等不下去了,只好迎著這條路來接你。怎麼?今天爲什麼這樣晚?”

“媽剛剛纔睡著。”夢竹說,和何慕天並肩向前面走。細雨輕飄飄地灑在油紙傘上,發出蟋蟋的響聲,石板地上溼漉漉的,混含著泥痕。何慕天的長衫下襬上已全是泥水和污點。“唉!”忽然嘆了口氣。

“怎麼了?”

“永遠要這樣,明明是正大明的事,卻好像犯了罪一樣。”何慕天心中一震,犯了罪一樣?他悄悄地打量,那純潔真摯的小臉龐,那寧靜、單純、信賴的眼神,那無邪的而帶著幾分倔強的角!怎樣一個善良而熱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戰。

“怎麼?你?”問。

“沒——沒有什麼。”他掩飾地說,挽住了的腰,傘在的面頰上投下了一個弧形的影,的眼睛在影下亮晶晶地閃著。肩並著肩,共在一把傘之下,他們緩緩地在青石板的路上走著,走了一段,夢竹發現他們並非和往常一樣向鎮外走,而是在向鎮中心走去,就詫異地問:

“你帶我到哪裡去?”

“我住的地方。”

“你住的地方?”

“嗯,我昨天才從宿舍裡搬出來,在鎮上租了一間屋子,這樣一來可以逃避宿舍中的嘈雜零,二來我們也不必天天到江邊上去吹風淋雨,小茶館裡衆目昭彰,坐久了也不是滋味,對不對?”

“你租的?怎樣的房子?”

“別人分租出一間給我,倒很安靜,又有獨立的門戶。你來參觀一下吧。”

何慕天租的房子在一條巷子裡,有個大院落,院落中居然也花木扶疏,參天的古槐中堆著假山石,石邊疏疏落落地開著幾株花。沿著院子中的石板路向裡走,是棟陳舊、古老的大宅第,有條長長的走廊,走廊邊有好幾間獨立的房子,其中一間就是何慕天租的。廊檐上還掛著幾個鳥籠,裡面卻早已沒有了鳥的蹤跡。廊下,幾株瘦瘦的、缺乏照料的花在秋風中搖曳。一目瞭然,這又是那種沒落的世家,除了空空的一幢房子,已經一無所有,於是,就把房子分租給大學生,賺一些錢來維持家用。何慕天打開了自己那間的房門,夢竹走了進去。房子並不小,傢俱顯然也是向房東一併租下的,一張桌子,幾把檀木椅子和一張笨重無比的牀,還有個頂天立地的大櫥,油漆剝落,不過還可看出當初是件講究的東西,櫥門上雕刻著十分細微而瑣碎的圖案。夢竹四面看了看,笑著指了指那個大櫥:

“可以藏得下好幾個人!”

“把你藏進去,如何?我離開的時候,你就藏進去,別人也找不著你。我回來了,拍拍手,兩聲蝶兒,你就趕快飛出來陪我!”

“說得好!”夢竹笑著說,走到桌子旁邊,注視著排列在桌子上的一些書,然後順手出一本《花間集》來,翻開來,裡面夾著一張照片,凝視著那照片,濃眉,大眼睛,直的鼻子下是張滿的,一頭濃郁的頭髮,捲曲地披散著,臉上帶著一而充滿自信力的笑。把眼睛從照片上擡起來,著何慕天,抿著角對何慕天微笑。

“你笑什麼?”何慕天不解地問,“你在書裡看到了什麼東西?那副神兮兮的樣子?”

“書中自有如玉!”夢竹仍然在笑,把書遞到何慕天面前來,“是誰?好漂亮!你的姐姐?妹妹?還是人?”

何慕天的心臟一下子提升到嚨口,面對著這張照片,他不能抑制地變了。把書從夢竹手裡拿下來,丟在桌子上,他迅速地在腦子裡編織謊話,可是,擡起頭來,他接到的是一對坦白、無邪的大眸子,裡面盛滿的全是單純的熱和百分之百的信賴。彷彿那張照片毫也沒引起的疑心和介意,就像書中的一頁畫般那樣自然。在這對眸子的凝視下,他到強烈的自慚形穢,和強烈的自責。用牙齒咬住脣,他背脊上冷汗涔涔了。

“怎麼了?慕天?”夢竹收起了微笑,培異地著他,“你不舒

服?”

“夢竹,”何慕天喃喃地喊,走過去,把的頭在自己的口,下的頭髮上,渾慄地喊,“夢竹,我那麼喜歡你,那麼你,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得抑制住在管中過分奔放的熱。夢竹,你不會知道,你不會了解,我你有多麼的深切和狂熱。”

“我知道,我瞭解。”夢竹仰起頭來,水汪汪的眼睛熱切地著他,面頰上散佈著一層興而激的紅暈,“我都知道,慕天,我都知道。”

“要想制住自己不去你,簡直是一件無法做到的事!天知道我曾經制過,盡我的全力去制,可是一旦堤防崩潰,那洶涌的洪流可以淹沒一切,那樣強大的衝擊力,那樣不可遏制地奔騰流竄!”他注視,在的瞳人裡,看到自己蒼白的臉和燃燒著的眼睛,“夢竹,要不你是不可能的,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知道我完了。舒繡文的微笑,江村的演技,全引不起我的興趣,你坐在那兒,寧靜、安詳而又麗。你的眼睛裡有夢想,整個臉龐都煥發著彩,當戲演到最人的地方,有兩滴亮晶晶的淚掛在你的睫上,我竟衝地想要去吻掉它。戲散了,我送你回家,你走在我邊,凝視著草裡飛竄的螢火蟲,安靜得像個小小的、怕給人惹麻煩的孩子。到了你的家門口,你扶著門,看著我走開,溫的眼睛像兩顆黑夜裡閃爍的珠,我必須用全力去控制自己,不對你作過分的注視。然後,我孤獨地沿著石板小路走回學校,心底有個小聲音在對自己不斷地說:‘這就是你所追尋的,這就是你所幻想的,這就是你曾夢寐中求的孩子,是你一切的夢的綜合,這個孩子——李夢竹。’”

夢竹的眼睛裡凝聚了淚珠,懸然墜地滿盈在眼眶裡,微仰著頭,一瞬不瞬地凝視著正在訴說的何慕天,微微扇脣,無聲地低喊著:

“慕天,哦,慕天!”

“然後,是磐溪的茶館之聚,”何慕天繼續說下去,沉湎在自己的回憶裡,“你坐在一大羣人中間,那樣的超羣出衆,你以好奇的目,探視著,領會著周遭的一切,除了微笑,幾乎什麼都不說。你不知道你那沉靜溫的態度,和那飄忽的微笑怎樣強烈地吸引和打我,爲了抗拒這引力,我喝下了過多的酒,但沒有醉於酒,卻醉於你的凝視和微笑。或者,是我那兩句略帶傷味的詞,引起你作詩的興趣,即席而賦的‘雨餘芳草潤,風定落花香……’讓我進一步地領略到你的才氣和詩……我已經太喜歡你了,喜歡得一看到你就心痛,喜歡得不能不逃避。於是,我逃避了,我躲開你的眼,我把自己埋進酒杯裡,我剋制住強烈地想送你回家的衝,而忍心地著你孤獨地走開……”

夢竹的淚珠沿著面頰滾了下來,微顰著眉梢,微帶著笑意,默默地搖了搖頭。

“……南北社不文地立了,每週一次的聚會爲我生活中的中心,不爲別的,只因爲聚會中有你。看看你,聽聽你的聲音。我告訴自己,僅此而已。但,一次又一次地見你,一次又一次地無法剋制。每次著你走開,我覺得心碎,聽著別人談論你,我覺得煩躁和嫉妒。特寶公開承認在追求你,使我要發狂。似乎任何人追求你,都是對你的,而我——”他長長嘆息,“又有何資格?”

“慕天,”夢竹搖搖頭,新的淚珠在眼眶中打轉,“你太低估你自己了!”

“是嗎?”何慕天蹙著眉問,痛楚而憐惜地凝視著夢竹那含著淚、而又注滿了欣喜之的眼睛,“是嗎?夢竹?是嗎?我配嗎?”

“慕天!”夢竹發出一聲喊,激地用雙臂地環住了他的腰,把臉埋進他前的長衫裡,聲音模糊地從長衫中飄出來,“慕天,我你!我崇拜你!”

“是嗎?夢竹,是嗎?我值得你和崇拜嗎?”何慕天囈語般地、不信任地問。

“你值得!”夢竹重新仰起頭來,熱的臉龐上洋溢著一片彩,“慕天,你爲什麼這樣不安?這樣沒有自信力?”

“我怕命運!”

“命運?”

“是的,命運。”何慕天用手捧住夢竹的臉,深深地的眼底,“我那樣喜歡你,唯其太喜歡你,就生怕會傷害你。在鎮口那個小茶館中,我曾天天等待你,只爲了看看你。咳,夢竹,夢竹,我到底還是忍不住,那天晚上,看到夜深霜重,你仍然佇立不走,我直覺你是在等待我,我依稀聽到你的呼喚……”

“慕天,我是喊了你,用我的心!”夢竹微笑著說,“我也有個直覺,如果我站著不走,你一定會來,所以我就固執地等待著。結果,你真的來了,可見我們是心靈相通的,是嗎?”

“但是,”何慕天呆呆地注視著,“以後會怎麼樣呢?夢竹,我們怎麼辦呢?”他咬住脣,深切地凝視心在激烈地戰。“夢竹,”他的嚨沙啞,“夢竹,你不知道,你那麼善良,我要告訴你……”

“別說!”夢竹,“我知道你想些什麼。知道你擔心的是什麼。但是,你別怕,我有勇氣應付那一天的打擊,我有勇氣!我母親不能強迫我!慕天,別爲高家的事發愁,連我都有勇氣,難道你還沒有勇氣嗎?”

“高家?勇——氣?”何慕天愣愣地說。

“是的,高家!我恨了他們!可是,現在總是婚姻自主的時代,是嗎?有誰能強迫我呢?我和高家訂婚的時候還只是個小孩子,什麼都不懂,他們不能用這樣的婚約來限制我!只是怕媽媽……但,總有一天我要面臨和媽媽攤牌的,慕天,你會給我勇氣的,是不是?”

“我——給你勇氣——?”何慕天依舊在發怔。

“是的,是的,你會給我勇氣!”夢竹像得到了保證似的說,“你別發愁,慕天,只要有你,我還怕什麼呢?”瘦小的背脊:“我不怕!我什麼都不怕!”

“夢竹!”何慕天低低地,眼眶溼潤了,“你不知道,我是說……我……”

“別說了!”夢竹甩了甩頭,“最起碼,現在別讓他們的影來困擾我們!慕天,我告訴你一句話,”著他,用一種堅定的、果決的、嚴肅而不移的語氣說,“今生今世,活著,願做你家的人,死了,願做你家的鬼!我是非你莫屬!”

何慕天凝視著,接著就深深地慄起來,他把擁在自己的前,地環抱住。淚溢出了他的眼眶,他用面頰依偎著黑髮的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記得《孔雀東南飛》裡那兩句詩嗎?”夢竹輕輕地說,用和如夢的聲調念:

君當如磐石,妾當如草,

草韌如,磐石無轉移!

發出一聲深長的、滿足的嘆息,偎在他前,幽幽地說:

“你是磐石,我是草,我將堅韌如,但求你永不轉移!”

何慕天無法說話,只更地攬住。雨在窗紙上淅淅地滴著,風在樹葉中穿梭。夢竹又是一聲嘆息:

“你的心在跳,”說,“好重,好沉,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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