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度夕紅》第二部 時間:一九四三年_20

20

深秋的天氣,帶著濃重的寒意,嘉陵江畔,已充滿了一片蕭索的景象,樹枝禿禿地聳立在漠漠的寒空裡。墜落在地下的樹葉,正和枯黃的野草一起在泥濘中萎化。大概由於冷的關係,嘉陵江兩岸空的沒有什麼行人,那些平日鬧的學生們似乎也都深藏了起來,再也看不到嘻笑怒罵的人影。無人利用的渡船,寂寞而冷清地靠在岸邊,盛滿了一船黃葉。

何慕天穿著大,脖子上繫了條圍巾,沒有戴帽子,在瑟瑟的寒風中寥落地向鎮裡走去。石板上已青苔點點,溼而,細雨才停止沒有多久,小路邊的枯樹仍然是溼的,褐的樹幹似乎可以得出水來。他低垂著頭,從一塊石板上到另一塊石板上,緩慢地,無打采地走著。走進沙坪壩的小鎮,他在鎮口那家小茶館的門前站了站,遲疑了一會兒,終於搖搖頭,繼續向鎮裡走去。

轉了一個彎,夢竹的家門在了。他站住,瞪視著那兩扇闔得嚴嚴的黑漆大門。門上的油漆已經剝落,兩個小小的銅門環毫無彩地垂著。他把雙手在大口袋,迎著風,佇立在街頭,茫然地看著那兩扇門。

“爲什麼?爲什麼?”他心中有著大大的問號,爲什麼?已經整整十天了,他得不到夢竹毫的消息,小茶館中等不到,新租的小屋也從不臨。無論走到那兒,都不再有的影子,像是突然間從這世界上沒了。見著人,他總是問一句:

到夢竹嗎?”

“沒有呀!你不是天天和在一起嗎?”

天天在一起!可是,這天天在一起突然中輟了,中綴得完全莫名其妙。這是怎麼回事呢?淡忘了他?忽然不喜歡他了?到底是什麼原因?無盡的期待使他要發狂了!著這兩扇門,他真希自己能鑽進去,找著夢竹,問出一個底細來。

細雨又開始飄起來,到都白茫茫,昏濛濛的一片。他頭髮,了一手的水。雨彷彿正在慢慢地加大,站在這街頭又算什麼呢?下意識地,他向前走去,一直走到夢竹的家門口,停在那大門前面。他從門中向裡注視,深院悄悄,重門深鎖,他找不到一丁點夢竹的痕跡。在門邊又足足站了十分鐘,雨水已從他頭髮裡沿著脖子向下滴,冷冰冰的。忽然間,他咬了咬牙,想見到夢竹的慾強烈地控制了他,他手重重地敲了敲門。

門裡寂然無聲,他又等待片刻,再敲了敲門,這次比剛剛更加堅定了。半晌,門裡有了靜,有人向大門走來,同時,一個蒼老的,婦人的聲音在問:

“是哪一個?”

“請開開門,我找一位李小姐。”

門打開了,站在門裡的是媽,看到何慕天,似乎有點張皇失措,微張著愕然地站在門口。何慕天還沒有忘記,立即點了個頭問:

媽,夢竹在家嗎?”

“夢——夢一竹——”媽囁嚅著,還來不及把話完全說出來,裡面,另一個富於權威的聲音響了。

媽,是誰呢?”

“哦——哦一”媽更加失措了,倉皇地想把門關上,一面匆匆地說,“你走吧!小姐不在家!”

何慕天一腳進門檻,用子抵住大門,固執地問:

“夢竹怎麼樣?媽?”

媽還沒說話,李老太太走出來了。斑白的頭髮梳著髻,缺乏的臉龐顯得嚴肅和冷漠,那對銳利的眼睛看起來是堅定而近乎無的。出於一種本能的直覺,何慕天知道這就是夢竹的母親了,沒等他開口,李老太太已迅速地用眼在他臉上看了一圈,冷冷地問:

“你要什麼?”

“您是李伯母吧?”何慕天儘量使自己的聲調顯得謙和而恭謹,“我姓何。”

“你要做什麼?”李老太太不假辭地問。

“我想——見見李夢竹小姐。”

“對不起,不在!”李老太太簡短地說,想關起大門。

“請等一下,”何慕天攔門而立,卻仍然用恭敬的口吻說,“您能告訴我,到哪裡去了嗎?”

李老太太銳利地盯著何慕天,把他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冷然地問:“你打聽做什麼?”

“我——”何慕天有些難以回答,“我希能見到,我們是朋友。”

“朋友?”李老太太蹙著眉問,接著就說,“那麼,好吧,告訴你,都去了。”

都?”何慕天渾一震,“都做什麼?”

“去——結婚!”

何慕天擡起頭來,直視著李老太太,李老太太也瞪著眼睛著他,他們兩人相對而視,彼此都在衡量著對方。一層敵對的氣氛在二人中間瀰漫。好半天,何慕天昂了一下頭,冷靜而固執地問:

在什麼地方?伯母?”

都。”

“不,不會。”

“如果你知道,何必來問我?”李老太太冷哼了一聲說,“你請吧,我要關門了。”

“伯母,請您允許我見見。”何慕天屹立不

“你是什麼意思?”李老太太生氣地問,“我已經告訴了你,都去了。信不信是你的事,請你以後不要再到我們家來。我們這兒不招待陌生人,也並不歡迎你!夢竹有自己的丈夫,希你們這羣學生勾引孩子!有時間多念點書吧!”

說完,氣沖沖地就要關門,一面對依然攔著門的何慕天怒目而視。何慕天看看不是滋味,一擡頭,他接媽的眼,那是憂傷的、同的而又無可奈何的。他再看看李老太太,後者正嚴厲而憤怒地瞪著他。他默默地搖搖頭,從門裡退了出來,門立即砰然上,同時是大閂落上的聲音。他靠在門上,佇立了好幾分鐘,心頭充塞著幾千幾萬種無法描述的緒,仰首天,白茫茫的一片,雨和昏蒙的雲霧糅和在一起,無盡地展著,充塞著,著。他凝視著那混沌的雨和天,喃喃地在心中低問:

“夢竹!你在哪兒?你在哪兒?”

風吹過屋頂和小巷,低咽地迴旋:

“你在哪兒?你在哪裡?”

用手抹去了面頰上的雨滴,繞了圍巾,雙手在大口袋中,他踽踽地向來時的路走去。回到了自己的小屋,他把子重重地投在牀上,淋了過久的雨,頭中有些昏昏然,眼前金星迸,閉上眼睛,他彷彿聽到夢竹喜悅而低的聲音:

“你的心在跳,好重、好沉、好!”

把頭埋進枕頭中,他地問:

“你在哪兒?你在哪兒?”

風在原野中呼嘯,窗櫺震得格格有聲,野外有隻鷓鴣在不斷地低鳴……這一切,全匯了同一種聲浪,在室衝擊迴盪:

“你在哪兒?你在哪兒?”

夢竹用雙手託著下,對著桌上一都沒有的飯菜和那盞冒著黃綠火苗的桐油燈發呆。菜和飯都已經冰冷了,卻沒有毫的食慾。多個白天,多個黑夜,就被關在這一間小斗室中,像一個囚犯!幾百種憤怒的火焰在管中燃燒,幾千種反抗的意識在腔中翻攪。開始恨李老太太,恨的頑固,恨的無可理喻,恨的殘酷和無想過用各種方法逃走,逃到何慕天那兒去,然後永不回來!可是,李老太太防範得那麼嚴,簡直連一點機會都找不到。連洗澡的時候,李老太太都把門戶深鎖,自己搬個小竹発子,坐在浴室門口監視。在這種被囚困的生活裡,覺得自己簡直要發瘋了。

門口有開鎖的聲音,然後,門開了,李老太太站在門口監視,讓媽進來收拾碗筷。自從夢竹招認每天和何慕天約會之後,李老太太就認定媽是夢竹的同謀,對媽的行也大加限制,本不許和夢竹多說話。因此,夢竹寫了封信給何慕天,想讓媽帶出去寄,信寫好了好幾天了,卻至今沒有機會媽。媽走進來一看,就嚷著說:

“好小姐,飯都冰冷了,怎麼還沒有吃呢?”

夢竹眼圈一紅,瞪著飯碗,什麼話都不說。

“不吃,就讓死!”李老太太在門口說。

“來來,小姐,多吃一點,看我老媽的面子,好不好?”媽說著,走近夢竹,在夢竹邊,給添上一碗飯,遞到邊。同時,俯下子,迅速地耳語著說:

“那個什麼何慕天今天來過了,給你媽趕走了。”說完,又大聲地說,“喏喏,小姐,吃呀。你看,這幾天敲敲蛋也不吃了,一天三頓沒一頓好好吃的,得前心後心了,孩兒家,瘦伶伶的多不好看!來來,多吃一點,有什麼值得這樣傷心呢?”說完,拉住夢竹的胳膊,暗中一把。

夢竹一聽到何慕天來過了,心中就評評跳,眼睛裡也放出彩來。何慕天!他會救的,他一定會,真想問問何慕天今天來時的詳。但是,母親正可恨地站在門邊,虎視眈眈地媽和氣得手足發冷,但是,何慕天來過的消息卻確實使振作了不。心中浮起一線朦朧而模糊的希,他會想出辦法來的,只要他知道正被囚困在這斗室之中。

“來呀,夢竹,趕快吃,你看,連熱氣都沒有了,吃了冷飯明天又要鬧胃痛了。好小姐,媽餵你吃,怎麼樣?看看,這麼大

了,還像三歲小娃娃!”

媽端著飯碗,送到夢竹邊來,那夾棉袍子寬寬大大的袖口正張開在夢竹的眼前,子遮斷了李老太太和夢竹間的視線。夢竹靈機一閃,迅速地把一個信封塞進媽的袖子裡,輕輕說:

“寄掉它!”

同時,故意生氣地大聲嚷著說:

“誰要你喂,我自己吃!”

了一碗飯,食不知味地放下飯碗,仰起頭來,懇求地媽一眼,示意要寄掉那封信。媽暗中嘆了口氣,悄悄地把信塞進了袖子深。收拾了碗筷,捧著托盤退出去。才走到門口,李老太太冷靜地喊:

“站住,媽!”

不由己地站住了,兩手端著托盤。李老太太一聲也不響地走過去,從媽袖子取出了那封想渡出境的信件,拈在手上,冷冷地說:

媽!你在我家的年代不了哦!我的脾氣你大概也了吧!怎麼還要在我的眼睛前面玩花樣呢?夢竹就是被你帶壞了,你還幫著弄神弄鬼,要是出了差錯,將來丟了李家的人,壞了李家的名譽,我就唯你是問!”

媽站在那裡,老臉漲得通紅,噘著,氣得雙手發抖,碗碟都叮噹作響。你是管兒哦,也不能要了兒的命呀!人家男有有意,你又爲什麼一定要把夢竹配給那個舌頭打嘟嚕的小傻瓜呢?難道你沒眼睛,看不出何慕天一表人才,比那個只會瞪眼睛,啃手指頭的傻瓜強上千千萬萬倍嗎?咬咬脣,鼻子裡重重地出著氣,回頭看了夢竹一眼,夢竹正絕地倒在椅子裡。爲了夢竹,忍一口氣吧,要不然,你李家的事哦,我也不要做了,還不如住兒子家裡去呢!樂得福當祖母。

媽,你走開吧!”李老太太說。媽又看了夢竹一眼,無可奈何地退到廚房裡,把托盤重重地往桌上一頓,氣呼呼地在凳子上坐下來:

“面子!面子!如果把夢竹死了哦,看還到哪裡去找面子去?”

李老太太看著媽走開,就拿著夢竹那封信,走進了房間,對夢竹狠狠地看了看,說:

“你以爲可以瞞得住我,是不是?告訴你,夢竹,你別想在我面前玩出什麼花樣來!從今天起,連媽都不許出門!你歪心眼,跟你說吧,你那個何慕天來過了,我已經告訴他,你到都去嫁人了,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說完,握著信,走出房門。立即,就是房門闔上和落鎖的聲響。聽著銅鎖鎖上的那“咔嚓”的一聲響,夢竹覺得自己的心臟也被鎖了進去。痛楚、憤怒和絕撕裂幾千幾萬的碎片。從椅子裡跳了起來,撲到門上,用手捶打著門,發狂地喊:

“開門!開門!開門!我要出去!讓我出去!我沒有犯罪,這樣是殘忍的!開門!開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門外寂然無聲,下死力地撞著門,又捶又打,門外的岑寂更引發的狂怒,抓住門閂一陣搖,七八糟地嚷著: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你不能這樣關起我來!放我出去,請放我出去!爸爸不會贊你這樣做的!爸爸,假如爸爸在世哦!”

想起了父親,一向慈和而溫文的父親,用手蒙起臉來,開始放聲痛哭。門外岑寂依舊,哭了一陣,看看毫無結果,母親不會被的眼淚所搖,那兩扇門也不會因流淚而自然開啓。停止了哭,慢慢地走到書桌旁邊,被鬱積的怒氣幾乎使窒息,抓起了桌上的一個硯臺,對著房門砸過去。“砰”然的一聲巨響,帶給一種報復的愉快。於是,書桌上任何的東西,都變了拋擲的武,書、筆、墨、水盂、鏡框……全向門上飛去,一陣乒乒乓乓唏哩嘩啦的響聲,在室突擊迴響。等到書桌上的東西都砸完了,才筋疲力竭地垂下手來,倒進椅子裡,渾痠痛而乏力,用手支著額,劇烈地息著,四肢都在抖。室一經消失了那拋擲的喧鬧聲,就立即顯得可怕地空曠和寂寞起來,好像全世界只剩下這一個人。

聽到門邊有一聲嘆息,然後是細碎的腳步走遠的聲音,那是媽。連媽都有一份惻之心,母親何以如此心狠?從椅子裡站起,走到窗口去,拉開窗子,一陣寒風撲面而來。窗子上有木頭格子,這原是李老太太怕家中都是人,會有強盜或小起覬覦之心,而特別裝上去的,用手搖了搖,木條紋風不,跳窗逃走顯然不可能,就是跳得出去又怎樣呢?窗外是院子,院子有高牆,大門的鑰匙也在母親手中。

把前額抵在窗格上,外面在下雨,窗格溼漉漉的都是水。夜風凌厲地颳了過來,一陣雨點跟著風掃在滾燙的面頰上,涼的。用手面頰,真的很燙,口在燒炙著,頭中作痛。迎著風,佇立著,不管自己只穿著件單薄的小夾祆。寒風砭骨而來,有種自的快樂。逃既不可能,何慕天已爲夢中的影子。與其被關在這兒等著去嫁給那個白癡,還不如病死死。

風大了,雨也大了,的面頰浴在冷雨裡,斜掃的風帶來過多的雨點,襟上也是一片水潰。雨,何慕天總說,雨有雨的調。一把油紙傘遮在兩個人的頭頂上,聽著細雨灑在傘上的沙沙聲,他的胳膊環在的腰上,青石板的小路上遍佈苔痕,嘉陵江的水面被雨點擊破,盪漾起一圈圈的漣漪,新的、舊的、一圈又一圈,靜靜地擴散……油紙傘側過來,遮住兩人的上半,他的頭俯過來,是個輕輕的,溫存的吻,吻化了雨和天……

又是一陣強風,打了個寒噤,忍不住兩聲“阿嚏”。用手鼻子,似乎有些窒塞,吸了兩口氣,繼續窗而立。桐油燈的火焰在風中擺,雖然有玻璃罩子罩著,風卻從上之開口灌進去,火焰掙扎了一段長時期,終於在這陣強風下宣告壽終正寢。四周是一片黑暗,風聲,雨聲,和遠的鷓鴣啼聲,組合了夜。鷓鴣,它正用單調的嗓音,不斷地著:

“苦苦苦苦!”

“苦苦苦苦!”

苦苦苦苦,苦苦苦苦!周而復始的啼聲!有多麼苦?還能有多麼苦?抹掉臉上的雨水,到頭昏腦脹,渾像是全浸在冷水中,從骨髓中冷出來,冷得牙齒打,而面頰卻仍然在發燙。黑暗中,踉蹌著到了牀,不由己地倒在牀上。窗子沒有關,風從不設防的窗口向房裡灌進來,在滿屋子迴旋。躺著,瞪視著黑暗的屋頂。辮子散了,披在枕頭上的長髮,那麼多,那麼,有一次,在嘉陵江畔的小石級上,的髮辮散了,他說:

“我來幫你編!”他抓起的長髮,握了滿滿的一把,編著,笑著,弄痛了,髮辮始終沒有編起來。最後,乾脆把臉往長髮中一埋,笑著說:

“那麼多,那麼,那麼細膩……像我們的,數不清有多,一縷一縷,一縷一縷,一縷一縷……”

“苦苦苦苦!”

“苦苦苦苦!”

鷓鴣仍然在遠不厭其煩地重1;著。苦苦苦苦!有多麼苦?閉上眼睛,淚珠從眼角上向下跌落。苦苦苦苦!有多麼苦?還能有多麼苦?

早上,李老太太把夢竹的早餐端了進來,媽跟在後面,捧著洗臉盆和牙刷巾等。室是一片混,門邊全是砸碎的東西,筆、書本、鎮尺等散了一地。窗子大開著,室冷得像冰窖,寒風和冷雨仍然從窗口不斷地斜掃進來。窗前的地下,已積了不的雨水。夢竹和躺在牀上,臉朝著牀裡,既沒蓋棉被,也沒鞋子,一也不地躺著。

“啊呀,這不是找病嗎?開了這麼大的窗子睡覺!”媽驚呼了一聲,把洗臉盆放下,立即走過去關上窗子,然後走到夢竹牀邊來,用手推推夢竹:“好小姐,起來吃飯吧!”

夢竹哼了一聲,寂然不

媽,別理裝死!”李老太太說。

夢竹一唬地翻過子來,睜著對大大的、無神的眼睛,瞪視著李老太太,幽幽地問:

“媽,你爲什麼這樣恨我?”

李老太太愣了一下,凝視著夢竹。夢竹雙頰如火,眼睛是水汪汪的,脣呈現出乾燥而不正常的紅走上前去,用手夢竹的額頭,燒得燙手,頓時大吃一驚,帶著幾分驚惶,轉向媽:

“去把巷口的吳大夫請來!”

“用不著費事,”夢竹冷冷地說,看到母親著急,反而有份報復的快,“請了醫生來,我也不看,你不是希我死嗎?我死了,你可以把我的首嫁到高家去!也維持了你的面子!”

“夢竹,”李老太太憋著氣說,“我知道你心裡有氣,可是,我做的一切,都是爲了你好,如果你不是我的兒,我也不要來管你,就因爲你是我的兒,我關心你,護你,才寧願讓你恨我,而要保護你的名譽,維持你的清白。你想想,那個何慕天,長得是很漂亮,但是,漂亮又有什麼用呢?你知道他有誠意沒有?你知道他家裡有太太沒有?你七八糟地跟他攪在一起,名聲弄壞了,他再來個撒手不管,你怎麼辦?何況你訂過婚,這個醜怎麼出得起?你是孩子,一步也錯不得,有了一點點錯,一生都無法做人。你別和我生氣,將來有一天,你會了解我爲什麼要這樣做的!”

“哼。”夢竹在枕頭上冷笑了一聲,重新轉向牀裡,什麼話

都不說。

“起來洗把臉,吃點東西,等下讓醫生給你看看。”

“不!”夢竹簡簡單單地說。

“你這算和誰過意不去?”李老太太竭力制著自己的怒火,“生了病還不是你自己吃虧!”

“你別管我!”夢竹冷冷地說,“讓我死!”

李老太太瞅了夢竹好一會兒,咬咬牙說:

“好,不管你,讓你死!”

醫生請來了,夢竹執意不看,臉向著牀裡,也不。吳大夫是個中醫,媽和夢竹拉拉扯扯了半天,說盡了好話,才勉強地拖過夢竹的手來,讓吳大夫把了把脈。至於舌頭、嚨、氣都無法看。馬馬虎虎地,吳大夫開了一付藥方走了。媽又忙著出去抓藥,回來後,就在夢竹屋裡熬起藥來,深信藥香也能除病。李老太太也坐在夢竹牀邊發呆。藥熬好了,巍巍地捧了一碗藥過來,低聲下氣地喊:

“小姐,吃藥了!”

夢竹哼也不哼一聲。媽把藥碗放到牀邊的凳子上,自己到牀上來推夢竹,攀著夢竹的肩膀,好言好語地說:

“小姐,生了病是自己的事呀,來吃藥!來!有什麼氣也不必和自己的子過不去,看你,平日就是的,怎麼再得起生病呢?來,趕快吃藥,看媽面子上,從小吃我的長大的,也多要給媽一點面子,是不是?來,好小姐,我扶你起來吃!”

“不要!”夢竹一把推開媽的手,仍然面向裡躺著。

“夢竹,”李老太太忍不住了,生氣地說,“你這是和誰生氣?人總得有點人心,你想想看,給你看病,給你吃藥,這樣侍候著你,是爲的什麼?關起你來,也是因爲你呀!你不吃藥,就算出了氣嗎?”夢竹不響。

“你到底吃不吃?”李老太太提高聲音問。

“不吃!”夢竹頭也不回地說。

“你非吃不可!”李老太太堅定地命令著,“不吃也得吃,起來!吃藥!”夢竹一翻從牀上坐了起來,直視著李老太太說:

“媽,從我小的時候起,你對我說話就是‘你非這樣不可,你非那樣不可’!你爲我安排了一切,我就要一步步照你安排的去走!好像我不該有自己的思想、願,好像我是你的一個附屬品!你控制我一切,從不管我也有獨立的思想和願。你不用再命令我,你要我嫁給高家,你就嫁吧!生命對我還有什麼呢?反正這條生命是屬於你的,又不屬於我,我不要它了!”說著,端起那隻藥碗,帶著個豁出去什麼都不顧了的表,把碗對地下一潑,一碗藥全部灑在地下,四散奔流。夢竹拋下碗,倒在牀上,又面向裡一躺,什麼都不管了。

李老太太氣得全,站起來,用發抖的手,指著夢竹的後背說:

“好,好,你不想活,你就給我死!你死了,你的靈牌還是要嫁到高家去!”

說著,轉過頭來厲聲媽:

媽!跟我出去,不許理這個丫頭,讓去死!走,媽!”

媽站在牀邊,有些手足無措,又想去勸夢竹,又不敢不聽李老太太的命令。正猶豫間,李老太太又喊了:

——媽!我跟你講話你聽到沒有?走!不許理!”

“太太!”媽用圍著手,焦急地說,“是小孩子,你怎麼也跟生氣呢!生了病不吃藥……”

媽!”李老太太這一聲得更加嚴厲,“我你出去!”

媽看了看李老太太,又看了看躺在牀上的夢竹,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跺跺腳,向門口走去,一面嘟嘟囔囔地說:

“老的那麼犟,小的又那麼犟,這樣怎麼是好?”

李老太太看著媽走開,就點點頭,憤憤地說:

“我告訴你,夢竹!命是你自己的,要你就要!不要你就不要!做父母的,做到這個地步,也就夠了!”說完,掉轉頭,毅然地走了出去。立即,又是銅鎖鎖上的那一聲“咔嚓”的響聲。

夢竹昏昏沉沉地躺著。命是自己的,要就要,不要就不要,現在,這條命要來又有什麼用呢?等著做高家的新娘?把頭深深地倚進枕頭裡,淚珠從眼角向下流,滾落在枕頭上。自暴自棄和求死的念頭堅固地抓住了,生命,生命,生命!讓它消逝,讓它毀滅,讓它消弭於無形!如今,生命對,已沒有毫的意義了。

白天,晚上,晚上,白天,日子悄悄地消逝。躺在牀上,拒絕吃飯,拒絕醫藥,拒絕一切,只靜靜地等待著那最後一日的來臨。媽天天跑到牀邊來流淚,求吃東西,置之不理。母親在牀邊嘆氣,也置之不理。只昏昏然地躺著,陷在一種半有知覺半無知覺的境界中。許多時候,朦朧地想,大概生命的盡端就要來臨了,大概那最後的一剎那就快到了,然後就是完完全全的無知無覺,也再無悲哀煩惱了。就在這種形下,不知自己躺了多天,然後,一天夜裡,媽提著一盞燈走進的房間,到牀邊來搖醒了低聲音說:

“夢竹,起來,夢竹!我送你出去,何慕天在外面等你!夢竹!”

何慕天!夢竹陡地清醒了過來,何慕天!瞪大了眼睛媽,不相信媽說的是事實。這是可能的嗎?何慕天在外面!媽又搖了搖,急急地說:

“我已經到了鑰匙,你懂嗎?現在快走吧,何慕天在大門外面等你,跟他去吧,小姐,跟他去好好過日子,你媽這兒,有我擋在裡面,你不要擔心……”媽的聲音哽住了,服下襬,眼睛,手來扶夢竹,“何慕天這孩子,也是個有心的,三天來,天天等在大門外面,昨天早上我出去買菜,他抓住了我,說好說歹地求我,要我鑰匙,昨晚沒到,他在大門外白等了一夜。今晚好了,鑰匙已經到了,你快起來吧!”

夢竹真的清醒了,搖了搖頭,掙扎著從牀上坐起來,手扶著媽,數日來的疾病和絕食使衰弱,渾而無力。息著,問:

“真的?慕天在等我?”

“是的,是的,是的,”媽連聲地說,“快去吧,你的東西,我已收拾了一個包裹給何慕天了。你這一去,就得跟著何慕天過一輩子,沒人再管你,招呼你,一切自己當心點。以後也算是大人了,可別再犯孩子脾氣,總是自己吃虧的……”

媽說著,眼淚又滾了下來,聲音就講不清楚了。幫夢竹穿上一件棉襖,再披上一件披風,扶夢竹下了牀。夢竹覺得渾輕飄飄,綿綿,沒有一點力氣。腦子裡也恍恍惚惚,朦朦朧朧,不能明確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有一個單一而專注的念頭,要去見何慕天!媽扶著夢竹走了幾步,門檻差點把夢竹絆跌,走出房間,悄悄地穿過走廊和堂屋,到了外面的院子裡。這倒是個月明如晝的好晚上,雲淡星稀,月把大地上的一切都塗了銀白。夢竹像騰雲駕霧般向大門口移媽又在絮絮叨叨地低聲叮囑:

“這回去了,食冷暖都要自己當心了,燒還沒退,到了何慕天那兒,就趕快先請醫生治病……我也不知道我在幫你做些什麼,我也不曉得我做得對不對,老天保佑你,夢竹!我總不能眼看著你死病死呀……”

媽吸吸鼻子,老淚縱橫。到了大門口,又說:

“再有,夢竹,別以爲你媽不你,你生病這幾天,就沒睡好過一夜覺,也沒好好地吃過一頓飯,著你的房間發呆,嘆氣。你的,只是太要強了,不肯向你低頭。你去了,以後和何慕天能夠好好地過日子便罷,假如這個何慕天欺侮了你哦,日子過不下去的話,還是回家來吧……”

夢竹停住,猛然間明白了。自己是離傢俬逃了,換言之,這樣走出這大門後,也就再不能回來了。媽的臉發怔,月下,媽紅著眼圈,淚水填滿了臉上每一條皺紋。囁嚅著喊:

媽!”

“去吧!走吧!”媽說,“反正你暫時還住在沙坪壩。你藏在何慕天那兒,把病先治好,我會空來看你的。你媽要面子,一定不會太聲張,我會把形告訴你。好好地去吧,何慕天要等得發急了。快走,當心你媽醒來!”

夢竹這一住多年的家宅,知道自己已無選擇的餘地,留在這屋子裡,是死亡或者嫁給高悌,而屋外,夢魂牽繫的何慕天正在等待著。媽拉了拉不由己地跟著出大門。立即,一個暗影從門邊迎了過來,接著,是一副強而有力的胳膊把自己凌空抱起,聽到媽在喃喃地說:

“慕天,我可把給你了,你得有良心!”

媽,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是何慕天的聲音。然後,自己被抱進一輛汽車,放在後座上,有件男用的大對自己上罩來。仰起頭,看到何慕天熱烈而狂喜的眼睛,他注視嚨中發出一聲模糊的低喊,重新又擁住了,他的胳膊抖而有力,他的聲音痛楚而悽迷地在耳畔響起:

“夢竹!夢竹!夢竹!”

一剎那間,多日的委屈,多日的痛苦,多日的相思和絕,全匯洪流,由中奔放出來,撲過去,地攬住何慕天,用一聲呼,呼出了自己心中所有的

“慕天!”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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