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牀，一張書桌，一張椅子，一盞檯燈，一個唱機，一個壁櫥，一間浴室……很多的“一”，卻有無數的皂箱，皂箱疊了起來，裡面堆著無數無數的書，和無數的唱片。

袁嘉佩好張，坐在那唯一的一張椅子上，不停的用手指繞著頭髮，眼跟著韓青轉。韓青把的課本放在桌上，晚上還要去上課，沒看過比更用功、更不肯蹺課的孩子，而且，還是班代表呢！如果不是有太多的英文生字要查，而沒有任何一個地方適合去做功課，大概還不肯跟他回家呢！

他倒了一杯水給。端著杯子，小小心心的潤了潤脣，眼角瞄著他，很不放心似的。

“怎麼了？”他問。“不嗎？”

“不，”輕哼著。“問一個問題，你別生氣。”

“好。你問。”“這杯水裡面——”細聲細氣的說：“有沒有放迷幻藥什麼的？”他瞪著。生氣了。把他想什麼樣的人了？會有那麼卑鄙嗎？怪不得從不肯跟他回家呢。他什麼話都沒說，只是搶過那杯水來，仰著頭一飲而盡。

“啊！”輕呼著：“說好了不生氣的！”

“沒生氣。”他簡短的說。坐在牀沿上，他打開的英文課本，拿起字典，幫查起英文生字來，一面查，一面頭也不擡的說：“你去聽唱片吧，有你最喜歡的披頭，有奧麗薇亞紐頓莊，有好多歌星的歌。”

眼看他。他很嚴肅的樣子，低著頭，不茍言笑，只是不停的翻字典。有些心慌慌，從沒看過他這樣。呆呆的坐在那兒，一個勁兒的用手指繞頭髮，半天，才說了幾句話，很坦白的幾句話。“很多同學都在談，你們住在外面的這些男生，都有些鬼花樣。而且……而且……你的名譽也不是很好。有人警告我，我離開你遠一點。”他從字典上擡起頭來了，正的看著：

“我知道我的名譽並不很好，我也沒有瞞過你什麼事，我過好多朋友。但是，我不需要用什麼迷幻藥，如果我真要某個孩子，我想，我的本比迷幻藥好。”

瞪著他，迷的。“看著我！”他說，忽然把手蓋在那張兮兮的手上，握了。“我可能永遠只是個小人，但是，我有很富的學識，有很高的智慧，有很好的涵養，有第一流的口才……像我這樣一個人，會需要用卑鄙的手腕來達到什麼目的嗎？”

“噢！”輕呼著。“你憑什麼如此自負？”

“我培養了二十年，纔有這一個自負，你認爲我該放棄嗎？”的眼睛睜得更大了。

“他們說你狂妄，我現在才明白你有多狂妄！奇怪，在我前面那些孩呢？們都不能在你心裡刻上痕跡嗎？都不能佔據你的靈魂嗎？還是——你從沒有真正想要過們？想奉獻過你自己？”他不答，只是靜靜的凝視。半晌，他才說：

“你要我怎麼回答？過去的一切不見得很很。你要我細說從頭，來剖析我自己嗎？來招供一切嗎？如果你要聽，我會說，很詳細很詳細的說……”

“哦，不不。”慌張的阻止。“你不必說。”

“因爲你還不準備接我！”他敏銳的接口。“好，那麼，我就不說，反正，那些事也……”

“不算什麼！”衝口而出的接了一句，只因爲這“不算什麼”是他的口頭語，他總說這個不算什麼，那個不算什麼。一說出口，他就怔住了。然後，他瞪，然後，瞪他，然後，他們就一塊兒笑起來了。

笑是多麼容易拉攏人與人間的距離，笑是多麼會消解誤會。笑是多麼甜甜、溫溫暖暖的東西呀，他們間的張沒有了，他們間的暗流沒有了，他們間的尷尬沒有了。但是，當悄悄把自己的手從他手中出去的時候，他才知道，他絕不能對孟浪，正像方克梅說的，是個保守的、矜持的、乖孩。他有一傷，接我吧！他心裡喊著。可是，他卻又有點矛盾的欣賞和欽佩，連握握手都矜持，一個乖孩，一個那麼優秀，那麼活潑，那麼有深度，那麼調皮，卻那麼潔自的孩！如果以前從沒有男孩沾惹過，那麼，他更該尊敬。越是難得到的越是可貴。他生命中所有的孩都化爲虛無……只有眼前這一個：溫的笑著，恬然的笑著，安詳的笑著，笑得那麼人那麼可，卻不許他輕率的輕輕一。他嘆口氣，直背脊，打開書本，正襟危坐，繼續幫查英文生字。“去去去！”他輕叱著：“去聽你的音樂去！”

“好！”喜悅的應著，跑去開唱機，翻唱片，一會兒，他就聽到最喜的那支AllKindsofEvery－thing在唱起來了。他拋開字典，傾聽那歌詞，拿起一張紙，他不由自主的隨著那歌聲，翻譯那歌詞：

“雪花和水仙花飄落，

蝴蝶和蜂飛舞，帆船、漁夫和海上一切事，

許願井、婚禮的鐘聲，

以及那早晨的清，萬事萬，萬事萬，

都讓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海鷗，飛機，天上的雲和霧

風聲的輕嘆，風聲的低呼，

城市的霓虹，藍的天空，

萬事萬，萬事萬，

都讓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夏天，冬天，春花和秋樹，

星期一，星期二都爲你停駐，

一支支舞曲，一句句低訴，

和假期，都爲你停駐，

萬事萬，萬事萬，

都讓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夏天，冬天，春花和秋樹，

山河可變，海水可枯，

日月可移，此不變，

萬事萬，萬事萬，

都讓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哦，好的時！好的青春，好的萬事萬！就有那麼一段日子，他們每天下午窩在水源路的小屋裡，聽唱片，他查字典，卻始終保持著那麼純那麼純的，他只敢握握的手，深怕進一步就了冒犯。直到有一天，他正查著字典，彎腰來看他所寫的字，的頭髮拂上了他的鼻尖，的。他手去拂開那些髮，卻意外的發現，在那小小的耳垂上，有一個凸出來的小疙瘩，像顆停在花瓣上的小珠。他驚奇的問：“你耳朵上面是個什麼？”

“噢！”笑了，手著那珠。“我生下來就有這麼個小東西，湖北話，這種東西是鴕鴕，所有圓圓的鼓出來的東西都鴕鴕，所以，我小時候，祖父祖母都我鴕鴕。”

“鴕鴕？”他幾乎是虔誠的看著，虔誠的重複著這兩個音。“怎麼寫？”“隨你怎麼寫，鴕，一個發音而已。”

“鴕鴕。”他念著，的名。“鴕鴕。”他再念著，只有有的特徵。“鴕鴕。”他第三次念，越念越順口。“鴕鴕。”他重複了第四次。“你幹什麼？”笑著說：“一直鴕鴕啊鴕鴕的。”

“我喜歡這兩個字，”他由衷的說，驚歎著。“我喜歡你的耳垂，我喜歡只有你纔有的這樣東西——鴕鴕。啊！”他長嘆，吸了口氣。“我喜歡你，鴕鴕。”

他把脣蓋在的耳垂上，熱氣吹進了的耳鼓，輕輕，的耳垂接著他的脣，驚悸著，渾綿綿的。他的脣從的耳垂過去，過去，過平潔的面頰，落在那溼潤、溫熱、的脣上。

從沒有一個時刻他如此震，從沒有一個時刻他如此天旋地轉，在他生命中，這絕不是他的初吻，是不是的，他不敢問，也不想知道，但，生平第一次，他這樣沉一個甜醉人的深井裡，簡直不知自之存在。哦，鴕鴕！鴕鴕！他心中只是輾轉低呼著這名字。擁於懷，擁一個世界於懷。一個世界上只是一個名字——鴕鴕。湖北話，它代表的意思是“小東西”。“小東西”，這小東西將屬於他。他輾轉輕吻著那溼熱的脣。鴕鴕，一個小東西。一粒沙裡能看世界，一朵野花裡能見天國，在掌中盛住無限，一剎那就是永恆！哦，鴕鴕，是他的無限，是他的世界，是他的天國，是他的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