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太匆匆》第六章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他們幾乎又天天見面了,即使不見面,他們也會互通一個電話,聽聽對方的聲音。韓青始終沒有問過,關於那個海洋學院的學生的事,也絕口不提。可是,韓青知道的時間是很多的,輔仁夜校的課從晚間六點四十分開始上到十一點十分,不見得每天都有課,偶爾也可以蹺課一下,然後,漫長的白天都是自己的。他只能在早晨九點半和通個電話,因爲說:
“那時候才能自由說話,媽媽去買菜了,爸爸去上班了,老二、小三、小四都去念書了,家裡只有我。”
他沒想過是不是該在的家庭裡面。徐業平在“世外桃源”的一篇話深深的影響了他。使他突然就變得那麼不敢去面對未來了。是的,未來是一條好漫長的路,要念完大學四年,要服完兵役兩年,再“開始”自己的事業,如果能順利找到工作,安定下來,可能又要一兩年,屈指一算,五、六年橫亙在前面,五、六年,五、六年間可以有多大的變化!他連五、六個月都沒把握,因爲,袁嘉佩那漫長的白天,並不都是給他的。他也曾試探的問過:
“昨天下午你去了哪裡?”
或者是:“今天下午我幫你查字典,你不要在外面跑了,好嗎?當心又弄個胃痛什麼的!”
的“胃”是中最弱的一環,吃冷的會痛,吃辣的會痛,吃難消化的東西也會痛。但是,偏偏來得吃冰、吃辣、吃牛乾和豆腐乾。第一次在他面前胃痛發作,是在“金國西餐廳”,剛吃完一客“黑胡椒牛排”,就捧著胃癱在那座位上了。咬牙關,沒有說一個“痛”字,可是,臉白得就像一張紙,汗珠一粒粒從額上冒出來。把他完全嚇傻了。他捉住的手,發現整個人都是僵的;全繃得的,手心裡也都是汗,用手指掐著他,指頭都陷進他的手臂裡。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直覺告訴他,非送醫院不可。但死抓著他,不許他去計程車,一疊連聲的說:“不要小題大作!馬上就會好!馬上,馬上,馬上就會好!”
“可是,你是怎麼了?”他結舌的問:“怎麼會痛這樣子?怎麼會?”“只是胃不好。”吸著氣,想要微笑,那笑容沒型就在脣邊僵住了。“你不要急這樣好不好?”反而安起他來了。“我這是老病,痛也痛了二十年了,還不是活得好好的?”“沒看過醫生嗎?”“看過呀!”疼痛漸消,上就涌出笑容來了,雖然那臉依舊白得像大理石,脣依然毫無。“醫生說沒什麼,大概是神經痛吧,你知道我這個人是有點神經質的。而且,孩子嘛,偶爾有點心痛胃痛頭痛的,纔來得弱和吸引人呀!所以,西施會捧心,我這東施也就學著捧捧胃呀!”
居然還能開玩笑,韓青已快爲急死了。
“你必須去徹底檢查,”他堅決的說:“這樣痛一定有原因,神經痛不會讓你冷汗都痛出來了。改天,我帶你去照X!”
“你多事了!我生平最怕就是看醫生,我告訴你,我只是太貪吃了,消化不良而已,你去幫我買包綠胃藥來,就好了!”他爲買了胃藥,從此,這胃藥他就每天帶著,一買就買一大盒。每次他們吃完飯,他就強迫的喂一包胃藥,管痛還是不痛。對他這種作風頗不耐煩,總嫌他多此一舉。但也順著他,去吃那包胃藥,即使如此,還是偶爾會犯犯胃病。每次犯胃病,韓青就覺得自己是天下最無能最無用的人,因爲他只能徒勞的看著,卻不知該如何減輕的痛苦。午夜夢迴,他不止一次在日記上瘋狂的寫著:
“上帝,如果你存在。我不敢要求你讓不痛,但是,讓我代痛吧!我是如此強壯,可以承擔痛楚,已如此瘦弱,何堪再有病痛?”
上帝遠在天上,人類的難題太多了,顯然上帝忽略了他的祈禱,因爲每次痛的仍然是而不是他。
韓青不敢追問海洋學院那學生的事,他只敢旁敲側擊,對於他這一手,袁嘉佩顯然很煩惱,會忽然間就整個人都武裝起來:“如果你希我們的友誼長久維持下去,最好不要太乾涉我的生活,也不要追問我什麼。算算看,我們認識的時間才那麼短,我們對未來,都還是懵懂無知的。韓青,你一定要真正認清楚我,在你真正認清楚我以前,不要輕言字,不要輕言未來,不要對我要求允諾,也不要對我來什麼海誓山盟,否則,你會把我嚇跑。”
他悶住了。真的,他不瞭解。不瞭解可以的抱著他的頭,哭泣著親吻他。然後又忽然拒人於千里之外。甚至,和別的男孩約會著,甚至,對別的男孩好奇著。甚至——
虛榮的去故意吸引其他異的注意。是的,常常是這樣的,即使走在他邊,如果有男孩對吹口哨,依舊會得意的擡高下,笑容滿面,給對方一個半推半拒的青睞。這曾使他非常生氣,卻大笑著說:
“哇!真喜歡看你吃醋的樣子!你知不知道,你是我過的男朋友裡,最會吃醋的一個!”
“過的男朋友?你一共過多男朋友?”他忍不住衝口而出。斜睨著他,不笑了。半晌,才說:
“我有沒有問你過多朋友?等有一天,我問你的時候,你就可以問我了。”停了停,看到他臉上那傷的表,就輕輕的嘆氣了,輕輕的蹙眉了,輕輕的說了一句:“我不是個很好的孩,我任、自私、虛榮,而易變……或者,你應該……”“停!”他立刻喊。恐慌而驚懼的凝視。不是爲恐慌,而是爲自己。怎麼陷進去的呢?怎麼這樣執著起來,又這樣認真起來了呢?怎樣把自己放在這麼一個可悲的、被的地位呢?怎麼會像徐業平說的,連男子氣概都沒有了呢?他瞪著。但,接到那對坦的眸子時,他長嘆了一聲。如果命定要他苦;那麼,苦吧!他死也不悔,認識,死也不悔。然後,有一天,忽然一陣風似的捲進他的小屋裡,臉蒼白,眼睛紅腫,顯而易見是哭過了。拉住他的手,不由分說的往屋外拉去,嚷著說:
“陪我去看海!陪我去看海!”
“現在嗎?天氣很冷呢!”
“不管!”任的搖頭。“陪我去看海!”
“好!”不再追問任何一句話,他抓了件厚夾克,爲拿了條羊圍巾。“走吧!”他們去了野柳。冬天的野柳,說有多冷就有多冷,風吹在上,像利刃般刺著皮。可是,卻高興的笑起來了,在巖石上跑著,孩子般雀躍著,一任海風飛揚起的長髮和圍巾,一任沙子打傷了的皮,一任冬天凍僵了的手腳。在每塊巖石上跑,跳,然後偎進他懷裡,像小鳥般依偎著他。用雙手抱住他的腰,把面頰久久的埋在他的懷裡。他摟著,因的喜悅而喜悅,因的哀愁而哀愁。他只是摟著,既不問什麼,也不說什麼。
好久之後,把面孔從他懷中仰起來,滿面淚痕,用溼漉漉的眼珠瞅著他。他掏出手帕,細心的拭去的淚痕。
轉開頭,去看著大海。那海遼闊無邊,天水相接之,是一片混混濛濛,冬季的海邊,由於天氣冷,藍灰的天空接著藍灰的海水,分不出那兒是天空,那兒是海水。
他挽著,走到一塊大巖石底下,那巖石正好擋住了風,卻擋不住他們對海的視線。他用圍巾把裹住,再下自己的夾克包住,徒勞的想弄熱那冷冷的手,徒勞的想讓那蒼白的面頰有些紅潤,徒勞的想弄乾那始終溼漉漉的眼睛可是,他不想問爲什麼,他知道最不喜歡他問“爲什麼?”“哦!”好半天,出一口氣來,注視著海面,開了口。“你知道,我每次心裡有什麼不痛快,我就想來看海。你看,海那麼寬闊,那麼無邊無際。我一看到海,就覺得自己好渺小,太渺小太渺小了。那麼,發生在我這麼渺小的一個人上的事,就更微不足道了。是不是?”仰頭看他,熱烈的問:“是不是?是不是?”他盯著,用手指輕那小小翹翹的鼻子,那尖尖的下,那溼潤的面頰。“不是。”他低語。“不是?”揚起眉。
“不是!”“爲什麼不是?”“海不管有多大,它是每一個人的海,全世界,不論是誰,都可以擁有海,它,它,接近它。而你不是的,你對我而言,一直大過海,你是宇宙,是永恆,是一切的一切。”
瞅著他,眼眶又溼了,他再用手帕去拭乾它。“別管我!”笑著說:“我很哭,常常就爲了想哭而哭。”
“那麼,”他一本正經的。“哭吧!好好的哭一場!儘管哭!”
“不。”笑著搖搖頭。“你說得那麼好聽,聽這種句子的人不該哭,該笑,是不是?”笑著,淚水又沿著眼角滾下。把臉孔深深的埋進他懷中,低喊著說:“韓青!你這個傻瓜!全世界那麼多可的孩,你怎麼會選上我這個又哭又笑又神經兮兮的孩子,你怎麼那麼傻!你怎麼傻得讓我會心痛呢!我的胃已經夠不好了,你又來讓我的心也不得安寧。”
他鼻中酸楚,心中甜,而眼中……唉,都怪海邊的沙子。他用下的頭髮,低語了一句:
“對不起。”驀然從他懷中擡起頭來了。
的眼直直的對著他。坦白、真切,而溫的說:
“今天早上,我和那個海洋學院的男孩子正式分手了。我坦白的告訴了他,我心裡有了另一個人,我怕,我的心臟好小好小,容納不下兩個人。”
他瞪著,一下子就沸騰般滿奔竄起來,天地一剎那間就變得彩奪目起來,海風一瞬間就變得溫暖和起來,而那海浪撲打巖石的聲音,是世界上最最妙的音樂。他俯下頭去,虔誠而熱烈的吻住。這次,他肯定,和他終於走同一境界,那忘我的、飄然的境界。
那天晚上,他寫了一張短箋給:
我是我,因爲我生下來就是我,
你是你,因爲你生下來就是你,
但如果我因爲你而有了我,
你因爲我而有了你,
那麼,我便不是我,你便不是你,
因爲,我心中有你,你心中有我。
或者,元朝的管夫人泉下有知,也會覺得這些句子比“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或“把咱兩個,都來打破”來得更含蓄而深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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