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去看海”一樣突然，袁嘉佩有天堅持要他去見的一位國文老師——趙培。

趙培大約已經七十歲了，滿頭白髮蒼蒼，滿額皺紋累累，但卻恂恂儒雅！談吐非常高雅，充滿了智慧，充滿了文學，充滿了人生的閱歷和經驗，韓青一看到他，幾乎就崇拜上他了。

在趙家，他們度過了一個非常奇怪的晚上。趙師母和趙培大約差不多大，卻沒趙培那種滿足的氣質。年輕時一定是個人，因爲，即使現在，仍然有非常的皮，和一雙迷濛蒙的眸子。用羨慕的眼看著韓青和袁嘉佩，堅持留他們吃晚餐。於是，袁嘉佩也下了廚房。這是第一次，韓青知道鴕鴕能燒一手好菜，炒了道酸菜魷魚，又炒了道螞蟻上樹。趙師母煮了一鍋餃子。菜端出來，鴕鴕用驕傲的眼看他，說：“我故意想一手給你瞧瞧呢，菜是我炒的！”

他嚐了嚐魷魚，故意說：

“太鹹了！”說完，他就開始不停筷子的吃魷魚，吃螞蟻上樹。趙培笑的看著他們兩個，眼好溫和好慈祥。趙師母好奇的問了一句：“你們什麼時候認識的呀？”

趙培笑著說：“他們在應該認識的時候認識了！”

師母說：“你們在什麼場合認識的呀？”

趙培說：“他們在應該認識的場合裡認識了！”

噢！好一個風趣幽默善解人意的老人呀！韓青的心歡樂著，喜悅著。也忽然瞭解鴕鴕爲什麼會帶他來這兒了。正把他引進的神世界裡去呢！他那麼高興起來，整餐飯中間，他和趙培談文學，談人生，甚至談哲學。談著，談著，他發現鴕鴕不見了。他四找尋，趙培站了起來，往前引路說：

“去探太師母去了。”

“太師母？”他愕然的。

“我的母親。”趙培說：“已經九十幾歲了，最近十幾年來，一直癱瘓在牀上，靠醫藥和醫生在維持著。來，你也來看看吧！很喜歡年輕人，只是，記憶已經模糊了，弄不清誰是誰了。”韓青跟著趙培走進一間臥房，立刻，他看到了鴕鴕，鴕鴕和一個老得不能再老的老人。那老太太躺在牀上，頭頂幾乎全禿了，只剩幾銀。臉上的皺紋重重疊疊的堆積著，以至於眉眼都不大能分出來了。裡已沒有一顆牙齒，脣癟癟的往裡凹著。躺在那兒，又瘦又小，乾枯得只剩下一堆骨骼了。但是，那瘦小的手指正握著鴕鴕那溫的手呢！那虛瞇的眼睛也還綻放著彩呢！正在對鴕鴕說話，口齒幾乎完全聽不清楚，只是一片咿咿唔唔聲。可是，鴕鴕卻熱心的點著頭，大聲的說：

“是啊！！我知道啦！！我懂啊，！我會聽話的，！……”趙培轉頭向韓青解釋：

“每次看到嘉佩，就以爲是看到了我兒，其實，我兒淪陷在大陸沒出來，如果出來的話，今年也快五十歲了，印象裡的孫兒，卻一直停留在十幾歲。”

韓青走到老太太牀前，鴕鴕又熱心的把老太太的手放在韓青手上。那老太太轉眼看到韓青了，那枯瘦的手指弱弱的握著他，似乎生命力也就只剩下這樣弱弱的一點力量了。嘰哩咕嚕的說了句什麼，韓青完全聽不懂。趙培充當了翻譯：

“說要你好好照顧蘭蘭——指的是嘉佩。蘭蘭是我兒的小名。懂得——懂得人與人間的，也看得出來。”韓青很，說不出來的。看到那老太太掙扎在生命的末端，猶記掛著兒孫的幸福，他在那一剎那間會的“”字，比他一生裡會的還強烈。

從老太太的臥室裡出來，師母正端著杯熱騰騰的茶，坐在客廳裡發呆。看到袁嘉佩，師母長長的嘆了口氣：

“年輕真好！”韓青怔了怔，突然在師母臉上又看到那份羨慕，那份對年華已逝的哀悼，那份對過去時的懷念。他想起屋裡躺著的那副“形骸”，看著眼前這追悼著青春的人。不知怎的，他突然好同好同趙培，他怎能在這樣兩個人中生活？而且，他突然對“時間”的定義覺得那麼困，是臥室裡的太師母“老”？還是客廳裡的師母“老”？他著師母，衝口而出的說了句：“師母，時間對每個人都一樣，您也曾年輕過。”

師母深刻的看了他一眼。

“是啊！”說：“可惜抓不回來了！”

“爲什麼總想去抓過去呢？”趙培的手安詳的落在妻子的肩上。“過去是不會回來的。但是，你永遠比你明天年輕一天，永遠永遠。所以，你該很快樂，爲今天快樂！”

韓青若有所悟，若有所得，若有所獲。

離開了趙家，他和鴕鴕走在涼涼的街頭，兩人的握著手，的依偎著，的覺著對方的存在，的作心靈的契合與流。“鴕鴕，”他說：“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孩。”

偎他，不說話。“鴕鴕，”他再說：“世界上不可能有人比我更你了，因爲不可能有人比我更瞭解你，今天一個晚上，我看到了好多個層面的你，不論是那個層面，都讓我欣賞，都讓我折服。”

更的依偎著他，還是不說話。

“鴕鴕，”他繼續說，他變得多想說話啊。“我有我的過去，你有你的過去，從此，我們都不要去看過去。我們有現在。哦！最真實的一刻就是現在！然後我們還有未來，那麼長久好的未來。鴕鴕，讓我們一起去走這條路吧，不管是艱辛的還是甜的，重要的是我們要一起走！然後，等我們也白髮如霜的時候，我們不會去羨慕年輕人，因爲我們有回憶，有共同的回憶。我們會在共同的回憶裡得到最高的滿足。”

擡眼看他了。“只是，”細聲細氣的說：“我不想活得那麼老。”

“什麼？”他沒聽懂。“我不要像太師母那樣老！”說，頭靠在他肩上，髮輕拂著他的面頰。“我不要像一個人幹一樣躺在那兒等死，我也不要爲兒的負擔，尤其，不想只剩我一個人……”

“嗯，這樣吧！”他豪爽的說：“你比我小兩歲！”

“是。”“我活到八十二，你活到八十，行不行？”

“行！”“那麼，一言爲定！”他出手去。“我們握手講定了，誰都別反悔！”出手來，正要跟他握手，忽然覺得有些不對，這樣一握下去，豈不是就“許下終”了嗎？慌忙回手來，笑著跑開去，一面跑，一面說：

“你這人有些壞心眼，險些兒上了你的當！”

“怎麼？”他追過去，抓住。“還不準備跟我共度終生嗎？”他眼睛閃著，咄咄人的。

“你又來了！”嘆氣。“我說過，你不能我太，否則我會怕你，然後我就會逃開！”

“我還有哪些地方讓你不滿意呢？”

“不是你，是我。”“你還沒有準備安定下來？”“是。”他挽，的挽。

“真的？”他盯著。“真的！”他捧住的臉，想在街道的影中吻。重重用力一推，逃開了，他追過去，發現正彎著腰笑著，很樂的樣子。他想發脾氣，但是，你怎能對一張笑著的臉發脾氣呢？噢，鴕鴕，你是我命裡的剋星！他想：你非把我磨，磨灰，要不然，你是不會滿足的。靠在一路燈上，他長長的嘆了口氣。

悄悄走近，把暖暖的手進他手裡。

“我只同意——”一本正經的說：“你活到八十，我活到七十八。”噢！鴕鴕！我心的心的心的小人兒！他心中呼喚著，狂歡著，一下子把整個人都擁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