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太匆匆》第二十章

七月十一日,韓青退役了。

回到屏東老家,他只住了三天,就僕僕風塵,直奔臺北。暫時住在也剛退役的徐業平家,他開始瘋狂般的找工作。此時,方克梅已經嫁了,徐業平心灰意冷之餘,正發狠的準備托福考試,預備出國了。沒有一個人像韓青這樣瘋狂,他在退役前,寄出了兩千封求職信,而在接踵而來的一個月以,又馬不停蹄的去應徵、面試、考試了數十家公司,徐業平罵他是“狂人”。可是,當一九八一年的八月,他已同時被三家大企業公司錄取,只等他自己來選擇,該進那一家公司去工作。

鴕鴕和他的重聚,帶來的是椎心般的痛楚。他開始深深會到鴕鴕信中所說的一切,變了!變得,變得穩重,變得高貴,變得深謀遠慮……變得那麼多,以至於,他痛楚的到,和他之間,已那麼陌生了。陌生得過去的點點滴滴,都恍如一夢。當他必須在三個工作中選一個的時候,他唯一的意念,仍然是“找一個高薪的工作,和鴕鴕馬上結婚。”可是,在徐家,鴕鴕和他單獨的、懇切的深談了一次:

“當你決定工作的時候,最好不要考慮我,只考慮你自己,適合於什麼工作。”“我怎能不考慮你?”他懊惱的大:“我是爲了你才這樣到撞,爲了你才考慮待遇,工作質,工作環境,和工作地點!”他深吸口氣,不要,不能,要跟好好談,要表示風度,要表示“”。他開始沉痛的正視,一本正經的問:“鴕鴕,你還要不要嫁給我?”

鴕鴕凝視他,真切的凝視他。

“我以爲我給你的信裡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不清楚。”他搖頭。“完全不清楚。鴕鴕,你說了兩種可能,一是嫁給我,用你四十年的生命來補報我。一是離開我,等野倦了,再回頭來瞧瞧舊巢。現在,”他握住的手。“你到底選擇了哪一樣?”想把臉轉開。“韓青,我想……我配不上你!”掙扎著,囁嚅著說:“你就……放了我吧!”他的下,強迫面對自己。

“你的意思是我配不上你,你也不再我了,不再要我了!對嗎?”他有了幾分火氣。“你的意思是,四年間點點滴滴,都要一筆勾銷了,是嗎?看著我!準確的回答我!不要再用模棱兩可的句子來搪塞我!”

“韓青!”喊了出來,被迫的面對著他。“我剛剛纔大學畢業,我還不想結婚!我想,我從頭到底就沒有穩定過!我對我自己善變的個太害怕!而你,韓青,你如此純真,一直純真得像個小男生!你正視一下我們的前途吧,如果我們真結婚了,會幸福嗎?會幸福嗎?”“爲什麼不會?”他用力的問:“只要我們相,爲什麼不會?”“相是不夠的!”終於有力的說了出來。“韓青,兩個生長自不同環境的人,要結爲夫妻,共同去生活數十年,並不僅僅是相就夠了!還要有共同的興趣,共同的目標,共同的朋友,共同的社會階層,共同的境界,共同的生活水平,……否則,不起三年的考驗,就會化爲飛灰!韓青,你看過得死去活來終於結合的夫妻,卻在數年後反目仇而離婚的例子嗎?……”“那麼,你的意思是,我們沒有毫共同點?”

“以前,我認爲我們有。那時,我是一個單純調皮的大學生,你是個單純調皮的大學男生!那時,我們的確是在同一個水平上。我們的好興趣都很接近,彈吉他,唱民歌,批評教授,埋怨社會,什麼事都不懂,卻目空一切!真的,韓青,那時的我們就是這樣的,所以我們會相。可是,現在,什麼都不同了。”“怎麼不同了?”他追問:“除了一件,你變得現實了!你開始追求質生活了!”擡眼看他,淚水衝進了眼眶。

他立刻後悔了。“原諒我!”他說,握。“你使我心如麻,你使我口不擇言,我並不是要諷刺你,我只想找出我們之間問題的癥結!”“你說對了!”含淚點頭。“我變得現實了!我知道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生活,絕對趕不上琴棋書畫詩酒花的生活!我知道送一束玫瑰花也要你有錢去買一束玫瑰花!我知道當兩個人著月亮互訴的時候必須先吃飽肚子!我知道你要一個如詩如夢,飄逸麗的妻子,絕不要一個蓬頭垢面洗地板的人……”“停!”他說:“我們的問題歸納到了最後一個字:錢”

深深搖頭,深深深深的搖頭,注視他的眼,如同注視一個不解事的、天真的孩子。

“並不是那一個字。韓青,或者說,不止那一個字。還有其他很多東西。例如,我花了很多時間學英文,學法文,我一直想去歐洲,一直想寫點什麼。你認爲,我這種人——我並不是說我很高貴,我只是強調我就是這樣一個人,能不能到屏東一個小鄉鎮上,去當個心滿意足的雜貨店老闆娘呢!去當你父母的乖兒媳婦呢!”

韓青面轉白了。“我從不以我的家庭爲恥辱!”他正說。

鴕鴕的臉也轉白了。

“假若你認爲我說這句話,是表示我輕視你的家庭,那麼,我們兩個的境界就已經差得太遠了!”沉痛的說,把手在胃上,緒一激,那胃就又開始作怪了。“我從來沒有輕視過你的家庭,我只是舉個例子,表示我們之間,還有許多以前本沒有去想過的問題!人,不是可以離羣獨居的,人是除了夫妻關係之外,還要有父母,親戚,朋友,和社會大衆的!你……你……”說不清楚,淚水就奪眶而出:“你本不瞭解我!”站起來,往門外就衝去。

“慢著!”

他大踏步走過去,攔住,他的眼眶漲紅了,眼死死的盯著:“我知道我們之間已有距離,不過,世界上沒有不過去的距離。我只問你最後一句話;”他深吸口氣:“鴕鴕,你還我嗎?”淚珠從面龐上紛紛滾落。

“這就是我最大的煩惱!”坦白說:“韓青,我從來沒有停止過你!從來沒有!”

他靜靜的看,認真的看,深深的看,看了好久好久,然後,他說:“謝謝你!鴕鴕。謝謝你這句話。我或者很天真,我或者很稚,我或者還沒有,我或者不能給你安全。但是,只要有你這句話,我的信心永不搖。鴕鴕,你幫我做了一個決定,現在有三個工作等著我去做,其中只有一家公司在南部,我決定回南部去工作了。我想,我現在也很脆弱,我要回到一個寵我的家庭裡去。然後,我在南部打我的天下,你在北部打你的天下,我們暫時分開,讓我們兩個都認真的考慮一下,我們還有沒有結合的希。”他中哽了哽,脣邊卻浮起一個微笑。“鴕鴕,你知道三天後是什麼日子?”

“我知道。”也微笑起來,雖然淚珠仍然晶瑩的掛在面頰上。“八月二十四日,我們認識,整整四十六個月了。”

“當我們有一天,慶祝我們認識四十六週年的時候,我希你會對我說一句,你從沒後悔嫁給我!”他說。眼睛又閃亮了,面龐上又綻滿了希彩。“鴕鴕,記得我服役前夕,你在我枕上留條子,你寫著:‘青,你要回來娶我,你一定要回來娶我!我等你!我一定等你!’你還寫著:‘我一字一淚,若神天上果有知,願你全我的心願,我願棄名利,拋世俗,只願與你比翼雙飛,此生此世。’瞧,我都會背誦了。鴕鴕,你還記得嗎?”“是,我記得。”眼中又蒙上了淚影,聲音裡迸裂著痛楚。“記得每一句誓言,記得每一個片段,記得每一個細節……記得所有的點點滴滴。”“但是,那些山盟海誓,總不會隨風飄散吧?大學生的,再怎麼不,總不會只是兒戲吧?”

“不。韓青。”牙關,蹙著眉,試著想讓他了解。“我並沒有否認我們過去的,我並沒有想抹煞我們那四年,你也知道,在這四年中,我做了多麼完整的奉獻,你一直是我生活中的重心……”“現在不是你生活的重心了!”他終於忍不住衝口而出。“鴕鴕,”他深沉的說,語氣鄭重,眼神愁苦。“坦白告訴我吧!不要用‘長’‘境界’‘’這種大題目來擋住我的視線,坦白的告訴我,你生命裡又有了別人,是嗎?我們之間有了第三者,是嗎?”深吸了一口氣。沉了片刻。

“你知道,我們之間一直有第三者,我不否認,目前還有別人在追求我。可是,這些年來,我並沒有背叛過你,也沒有瞞過你什麼,是不是?我一直是很誠實的,是不是?那些第三者,也從沒把我們分開過,是不是?”

“那麼,”他屏息說:“我們的問題,確實是在我‘不夠’、‘沒有長大’、‘不能給你安全’上?”“是。”“經過那麼一段刻骨銘心的以後,用這些理由來分手,會不會太牽強了?”他激烈的說,立刻,他又後悔說這幾句話了,是的,他還不夠,說這幾句負氣的話,就表示他還沒!他深深嘆了口長氣,接著說:“好!我承認我不夠!但是,鴕鴕,”他加強了語氣:“等我!等我!”他低語,熱烈而誠摯,每個字都挖自肺腑深:“等我,我會很快的追上你的境界!走你那個人的世界!等我來娶你!我相信,將來帶你去黎的,不會是別人!一定是我!現在,我離開你,讓你一個人去思考,讓我一個人去鬥……我想,我們都需要冷靜,都需要‘孤獨’一陣……”

“就像那個暑假,你拚了命去打工一樣。”回憶的說,脣邊浮起溫的微笑,眼底流著欣賞的華。“你知道嗎?韓青,那是你最深刻打進我心去的一次!你那麼堅強,高傲,瀟灑。整個暑假,你離開我,讓我去面對自己!”

“現在,又是一次,該我堅強瀟灑的時候了!”他悽苦的微笑起來。“最起碼,我還懂得一件事,‘’一個人,不要去‘纏’一個人,奉獻自己,而不要去左右對方的意志!”

仰著頭看他,眼睛閃著彩。

“你知道嗎?”由衷的說:“你實在是非常非常非常可的!”“你知道嗎?”他也由衷的說:“你也實在是非常非常非常可的!”他們又相對注視,彼此都在彼此上、臉上,看到那些逝去的歲月,看到那些已過去的歡樂,看到那些數不清的誓言,看到那些點點滴滴,縷縷的。終於,韓青沉痛的把手手上,握,痛楚的從齒中迸出一句話來:

“鴕鴕,我們是怎麼了?我們到底是怎麼了?如果我們還相,如果我們還彼此欣賞,是什麼東西把我們隔開了?是什麼東西?”“我不知道。”鴕鴕虛弱而誠實的回答。“我想,這樣東西的名字可能就‘考驗’,我們還需要一段時間的考驗,才知道是否能共未來。”“難道四年多的考驗還不夠?”

“那四年,我們並沒有面臨‘考驗’,我們只是忙著去‘’!如今,除了之外,我們要面對的真實人生,這纔是最重要的!韓青,我在信裡寫過,長的每個步驟都很痛苦,這考驗也是痛苦的,熬過了,我們在人生的境界裡,就真正可以所向披靡了。熬不過,你就還是個大學小男生!而我……”“你已經不是個大學小生了。”他接口。

“是的。”含淚點頭。

“好!”他堅決的說:“給我時間!讓我長大!讓我來通過這段考驗!讓我向你證實我自己!”然後,他又瞅了好一會兒,就猝然轉開子,大聲說:“在我‘纏’住你以前,快走吧!”揮去淚痕,再凝了他的背影一眼,轉去。

“鴕鴕!”他背對著說:“我你!永遠你!”

收住腳步,怔了怔。然後,飛奔回來,從背後抱住他的腰,把溼漉漉的面頰在他的肩上,在他耳畔又輕又快的說:“謝謝你能瞭解我,謝謝你能我,謝謝你能爲我去單獨鬥,謝謝你能這麼深切的我,謝謝你給了我最快樂的四年,謝謝你一切的一切!”

他咬牙關,不讓自己回頭去看,不讓自己再去抓住。而淚水,卻極不爭氣的往自己眼裡衝去。他覺得心碎了,心完完全全的碎了。不知怎的,他就覺得這場面像是在訣別似的!那一連串的“謝謝你”讓他每神經都絞痛了,他真想對大喊:“不要謝我,只要嫁我!”

不行!他知道。如果他這樣說,會輕視他!會認爲他淺,稚、不。而現在,他最怕的一件事,就是被輕視。他的腰桿筆直,子僵,站立在那兒!他像個石像般也不。然後,又在他耳邊低語:

“如果你耳朵的時候,不妨打個電話給我!”然後,說了最後一句:“再見了!韓青!”

“再見了,鴕鴕!”他也啞聲回答,依舊沒有回頭。

放開他,轉飛奔而去了。

他依然立在那兒。聽著的腳步聲一步一步的消失,一步一步的消失,一步一步的消失……似乎一步一步消失到了世界的盡頭。每個腳步都踩碎了他的心,不知怎的,他就覺得整顆心都撕裂了,都碎了。

人類的悲哀,就在於永遠不能預知未來。假若韓青那時能知道以後會發生的事,恐怕他寧可被輕視,寧可“纏”住,也不會放走的。但是,他不能預測未來,他竟然不能預測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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