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韓青回到了屏東，開始就任於某產有限公司。訓一個月後，立即被編爲正式職員，負責推展業務方面的工作。韓青又像那個暑假一樣，進了一種“瘋狂”的工作狀態中。從早上八點鐘上班，他下班後再加班，總要忙到晚上十點十一點，回到家裡，往往都已三更半夜。韓青的父母，用慈的懷迎接著這在外已流浪多年的兒子，兩老從不問什麼，只在韓青晚歸時爲他煮一碗麪，早起時爲他煮兩個蛋。而在他深沉黝暗的眼神中，去會他這些年來在外面經歷過的磨練。兩老永遠讀不出韓青的心事，永遠看不他的哀愁，更無法進他那孤寂的心，去了解他那心中強烈的思念、、痛楚，與掙扎。但是，他們用單純的寵，來默默的包容他，沒有懷疑，沒有要求，只有付與。兩老從不要求韓青快些“”，快些“長大”！

韓青工作得那麼累，那麼辛苦，他幾乎沒有時間給鴕鴕寫信。這段時間中，鴕鴕的來信也很，每封都好短好短。雖然如此，韓青仍然可以深切的覺出來，自己的心臟中，像有無形的、細細的線，一直牽過大半個臺灣，而的縈繞在鴕鴕的心臟上。每當夜深，這線會忽然，於是，他會遏止不住自己，而撥個長途電話到臺北，只對鴕鴕說上一句：“沒有事，只因爲耳朵了。”

對面會傳來一聲低低的、悠悠的嘆息。聽到這嘆息，夠了，他不再想聽別的。在他還沒有把握已追上的境界，已經夠得上，已經讓在“”他以外，還能“尊敬”他的時候，他不想再爲自己多說什麼。該說的話，似乎都在上次說完了。剩下的，只是該做的事。於是，他會默默的掛上電話，而讓無盡的相思，在無眠的長夜裡，啃噬著他的心靈。

偶爾，他也會懷疑，鴕鴕邊已有新人了。在過去四年中，這種事是層出不窮的。但是，如果經過這樣轟轟烈烈四年的相，最後還能移別，那麼，對整個的人生，韓青還能信任些什麼？不不，他把這層疑生生從心底劃掉。可是，潛意識中，這層疑卻也深柢固。哦，鴕鴕，鴕鴕，鴕鴕……他心中輾轉低呼，結束這種煎熬吧！結束我們彼此的煎熬吧！鴕鴕，鴕鴕，鴕鴕！讓我相信你！讓我百分之百的相信你！不，不能懷疑。鴕鴕只是長大了，所以他也必須也要長大！鴕鴕會等他的，他深信，鴕鴕會等他的。他更深信，即使又有了新朋友，還是會回到他邊。因爲世界上沒有人能比他更，沒有人能比他更寵。四年來，也多次想從他邊飛去，最後，仍然飛回舊巢。這就是鴕鴕，一個永遠在找安全，在找避風港，而又在找風浪，找挑戰的孩！但是，他有信心，當飛倦了，必定會飛回舊巢，不論何時，他都會張開雙臂，迎於懷，讓休憩下那飛累了的雙翅。他等待著，很有信心的等待著。儘管這段等待的日子裡充滿了煎熬，他每天都要用最大的剋制力，不打電話給，（偶爾，還是打了。）不寫信給，（偶爾，還是寫了。）但是，他總算做到一件事：不去臺北“纏”。儘管，他心底千遍萬遍的吶喊著：“鴕鴕！結束這種煎熬吧！結束這種煎熬吧！”

鴕鴕無語。兩人間的“無線電”忽然有短路的形。他收聽不到鴕鴕的心聲，不安的覺把他圍繞著。鴕鴕啊，你爲何默默無語？新的一年在煎熬中來臨了，木棉花開過又謝了。

他瘋狂的工作有了代價，從職員升任到課長了。不能證明什麼，他不知道自己的境界有沒有追上鴕鴕？境界兩個字好空泛，是一張無法得滿分的考卷！鴕鴕啊！最起碼，你看看這張考卷吧！雖然不見得及格，我已經盡力去答題了！用我的和淚去答題了。鴕鴕啊，你看看考卷吧！

鴕鴕無語。鴕鴕啊，你爲何默默無語？

不安和困把他牢牢捆住了，而且，他恐懼了。恐懼得不敢再打電話給，不敢再寫信給，不敢去面對自己不知道的“真實”。然後，四月裡，他在夜半忽然驚醒了。像有個人在用線猛力拉扯他的心臟，把他從睡夢中痛得驚跳起來。坐在牀上，他突然那麼強烈的應到鴕鴕心聲：韓青，你在哪裡？韓青，你在那裡？

他披下牀，立即撲向電話。

鈴響了好久，表上的時間是凌晨兩點半。不行！一定要聽到鴕鴕的聲音！鴕鴕，接電話吧！接電話吧！接電話吧！求求你！電話終於被接聽了，接電話的不是鴕鴕，而是睡意朦朧的小三。“韓青？”小三的聲音怪怪的。“你……找我姐姐？…………”小三的語氣含糊極了，暖昧極了。“不在家，……去度假了。”“度假？”他張的喊：“什麼度假？”

“哦，哦，”小三囁嚅著。“要我們都不要跟你說的！……去日本了，出國了。大概一個月以後纔回來！回來後會跟你聯絡的！”電話掛斷了。他呆呆的坐在牀沿上。好半天都沒有意識。然後，痛楚把他徹底打倒了，他用手的抱住了頭。殘忍啊，鴕鴕！你怎能如此殘忍？去日本了，出國了！你一個人出國嗎？還是有人和你同飛呢？當然，你不可能單獨出國度假的，那麼，是有人同飛了！鴕鴕，你忘了，你說過只和我比翼雙飛的！你說過的！他搖著頭，滿懷苦，滿臉都爬滿了淚水。

好久之後，他振作了自己。忽然想起捧著十二朵玫瑰花的鴕鴕，巧笑嫣然的鴕鴕，抱著他的腰又笑又跳的鴕鴕，在海邊唱萬事萬的鴕鴕……他把手指送到齒中，咬了自己。不，我不恨你！我不怨你！我無法恨你！我無法怨你！去玩吧！去度假吧。玩累了，這兒還是你的窩，即使有人和你同飛，我也不怨。只要你回來，我什麼都不怨，什麼都不問，什麼都不怪！只要你回來！

這種等待，變煎熬中的煎熬了。

韓青徹夜徹夜不能睡，每個思緒中都是鴕鴕，驅之不走，揮之不去。亭亭玉立的站在那兒：笑著，哭著，說著………他的鴕鴕，他那讓他如此心痛，如此心酸，如此心的鴕鴕！他怎能這樣呢？怎能呢？

四月二十四日，又是紀念日了。

整天，韓青的心緒都不寧到了極點。瘋狂的想念著鴕鴕。他去書店裡，買了一張雁兒歸巢的卡片，在上面寫下兩行字：

“舊巢依舊在，只待故人歸！”

著卡片，他沒有寄出。卡片上有隻雁子，一隻飛著的雁子。他瞪著雁子，想起一支歌，歌名“問雁兒”：

“問雁兒，你爲何流浪？

問雁兒，你爲何飛翔？

雁兒啊，雁兒啊，

我想用萬丈，爲你築的宮牆，

卻怕這小小窩巢，不了你的天堂！

問雁兒，你可願留下？

問雁兒，你可願雙？

雁兒啊，雁兒啊，

我想在你的旁，爲你遮雨風霜，

又怕你飄然遠去，讓孤獨笑我癡狂！”

他的心酸苦楚，腦子裡只是發瘋般縈繞著這支歌的最後兩句：“又怕你飄然遠去，讓孤獨笑我癡狂！”他把卡片丟進屜裡，鎖起來。但是，他能鎖住鴕鴕嗎？那愴惻悽苦之，把他得的，得他整日都不過氣來。“又怕你飄然遠去，讓孤獨笑我癡狂！”哦！他昏昏沉沉的挨著每一分、每一秒。心底是一片無盡的悽苦。鴕鴕啊，請不要飄然遠去，讓孤獨笑我癡狂！這夜，他又無法眠。

瞪視著窗子，他的思緒遊在窗外的夜空中。心裡反覆在呼喚著鴕鴕。腦子裡，有個影像始終在徘徊不去。一隻孤飛的雁子。孤獨，孤獨，孤獨！有一段時間，他就這樣徹底的會著孤獨。然後，忽然間，他耳畔響起了鴕鴕的聲音，那麼清晰，清晰得就好像鴕鴕正在他耳邊似的，那聲音清脆悅耳，正在唱歌似的唱著：

“無一藏中無一，有花有月有樓臺！”

鴕鴕回來了！從日本回來了！他知道！他每纖維都知道。鴕鴕在呼喚他！一定是在呼喚他！四年多來，每次需要他的時候，他的第六都會應到。而現在，他的第七第八第九，第十……都在那麼強烈，那麼強烈的應到，鴕鴕在呼喚他！他披下牀，不管是幾點鐘了，他立即撥長途電話到袁家，鈴響十五次，居然沒有人接聽！難道他們全家都搬到日本去了？不可能！他再撥一次電話，鈴響二十二次，仍然沒人接聽。他在室踱著步子，有什麼事不對了！一定有什麼事不對了！爲什麼沒人接電話呢？他再撥第三次，還是沒人接。不對了！太不對了！他去翻電話簿，找出方克梅婚後的電話，也不管如此深夜，打過去會不會引起別人疑心，他把方克梅從睡夢中醒：“韓青，”方克梅說：“你這人實在有點神經病！你知道現在幾點鐘嗎？”“對不起。”他喃喃的說：“只問你一件事，鴕鴕回來沒有？”

“嘉佩嗎？”方克梅大大一怔。“從哪兒回來？”

“日本呀！不是去日本了嗎？”

“噢！”方克梅怔著。“誰說去日本？”

“妹妹說的！怎麼，沒有去日本嗎？”他的心臟一下子提升到嚨口。“哦，哦，這……這……”方克梅吞吞吐吐。

“怎麼回事？”他大：“方克梅！看在老天份上，告訴我實話！結婚了？嫁人了？嫁給姓柯的了……”“哦，不不，韓青，你別那樣張。”方克梅說：“鴕鴕沒有嫁人，沒有結婚，只是病了。”

“病了？什麼病？胃嗎？”

“是肝炎，住在榮民總醫院，我上星期還去看過，你別急，神還不錯！”“你爲什麼不通知我？”他對著電話大吼。

“韓青，不要發瘋好吧！不過是害了肝炎，醫生說只要休養和高蛋白，再加上天天打點滴，很快就會出院的！要我千萬不要告訴你，說現在很醜，不想見你，出院以後，自己會打電話給你的！你曉得那強脾氣，如果我告訴了你，會把我恨死！還說，你正在努力工作，每天要工作十幾小時，不能擾你！”

“可是，可是——”他對著聽筒大吼大：“需要我！生病的時候最脆弱，需要我！”

“韓青，”方克梅被他吼得耳都快震破了，惱怒的說：“你是個瘋子！人家有父母弟妹照顧著，爲什麼需要你！你瘋了！”方克梅掛斷了電話。

韓青兀自握著聽筒，呆呆的坐在那兒。半晌，他機械化的把聽筒掛好，用雙手深深進自己的頭髮裡，他抱著頭，閉眼睛去遏止住自己一陣絞心絞肝般的痛楚。思想是一團混。方克梅說鴕鴕病了。真的嗎？或者是嫁了？不，一定是病了。肝炎，榮民總醫院，沒什麼嚴重，沒什麼嚴重！肝炎，肝炎，鴕鴕病了！鴕鴕病了！他猝然覺得心臟猛的一陣搐，得他痛得從牀沿上直跳起來。他彷彿又聽到鴕鴕的聲音了，在那兒清清脆脆的嚷著：“韓青，別忘了我的木棉花啊！”

木棉花？他驚惶的環室四顧，牆上掛著他和鴕鴕的合照，鴕鴕明眸皓齒，巧笑嫣然。鴕鴕，你好嗎？你好嗎？鴕鴕，你當然不好，你病了，我不在你邊，誰能支持你？誰能安你？誰能分擔你的痛苦？他奔向窗前，繁星滿天。腦子裡驀然浮起鴕鴕寫給他的信：

“……願君是明月，妾是寒星伴，朝朝暮暮，暮

暮朝朝。忽見湖水盪漾，水中月影，如虛如實

……”他機伶伶的打了個冷戰，不祥的預那麼強烈的攫住了他。他忍不住喊了出來：“鴕鴕！我來了！我馬上趕到你邊來！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