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樓的時間被靜止了，衆人的表都定在臉上，說話的、大笑的、鼓掌的、筷子夾菜張口吃的……連流的空氣都凝固在所有人周。

就在這可怕的死寂中，終於聽見尉遲驍發的聲音響起來：

“徐……徐宗主……”

徐霜策掀簾走出雅間，回頭瞟了他們一眼。那雙死沉死沉的黑眼睛裡什麼緒都沒有，但只要到他這視線的人，都從骨子裡生出一種懼意來。

“耳朵不用在正道上就割了，”他語氣平淡地道。

沒人敢吭聲。

只見徐霜策目轉向宮惟，又在桌上那盤醉上一瞥，並未有毫言語。隨後他轉下樓，袍袖無風揚起，整個人已憑空消失在了木階之間。

定住的時間遽然開始流，安靜只持續了眨眼的功夫。下一刻，談笑的繼續發出笑聲，鼓掌的啪啪鼓掌，半空中的酒突然開始汩汩流，穩穩當當落在了青瓷杯裡，連一滴都沒濺出來。

“剛纔說到哪兒了？”說書老頭一個愣神，隨即釋然笑道：“——對。剛說到那鬼太子迎親，娶的乃是一位剛飛昇的貌仙，妖迎親吹吹打打，花橋從碧落直下黃泉……”

下面聽衆有鼓掌的，有笑鬧的，沒有任何人從這既熱鬧又自然的場景中發現一不對。方纔那些仙門名士之間的風流韻事，就像下蒸發的水珠，從所有人的意識中無聲無息消失了，連痕跡都沒留下。

只有這座雅間中一片安靜，良久才聽尉遲驍出幾個字來：

“我竟然還活著……”

宮惟傷把筷子一擱，心說幸虧我只點了盤醉，要是剛纔沒忍住把雅間窗臺上那株漂亮的芍藥也吃了，現在我的怕是已經涼了。正這麼想的時候只聽孟雲飛聲道：

“待會我們還回客棧麼？”

“……”

三人同時陷沉默，誰也不想回去面對徐宗主那張冰冷的臉。

尉遲驍一臉悔不當初：“要是你沒打斷樂聖大人那段庭曲就好了。”

“？”孟雲飛問：“你怎麼不說要是你沒打斷霸道劍尊二月桃就好了？”

“我怎麼會想到徐宗主那種大佬也會喬裝易容出來聽評書呢？”

“所以我們爲什麼不能只讓他聽那本霸道劍宗二月桃？”

“………………”宮惟終於忍無可忍地打斷了他倆：“兩位俠，你們不覺得這幾本評書的容都不太正常嗎？”

兩人面面相覷，隨即一同轉向宮惟，孟雲飛恍然大悟道：“向小公子，你年紀小沒見過，聽到這種話本別太當真，都是虛構的！”

尉遲驍說：“是啊，主要是民間對徐宗主的過往史比較興趣，難免有些牽強臆測。回滄山以後千萬別到跟人打聽，命重要明白嗎？”

我爲什麼要跟人打聽！我就是正主！

宮惟深吸了口氣，艱難地問：“那麼那位法華仙尊……是真的跟你們劍宗……還有那位樂聖大人……”

尉遲驍差點沒跳起來：“沒有！”

孟雲飛一手扶額，說：“我師尊本不是面如好，而且與法華仙尊都不太，只是那幫寫小話本賺銀子的人牽強附會罷了。宮院長世詭且傳說頗多，又仙逝得太早了，他走後民間便開始流傳什麼千年桃花之類的戲言。開始還勉強算正常，後來越發誇張荒誕，最終就演變了各路史。其實認真說起來，不過是仗著死人不能跳出來與他們計較罷了。”

宮惟突然聽見了一個無法忽視的可怕的詞：“……‘各路’史……”

孟雲飛說：“哦也還好，滄山徐宗主，武元尊應盟主，劍、醫、鉅三宗，四位玄門仙聖，六大世家尊主，八門派的各位掌門，鬼垣幾位出名的大鬼修……主要也就這麼多了。其實宮院長與徐宗主之間的戲文不算多見，畢竟滄宗主悼念亡妻之事世人皆知。民間更喜歡聽徐宗主與應盟主兩人的各種話本，因爲結局大多幸福滿，不戲班都排過。”

“……”

“……”

空氣微妙地安靜了一瞬，尉遲驍含蓄地道：“雲飛，你對這些真瞭解呢。”

孟雲飛罕見地不太自然：“也沒有啦，哈哈。”

尉遲驍道：“那個……雲飛，我之前聽過一個傳言，說樂聖大人甚喜收集戲文話本，每次聽人評書都掌大笑，心喜悅……”

孟雲飛立刻：“住口！至我師尊沒有花錢找人寫什麼念奴！”

宮惟：“………………”

宮惟再次深深吸了口氣，起有禮貌地道：“兩位俠失陪，我稍等就回來。”然後頭也不回地掀簾走出了雅間。

兩人作一致地扭頭目送他出去，尉遲驍小聲問：“他到的衝擊好像有點大啊，你看都同手同腳了……”

孟雲飛：“畢竟是滄宗弟子——我就說不該打斷最開始那個霸道劍宗二月桃吧！”

·

宮惟心中默唸清心咒，下到樓梯盡頭，招手來跑堂的低聲道：“待會告訴樓上那兩位說我先回客棧了。”然後腳步一拐，徑直出了酒樓的門，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左右一，果然只見街角有家書鋪，便信步踱了過去。

那書鋪雖小，但擺滿了各書籍、戲文，他揹著手轉了一圈，招來掌櫃問：“那些仙家名士的話本有麼？”

掌櫃一臉瞭然道：“有有有，請問小公子比較景仰哪位宗師呢？”

宮惟心說原來你們都是以這種方式來表達景仰的。他用指關節按跳的眉心，道：“其實我……我都不太瞭解，你有什麼可以推薦的嗎？”

“哎呀公子你可來對地方了！”掌櫃的一下來了勁，“我們這裡新出的本子特別全，法華仙尊古今全集都有，《黃泉不了》你聽說過嗎？寫滄宗主下地府平的，從京城傳過來還不到半個月！上月開元雜報剛評出的《庭曲》戲文原本也有，不過價格偏高，因爲宴春臺樂聖大人已傳令天下不準刊發印抄，以後怕是要絕本啦！除此之外我們還有《岱山拾》、《憶桃妖》、《應盟主史》……”

很好柳虛之！你聽別人的話本心喜悅，到你自己就傳令抄！

宮惟強行打斷滔滔不絕向他推薦應盟主史的掌櫃，終於問出了自己此行最關心的問題：“你們就沒點正常的話本嗎？醫宗那麼多弟子，還有八大門派中瓊花小築的各位仙姝……”

掌櫃大驚：“那纔是不正常吧小公子，那可都是姑娘家啊！”

宮惟：“？”

“雖然大夥對風月話本有需求，但怎能壞人家姑娘的閨中清譽呢！”

“……”

宮惟在對面譴責的目中陷了沉默。

掌櫃的不悅道：“小公子你到底要不要啊？《應盟主史》不興趣的話《黃泉不了》其實也不錯哦，萬一哪天被滄宗了，你買下的本子就可以升值了，說不定還能當傳家寶贈與子孫呢！你不考慮考慮嗎？確定不考慮考慮嗎？不然我把《應盟主史》價格給你折一吧……”

宮惟在掌櫃連珠炮似的攻勢中丟盔棄甲，又實在難以面對自己親師兄橫兩界、妖魔鬼怪通吃、最終跟徐霜策攜手歸了的二十幾段史，只得匆忙把那本《黃泉不了》塞進袖子裡，丟下銀子便扶額走了。直到出了店門站在大街上，纔打開那貌似平平無奇的線裝本，一目十行瀏覽到徐霜策一邊咳一邊親手爲他刻了個墓碑——上書“妻宮惟之墓”六個大字——的那段，啪地一聲合上書，心道：我的眼要瞎了。

前世徐霜策費了那麼大心思要廢掉他這隻“妖異非人”的右眼，如今算是不費一兵一卒，輕輕鬆鬆就做到了！

他想把書丟了，環顧四周人來人往，不好意思往大路上丟，只得繼續揣袖子裡，僱了輛牛車慢悠悠往客棧走。一路搖晃無聊，又忍不住掏出來看，看幾行倍覺辣眼，“啪！”地合上塞袖子裡掩面長嘆；嘆了一會又忍不住掏出來繼續看，看幾行更加辣眼，再“啪！”一聲重重合上，心說這書編得太過分了！

徐霜策這人，當年在璇璣殿作勢要親他一下就反應那麼大，還拿不奈何劍刺我。他怎麼可能握著瀕死的我的手往他自己臉上！

牛車晃悠晃悠地回到客棧，已是夜時分。宮惟把那本千里之外取人狗眼的的書卷起來往懷裡一塞，輕輕巧巧跳下車，吱呀一聲推開閉的客棧門，只聽迎面就是尉遲驍一聲飽含怨氣的：“——你上哪兒去了！”

宮惟嚇了一跳：“做什麼呢兩位俠？”

只見客棧大堂已被清空，只有中間長桌上點著一支燭，綠幽幽閃爍。尉遲驍和孟雲飛兩人對坐在長桌兩側，各自被燭火映得一臉發青。

周圍偌大的空間裡用紅線吊著一塊塊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東西，形狀或圓或方，都清一蒙著厚厚的紅布，不出半。

宮惟腦子一轉就猜到了這是什麼：“水銀鏡？”

“別！”孟雲飛趕阻止他，道：“徐宗主讓臨江王把全城的水銀鏡都收集起來掛在這裡了，每塊鏡面上都畫了錮符，只要鬼修利用鏡作，就會立刻被錮在相應的鏡中空間裡。”

這周圍蒙著紅布的鏡子起碼上百塊，在燭慘綠暈中無風微，每一塊都從各個不同的方向正對著他們三個人。周遭死寂無聲，門外夜深如墨，客棧從掌櫃到跑堂的所有人都被驅走了，安靜得一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

這場景簡直跟曹地府有得一拼。

宮惟在濃厚氣中打了個寒噤：“鬼修來時自然會有異響的，兩位俠爲何不去樓上屋裡等？”

尉遲驍邦邦地：“這裡涼快。”

“……”宮惟誠懇道：“俠您慢慢涼快。”說著擡腳就要上樓。

孟雲飛掩口小聲說：“徐宗主在樓上……”

宮惟那隻腳生生懸空在臺階上方，頃才從容不迫地收回來，整整襟袖口，贊同道：“果真樓下涼快！”說著走到長桌邊，同他倆一樣拉開個板凳坐下了，頭聳肩不住哈氣。

三人圍坐在桌邊面面相覷，時間在夜中一點一滴流逝。上百塊布晃時不住發出輕微的簌簌聲，像是有無數個無形的人影在鏡子中不斷穿梭。

直至深夜都沒有異，燭散發出的寒氣越發濃郁，似乎連腳下的地面都要結了冰。宮惟終於不了了，恭恭敬敬把孟雲飛的斗篷還給他，又把尉遲驍的外袍也還給他，著手說：“兩位俠慢慢涼快，我上樓裹個被子下來先！”

孟雲飛言又止：“徐宗主……”

宮惟斬釘截鐵道：“徐宗主大人有大量，是斷不會同我這非人之計較的！”

尉遲驍立刻大力誇獎：“很好，有膽識！待會萬一徐宗主要殺你的話千萬記得喊我倆一聲！”

宮惟不由生出一：“俠你……”

尉遲驍微微一笑：“至我倆能上去爲徐宗主遞把刀啊。”

宮惟拂袖而走，一臉冷漠地上樓去了。客棧裡除了他們幾個之外空空，木頭階梯上只能聽見他自己蹬蹬蹬的腳步，直至到了二樓，突然聽見走廊盡頭天字號房裡約有靜，是一道溫和沉穩的男聲：

“那天你告訴我生死簿有誤，我便親自下黃泉查看了一次，但鬼垣府萬籟俱寂，銅門閉……”

宮惟猛地站住腳步，聽出了那聲音是誰。

仙盟盟主應愷！

師兄！救苦救難的親師兄！

應愷是這世上除了尉遲銳以外最有可能把他從徐霜策手裡撈出去的人，宮惟差點當場連滾帶爬衝進去抱大，腳步一又生生止住了，心說慢著。

徐霜策投下大乘印封了臨江都，應愷不會輕易闖進來，否則就是當著世人的面駁滄宗的臉，這裡面的八是傳音符。

果然下一刻他聽見應愷擔憂地問：“霜策，你真的不需要我立刻趕去臨江都嗎？我知道你沒有問題，但這次況荒誕異常，甚至超出了你我的理解範圍……”

徐霜策淡淡道：“不用。”

宮惟心裡就像有一百隻狐貍爪子茸茸地撓，撓得他坐立不安，恨不能湊到閉的門邊去著耳朵聽。奈何他知道以徐霜策的境界，現在肯定已經知道他在門外了，哪怕再靠近兩步那都是鐵定的作死，只得一步三回頭繼續往樓上走，突然靈一閃：有了！

他拔腳衝上樓，來到三樓同樣的位置，蹲在牆角里黑了，果然角落裡有個黑直通樓下的小孔——排水管。他又四搜尋找了把長條掃帚，三下五除二把掃帚桿兒拔了，一中空的竹管兒，小心翼翼地順著排水管下去，竹竿的上端在他耳邊，下端用字畫了個竊聽法訣，從二樓排水管出口出來，鬼鬼祟祟地到了徐霜策閉的房門前，變換角度往門了，停住不了。

如此一來，屋裡應愷的聲音便通過中空的竹管傳上來，清晰了很多：

“十六年前宮惟上升仙臺時，邊並沒有佩白太守，他走後此劍亦不知所蹤。我親自尋找多年未果，如今這把劍流落到任何人手裡都有可能，被鬼修盜走也不奇怪……”

這竹竿兒的把戲是他前世在刑懲院的時候，醫宗有幾個淘氣的小弟子聽師尊壁腳，被抓住後統統送進刑懲院教訓，結果宮院長一聽連贊機靈，不恥下問跟那幾個小孩學來的。轉頭他跟尉遲銳兩個就用這法子聽應愷打呼嚕，聽完了還繪聲繪地互相學，兩人都差點被應愷抄著竹竿打下岱山去。

想不到吧徐宗主，“妖異非人”也有妖異非人的智慧呢。

宮惟一肚子捉狹，蹲在地上抻著耳朵，只聽竹管那頭不知道徐霜策說了什麼，應愷突然止住話頭，良久才緩緩道：“雖然你是這樣懷疑的，但我必須提醒你一件事。”

應愷很有把不悅表達得這麼明顯的時候，宮惟好奇心起，只聽他沉聲道：

“十六年前鬼垣告訴過你宮惟已經魂飛魄散，就是再也回不來了。因此即便白太守出現在臨江都，你也不能以此懷疑那四殺人的鬼修就是法華仙尊還魂。”

“這種毫無依據的言辭與污衊無異，你明白嗎，霜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