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名不奈何》20.Chapter 20
宮惟退後半步, 笑意瞬間消散,規規矩矩道:“弟子見過師尊。”
背看不清徐霜策的表,良久才見他一擡腳, 過門檻, 進了屋。
宮惟住的地方雖然是偏殿, 但離主殿室確實只有一牆之隔, 格局佈置悠然風雅, 完全是徐霜策的個人風格——墨玉爲棟、鯨骨爲樑、碧紗鮫綃爲簾,窗外竹林尾森森,風拂過傳來簌簌的聲響。
宮惟只見徐霜策那雙不染半分塵埃的白靴底踏在錚亮的桐木地面上, 不不慢地繞了一圈,然後纔在桌邊坐下了, 竟然完全沒看到剛纔發生的事一般:
“讓你背的書背完了嗎?”
宮惟低頭道:“弟子愚鈍。”
徐霜策好似沒聽見, 道:“背來聽聽。”
像《定魂注》這樣的仙門卷宗, 凡人是無法閱讀的,因爲每個符文都必須灌注靈力才能閱讀, 靈力不足者連對著卷宗原樣誦讀一遍都做不到,更遑論是背了。
宮惟鎮定地背了開頭兩句,停下來想了想,才背出第三句。接著越往後磕磕,直至四五句後他徹底頓住了, 慚道:“師尊見諒, 弟子修爲淺薄, 只背出這麼多。”
“沒有了?”
“沒有了。”
徐霜策四手指在桌面上流叩了兩下, 好似在沉什麼, 突然道:“過來。”
宮惟溫順地俯首上前,還沒來得及擡頭, 突然下頷骨一涼,被徐霜策有力的手指生生扳起來,被迫撞上了面前那雙黑沉的瞳孔:
“爲師只讓你學定魂注第一卷,而你卻連第一段都沒背下來,該如何責罰呢?”
宮惟紋不:“弟子愚鈍,但請師尊問罪。”
“你真的愚鈍麼?爲師看未必吧。”
“回稟師尊,弟子多年不能結丹,全宗門上下皆知。弟子實在慚愧!”
“……”
兩人距離不到咫尺,連最輕微的呼吸都清晰可辨。
徐霜策突然道:“你跟我來。”
宮惟手腕一,踉蹌著被拉出了門,徑直往主殿而去。
徐霜策高長步伐快,宮惟連走帶跑纔跟得上他,沿著百轉千回的青石長廊走了足足一炷香工夫,視野陡然開闊,山風撲面而至,竟然來到了璇璣大殿正門前!
一排排寬闊的漢白玉長階次第而下,徐霜策收住腳步,站在臺階最頂端,風呼然揚起他威嚴寬闊的白金袍裾:
“資質愚鈍又不知努力,令爲師滿腔期盡付東流,該當何罪?”
“向小園”囁嚅半晌,眼眶一紅,心說你這便宜師尊什麼時候對我滿腔期待了:“弟、弟子錯了,求師尊饒恕,下次再、再也不敢了……”
徐霜策冷冷道:“爲師當賞罰分明,絕不可輕易饒恕。”
——不可輕易饒恕?
宮惟餘瞟見徐霜策後那一無際的玉階,氣勢恢宏層層疊疊,盡頭穿過桃花林,便是直通下山的路,心頭陡然浮現出一個好到令人震驚的猜測。
“……師……師尊難道要將弟子逐出師門?”
宮惟難以置信地搖著頭,接著膝蓋一,撲通跪地,眼眶裡迅速涌上真的淚水:“千萬不要啊師尊!雖然弟子名聲不好、亦不中用、庸懦懶、在外人人皆以爲恥……但弟子是真心仰慕師尊威儀的!求您千萬別把弟子除名趕下山去啊!”
徐霜策在宮惟充滿希的注視中垂下眼睛,表無於衷:“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然後他略一頓,道:
“且罰你把這九層長階打掃乾淨吧,掃帚在那。”
“…………”
長久的靜默後,宮惟聲:“啊?”
·
半個時辰後,宮大院長拿著長掃帚面無表地:
唰——唰——
璇璣殿大門外共有玉階九段,每段九層,每層九級,瑩白如雪無一雜,如鏡面般映著近在咫尺的天穹和蒼茫巍峨的山巔。遠桃花浩瀚似海,一陣風吹來,便紛紛揚揚飄在檐角、長廊與他腳下。
徐霜策天外飛仙,其寢殿也落英繽紛,不似人間。
於是宮惟唰唰掃了半個時辰,都沒能把不停飄來的桃花瓣給掃乾淨。
“這裡,”徐霜策示意自己腳下。
徐宗主竟然移了張桌案到大殿門口,坐在長階頂端看書,在翻頁與品茗的間隙親自指導工作。他大概是習慣了當所有人目的中心,不能忍一一毫的疏遠或輕忽;只要宮惟拾級而下掃出去三丈遠,就會聽到頭頂傳來一聲惜字如金的: “這裡——”
然後宮大院長的滿懷怨氣頓時像被破了的球,呲溜一聲躥了個乾淨,提著掃帚乖乖湊到他邊,去打掃徐宗主尊貴的腳底。
徐霜策上有種冬日初雪後冰晶覆蓋著白檀木的味道。宮惟年時不懂事,經常湊過去聞,有一次徐霜策來岱山仙盟做客,被他兩手吊在脖子上掛了半個時辰。徐宗主涵養耐力驚人,期間一直該喝茶喝茶該幹嘛幹嘛,掛件一般的宮惟最終被聞訊而來的應愷徒手撕下來才了事。
這個人確實有著非同一般的耐。那年他手把手教宮惟寫自己的名字,反反覆覆教了十餘遍,雖然要求嚴苛,但沒有半點不耐煩。後來宮惟一直覺得徐霜策要是肯收徒的話,一定是個耐心很好的師尊,可惜直到他死那年都沒見到徐宗主收室弟子。
“——‘道’,”徐霜策翻過一頁書,突然開口道。
宮惟回過神來,心裡一咯噔。
徐霜策淡淡道:“知道道是什麼意思嗎?”
宮惟遲疑片刻,謹慎道:“志同道合、緣法相濟,可以結伴彼此見證大道,故稱道。”
“那你知道什麼樣的人可以結爲道麼?”
宮惟想了想,“靈識海互補,四柱八字相合?”
徐霜策不語。
“靈力相濟,雙修事半功倍?”
徐霜策還是不置可否。
不知道爲什麼,宮惟覺得他此刻眼神幾乎是沉的,但仔細觀察的話那張常年冰封般的面孔分明又沒有毫變化。
“……名門正派,門當戶對?需徵得師尊長輩同意?結道前需守禮守節,然後通報仙盟,再昭告天下?”
再說下去宮惟就要搜腸刮肚了,但漫長的沉默之後,只見徐霜策閉上眼睛,呼了口氣。
“忘了。”他輕聲道,“你本不懂。”
宮惟皺眉回憶自己上輩子念過的道法經卷,完全不明白自己到底有哪裡不懂——正當這時只見徐霜策擡頭看向他,話鋒一轉:
“你知不知道方纔爲師爲何沒有把你逐出宗門,放歸山下?”
終於不再討論尉遲驍這個危險的話題了,宮惟立刻誠懇長揖:“弟子不知,請師尊示下。”
徐霜策道:“雖然你爲半妖,不能結丹,註定無法在漫漫仙途上更進一步;但爲人師者當有教無類,厚德載,誨人不倦。”
“師尊英明。”
“稚子貪玩不知勤勉,當小懲大誡。爲師希你能夠以此爲力,從明日起既要勞逸結合,亦需一心向學,明白了嗎?”
宮惟道:“弟子明白了!”
徐霜策“嗯”了聲,看著書一擺手。
宮惟立刻拖著掃帚倒退三步,低頭開始掃臺階,瞬間掃出去了十丈遠。
正當這時遠長階盡頭突然出現了溫修的影,他大步流星登上雪白的玉階,一邊走一邊向著頂端的徐霜策行禮:“弟子拜見宗主!宗主,盛師弟他——”
溫修的聲音同腳步一齊戛然而止,滿面震驚看著臺階上方正拿著掃帚埋頭唰唰唰的宮惟,好似自己在做夢:“你……你在幹什麼?”
宮惟畢恭畢敬深施一禮:“師兄好,我見師尊這寢殿臺階髒了,我來爲師尊掃掃地。”
溫修:“…………”
徐霜策遙遙問:“何事?”
溫修趕上前,一袍跪下:“回稟宗主,盛師弟他七日刑罰之期已滿,是否可以從寒山獄中出來了?”
宮惟聽見寒山獄,了口氣。
大凡仙門名家,都有各種各樣以極端嚴酷手法改造的刑罰之地,一方面懲罰犯了門規家規的子弟,另一方面在懲罰的過程中又能極大進弟子修爲,只是痛苦難熬罷了。滄宗所設“八獄”正是爲此。
宮惟上輩子曾經被迫參觀過“八獄”之一的寒山獄,那是“徐夫人”不幸亡以後兩人關係極度惡化的時期,徐宗主下令嚴宮院長踏上滄山半步,奈何狗膽包天的宮惟就是喜歡三更半夜跑來作死。有一天晚上他又來找徐霜策玩兒,正巧遇見徐霜策在借酒親手畫亡妻像;宮惟只不過客觀評價了一下“畫得不像”以及友善提出“需要我幫你畫一張正面像嗎”的意見,就被徐霜策大怒之下拔劍刺傷了眼睛。捂著右眼的宮惟還不死心,湊上來捉弄他想親他一下,結果被然震怒的徐宗主一把拎起後脖子,一路劍飛到寒山獄上方——要不是他溜得快,險些就被丟進去了。
宮院長如此修爲,溜回仙盟後都打了半個月的噴嚏,可見要是有人真進了寒山獄待滿七天,又會是個怎樣的景。
徐霜策又翻了頁書,才道:“看看吧。”
溫修立刻頓首,然後回手一揚,喝道:“起!”
一道顯形法陣頓時在半空鋪開,對面是森幽綠的寒山冰潭,妖風陣陣萬鬼哀嚎。一個面蓋白霜、全藍管道道浮現的青年弟子僅著單,一見徐霜策立刻發著抖想爬起來,奈何雙已然結冰,最終撲通一聲踉蹌跪了下去,哆哆嗦嗦道:“弟子拜、拜……拜見宗主!”
宮惟上下打量他幾眼,心說這小哥真有點慘,寒氣已肺腑,雖然在極端痛苦的外界環境催下功力必然進,但未來相當長一段時間必然傷痛纏,搞不好還得有幾天生不如死的日子。他認出這人是八名守殿弟子之一,應該是個排位第七還是第八的年輕師弟,不由暗暗好奇,這得是犯了多大的過錯纔會被施以如此重罰?
徐霜策問:“你可知錯了?”
年輕人舌頭凍木了,連話都說不完全:“弟……弟子愚鈍,一連三日不能背下整本洗劍集,辜負宗主厚。弟子該罰!!”
宮惟:“………………”
徐霜策道:“既知愚鈍,更該勤勉。回去好好唸書吧,三日後再行考校。如再不,刑罰加倍。”
年輕弟子立馬磕頭,結果這一磕下去就是爬起不來了,被幾名侍從趕上前架了出去,顯形法陣隨之消失。
徐霜策目一轉,不不慢地問:“徒,你怎麼了?”
“…………”
宮惟一臉青白地站在那,言又止。
半晌他終於深吸一口氣,滿面真摯俯拜下,道:“——師尊!弟子突然求知若,極想回去背定魂注,弟子覺得這次一定可以不負師尊重!”
徐霜策皺起眉頭:“徒何這樣迫自己,不是才說要勞逸結合的麼?”
宮惟立刻:“不不,師尊對弟子恩重如山,弟子委實不敢辜負!!”
站在一邊目瞪口呆的溫修:“……”
徐霜策這才唔了聲,欣然地一擺手:“徒如此勤勉,爲師心懷甚。去吧。”
宮惟不用他再多說一個字,拎著掃帚落荒而逃。
·
宮惟從小學任何東西都很快,他被應愷撿上岱山時連話都不會說,但後來修習仙門卷卻類旁通,彷彿生下來就對玄門道法有種天然的親切。當年北陵有個邪修創立的“伏鬼門”,修行一道專門用來召喚鬼魂、淬鍊厲鬼的,做通混沌大法咒。應愷得知後親自清剿抄家,那邪修狗急跳牆之下,竟然一把金火燒了整架馬車的經卷,妄圖以此毀掉證據。誰料宮惟當時閒極無聊,在起火之前看過所有竹簡,過目不忘轉瞬誦,回仙盟後拿筆一氣呵默寫出了所有經文,以此爲證據才定了那掌門的罪。
但他學東西快,不代表“向小園”學東西也快。
宮惟挑燈夜戰,嘔心瀝,辛苦誦讀,餘音繞樑。深夜的璇璣大殿空曠而安靜,徐霜策在燈下默然寫字,只聽偏殿裡抑揚頓挫的唸書聲遠遠傳來,時高時低時幽怨凝絕時慷慨激昂,彷彿二百隻青蛙在荷塘裡扯著嗓子嚷;立於大柱後的溫修咬牙忍耐半晌,終於忍不住了:“宗主,要不要弟子去——”
“不用。”
徐霜策側影如劍鋒般年輕拔,燭火中看不清神,只聽見狼毫著於紙端時沙沙的細微聲響。
溫修腦默唸靜心咒三遍,奈何遠那嘰嘰呱呱的魔音一個勁往耳朵裡鑽,終於再次忍無可忍:“宗主,不如弟子……”
徐霜策眼皮一擡,目冰冷徹骨:“何事?”
不知從何而來的寒意突然從心頭竄起,堵住了他即將出口的話。
“無、無事。”溫修嚨用力一,那數秒間絞盡腦,急中生智道:“就……就突然想起宗主彷彿不再隨佩劍了。”
頭頂沒有傳來回答。
“好、好像從臨江都回來之後就沒見過不奈何了,不知宗主是將神劍奉於天極塔了嗎,弟子只是想著……”
“是麼,”徐霜策打斷了溫修越來越乾的解釋。
而後他靜默片刻,才道:“你要是聽不下去就先走吧。”
溫修哪敢再分辨,一言不發地行了禮,後退著出了高深空曠的主殿。
遠偏殿燈火通明,遙遙傳來向小園緒飽滿、力朗讀的唸書聲,這音量一人能抵一整座學堂,任誰來了都要忍著牙疼讚一聲這孩子刻苦用功。溫修順著長廊走了會兒,不知怎麼的腦子裡老是在想這些天來一件件的小事,越想越有種說不出的古怪,好似水中月霧裡看花,影影綽綽地,卻什麼都理不清。
他忍不住站定了腳步,向偏殿看去,目突然凝住了。
月下的重檐琉璃頂反著青暈,漢白玉長廊邊的一道道石柱由近而遠。長廊盡頭偏殿外,檻窗格出模糊的燈火,映亮了門階下一道沉沉的側影。
是徐宗主。
徐霜策面對著虛掩的殿門,一聲不吭立於階下。月影中他的脊背、肩線乃至於下頷骨似乎都繃得非常,到讓人突然生出一種非常怪異的覺;但上半邊側臉卻完全沒在了暗。
良久他袍裾終於了,緩步踏上臺階,手似乎要去推開殿門。
——這一,他藏在影中的眼神終於落在了溫修視線裡。
噹啷!
目睹這一刻的瞬間,溫修悚然之下倒退半步,腰間玉佩撞在石柱上,徐霜策的作霎時頓住!
“……”
世界彷彿都凝固了,溫修瞳孔,腦海一片空白。
每神經都在囂著要他立刻避開,但事實是他連轉開視線都做不到,只能眼睜睜看見徐霜策轉過頭來,那對黑沉沉的眼睛意義不明地了自己一眼。
然後他就這麼走下臺階,步伐從容,一言不發地轉離開了。
直到那背影完全消失在了長廊盡頭,溫修才猛然回過神來,又向後踉蹌了半步站穩。
深夜的庭院中只剩下他一個人,遠朗朗讀書聲還在繼續。夜風吹來,溫修驟然打了個寒噤,這才發現自己已經汗重,撞碎的玉佩裂幾塊落在腳邊。
他俯撿起碎玉,手指因爲驚疑而微微發,腦海中不斷浮現出剛纔徐霜策向那虛掩殿門出手時的眼神——
若不是因爲知道這是滄山,他甚至會以爲堂堂的滄宗主被某種邪附了。
那眼神彷彿是一頭在囚籠中絕到了極,而瀕臨發狂的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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