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火的天堂》第一部 豌豆花_3

3

玉蘭嫁到楊家的第二年,就給楊騰生了個兒子,這對楊騰來說,實在是件值得興的事。在那個時代,傳宗接代的觀念還十分濃厚,何況楊騰母親臨終時,還念念不忘要有個孫子。玉蘭生孩子的況和曼亭就完全不同了,早上楊騰還照舊下礦,下午回家孩子已經躺在玉蘭懷抱裡吃了。阿婆說,從開始陣痛到生產,前後不過兩小時。這使楊騰又驚奇又納悶,他永遠不能瞭解人生孩子的事,爲什麼曼亭會爲生產而送了命,玉蘭卻像母下蛋般容易。事實上,村裡的人生孩子,都是非常容易的,許多家庭裡,年頭一個,年尾一個,家家都拖兒帶一大羣,就只有曼亭會爲生產而去了。或者,正像許家老爺說的,是被詛咒了。

楊騰的兒子滿月時,小村落裡也熱鬧了一番,楊騰雖然是“外省人”,在這小村落中人緣還非常好。兒子滿月,他擺酒宴請了每個村民,大家都喝得醉醺醺,夜裡一個個攙扶著大唱“丟丟銅”和“西北雨”。玉蘭一手抱著孩子,一手牽著豌豆花,笑地周旋在賓客之間,彷彿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這次請客,用掉了楊騰整整一個月的工資,不過,沒關係,他在第二個月就加倍賺了回來,他已經被升任爲一個小組的工頭,手下有十一個最得力的工人,他們這組工人永遠可以挖掘別組兩倍的礦巖。

給兒子取名字、報戶口的時候,楊騰才發現豌豆花居然忘了報戶口,也沒有名字。這下子,這個當父親的人困擾極了,兒子取名宗,讓他宗耀祖的意思。豌豆花順便補報,出生於十月二十一日,楊騰記住這日子,只因爲那天也正是曼亭去世的日子。至於名字,總不能在戶籍上寫名字是“豌豆花”,楊騰挖空腦袋想曼亭臨終時說的“紙瑞”是什麼意思,就是想不明白。曼亭唸了那麼多書,的境界原就不是楊騰能理解的。最後,還是玉蘭說:

“豌豆花的媽媽那麼漂亮,豌豆花長得就像媽,皮曬都曬不黑,白的小人,不如就用媽媽名字中的一個字,小亭或者小曼吧!”

這就是玉蘭可的地方,從不對死去的曼亭吃醋,相反的,每到清明或七月節,仍然照例帶著豌豆花,去曼亭墳上燒香祭拜。那墳場是礦區的所有地,若干年來,小村莊上的死者都葬在那兒。因公殉職的有碑有冢,普通家屬就只是黃土一堆。

這樣,豌豆花托弟弟的福,終於有了自己的名字:楊小亭。不過,從沒有人什麼“楊小亭”,那只是戶口簿上的三個字而已,大家依然豌豆花。

豌豆花四歲的時候,又多了個妹妹,取名孩子反正都是用“”呀“麗”呀、“秀”呀“娟”呀這種字。於是,楊騰的家庭“大”起來了。他們把小木屋又多蓋了兩間屋子,豌豆花跟弟弟睡一間,新生的娃跟著爸爸媽媽睡,堂屋裡也供上了祖宗牌位。楊騰一家五口,也像模像樣地生活下來了。

這三年間,礦中只發生過一件小事,有次,有頂柱倒下來,剛好斷了玉蘭父親的

玉蘭的父親已四十多歲,說真的是不該再挖礦了,多年的礦工生涯,讓他不見天日,皮出礦時是漆黑的,洗了澡就變得煞白煞白。這是大部分礦工的“樣子”。只有楊騰,他自就被太紅褐,幾年礦工生涯,他雖然白了些,卻仍然不失健康的澤,他一直是個健壯的年輕人。

玉蘭的父親因公傷,影響到阿婆整個一家人。礦主出了醫藥費,治好了傷,但,那條跛了,再也不能下礦了。礦主又撥了一筆“問金”,事實上是“遣散費”。於是,阿婆全家決定下山,回到李家的家鄉烏日去,在那兒還有些祖產田地,由鄉下的兄弟們耕種著。當初,玉蘭的父親是因爲礦工待遇高才來山上的。於是,玉蘭和父母姐妹一一告別,阿婆拉著楊騰的手不住叮嚀:

“要好好待我們家玉蘭呀!不能欺侮玉蘭呀!當初是我做主才讓玉蘭嫁給你這個外省郎的!你要有良心呀!如果……如果將來礦裡做不下去,就帶玉蘭回烏日來吧!烏日是小地方,不過總有田給你種!”

臺灣

的地名都怪怪的,就有地名“烏日”。楊騰只從玉蘭口中,知道那兒是在中部某而已。對他而言,這地方遙遠得就像天邊一樣。阿婆離去,他也充滿依依不捨之,這些年來,阿婆對他的意義,僅次於“母親”而已。於是,握著阿婆糙的手,他鄭重而誠懇地許諾:“你放心,阿婆,我會好好待的!一定的!你放心!我從沒有虧待過玉蘭,是不是?”

這倒是真話。小村落裡夫妻吵架是家常便飯。尤其礦工們的脾氣,由於工作苦,又長居地層下,出礦後就都了“老大”。拿老婆當出氣筒,拳打腳踢的大有人在。只有楊騰,對玉蘭總是和和氣氣的,別說打架,連吵架也沒吵過。村裡其他的人,對玉蘭都羨慕得什麼似的,說命好,才嫁了個又肯做事、又“緣投”、又的年輕人。也因此,那些年來上山做工的“外省人”,都特別到本省孩的青睞。

就這樣,玉蘭和孃家依依話別了。李家剛搬走那些日子,玉蘭常常揹著楊騰掉眼淚。四歲大的豌豆花,生來一副多格,每次看到玉蘭掉眼淚,就用的小胳臂,地抱著玉蘭的脖子,陪著掉眼淚。每次都弄得玉蘭不自地擁住,吻著的脖子說:

“小心肝哪!”

是的,豌豆花一直是楊騰和玉蘭的小心肝,即使玉蘭又生了宗、,豌豆花的地位仍舊高於弟妹。因爲,始終是那麼潔白、,而帶著某種與生俱來的高貴。和全村所有的孩子都不同。尤其,有顆極溫暖、善良的心。不到五歲,就懂得每天黎明即起,當父親下礦時,必定陪著父親走到坑口,的小手攥著楊騰的手,等到楊騰放鬆就會用胳膊勾下父親的脖子來,在他耳邊低低地說一句:

“爸爸,你要好小心好小心喔!”

一直記得玉蘭父親傷被擡出來的景象,有絕佳的、令人驚訝的記憶力。楊騰下坑前,總是回頭對揮手微笑,就那樣站在那兒,小小的子,帶著種公主似的氣質,微笑著,初升的,閃耀在烏黑的頭髮上,閃耀在黑亮的眸子裡,閃耀在白潤的面頰上……把閃耀得像顆璀燦的、發的寶石。

一九五六年。

農曆七月二十日,是礦工們大拜拜的日子,他們在這一天不做工,從早上開始,每家就都準備了祭品、酒和五牲。所謂五牲,大致是五種東西,、鴨、魚、豬、蛋或豆腐乾或水果。在很久以前,五牲應該是指五種牲口,可是,礦工們並不富裕,他們工資很高,卻大都好酒好賭,因而積蓄不多。於是,五牲就變化爲只要五種東西就行了,連水果、米糉、紅(一種染的麪餅)都可以。大家準備了祭品,就在坑口,用運煤的臺車鋪上木板,連接一大排,把祭品供奉在上面。於是,工人從午後開始,就陸續去點了香,虔誠拜拜。

他們拜的不是神,而是“好兄弟”。這“好兄弟”,指的是那些罹難的前輩們,他們是忌諱講“鬼”和“死亡”的。他們祈求“好兄弟”保佑他們,讓他們每天能平安下礦,再平安出來。

瑞祥煤礦規模不算大,但也不小,總共有兩百多個礦工。全礦分爲三層,第一層是大坑道,通過大坑道,有段斜坡,就進第二層,第二層後有一段平直的地下隧道,然後再斜進第三層。從第二層起,大坑道就分爲好多支線,稱爲小坑道。小坑道又被挖掘無數更小的採礦,小到工人們不能直立,只能半躺半側,用十字鎬向上斜挖礦壁。坑道雖有通風路,仍然酷熱如焚,所有礦工,工作時都打赤膊,頭上戴著安全帽,帽上有強燈,電瓶用腰帶綁在腰上。瑞祥煤礦的工人們是分組的,一組十人、八人,或十二人……不等。他們必須進小坑道,再進小礦。一組人中,有的用十字鎬掘礦層,落下的礦巖,再由另幾個人用圓鍬鏟竹簍,然後把裝滿的竹簍拖到小坑道上的臺車,這樣一車一車運出礦坑外,每組工人,以臺車爲單位計算工資,每個人的工資都不一樣。楊騰這組工人,是績最好的,他們平均一個人一天可以挖一臺車或更多,這是以汗拼出來

績。

那年農曆八月一日。

拜過“好兄弟”後僅僅只有十天。

楊騰和往日一樣,帶著玉蘭給他準備的便當,清晨就領著他的十一個人,下了礦。下礦前,豌豆花也照例把父親送到坑口,照例親吻他,祝福他,照例站在那坑口,讓閃耀得像顆小鑽石。楊騰進坑前,豌豆花發現父親的帽子戴歪了,笑著對他招招手,楊騰走回來,豌豆花說:

“蹲下來!爸爸!”

楊騰蹲下來,豌豆花細心地把那帽子弄正了,又細心地把父親帽上那通往腰上的電線整理好。然後,用小胳臂地擁抱住楊騰的脖子,說:

“早些回家哦!媽媽說今天要包糉子給你吃!”

豌豆花的頭髮,那孩子的頭髮黑而,他凝視,眼中閃滿了驕傲與。他悄悄說:

“豌豆花,我告訴你一個。”

“是什麼?”孩子喜悅地問,仰著充滿彩的臉。

“你是全世界最麗最可孩!”楊騰在耳邊說,笑著。

豌豆花多麼喜悅呀!的眼睛閃閃發,脣邊充滿了笑意,地說了句:“不,還有妹妹!”小心眼中永遠想著其他的人。

“是,還有妹妹。”楊騰順著說了句,再看一眼,忍不住坦白地糾正了自己,“不,豌豆花,沒有人可以和你相比,你是最可的,你是唯一的!”

楊騰乘臺車下了礦,臉上仍然帶著滿臉寵、驕傲,與快的笑。

這是豌豆花最後一次看到父親。

那天礦裡,到底是怎麼引起災變的,誰都弄不清楚。上午九點多鐘,全村都聽到那轟然一聲的巨響。礦口工作的工人開始狂喊,往外奔逃,煙霧灰塵帶著濃重的瓦斯味從坑口直涌出來。一聲巨響後又接連發了好多“轟隆隆”的聲音,逃出坑口的工人大喊大著:

“瓦斯炸!礦塌了!礦塌了!”

玉蘭正在廚房裡包糉子,背上揹著兩歲的。在腳下,豌豆花手裡拿著小匙喂宗吃飯,宗從不肯安安靜靜地吃完一頓飯,每餐都要追著喂上一兩小時。

聽到炸聲,豌豆花手裡的飯碗和小匙全跌碎在地上。玉蘭拔腳就奔出小屋,一眼看到,全村的婦孺都往礦口狂奔而去。豌豆花也跟著人羣往礦口飛奔,裡倉皇、悲苦、恐懼而驚怯地狂著:

“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宗滿臉,赤著腳,拉著姐姐的襬,被摔在地上,他趴在那兒大哭起來。豌豆花顧不了宗,仍然昏地飛奔,狂喊著:“爸爸!爸爸!爸爸……”

第二天,報紙上有這樣一則新聞:

瑞祥煤礦驚人慘劇

二十七礦工活埋坑底

轟然一聲山崩地裂

僅僅掘出五

那五中沒有楊騰,活著出來的人裡也沒有楊騰,傷者也沒有楊騰。他在那二十二個人之中,深陷在第三層坑道里,整個第三層坑道已完全崩塌。

第三天,報上又有一則新聞:

瑞祥災變天愁地慘

救助延擱生還無

家屬悲慟哀哀呼喚

災禍責任宜嚴加調查

不管坑下生還有,玉蘭帶著豌豆花、宗、,還有上百難家屬,都苦守在坑口,看著搶救人員、警方,及工程人員不斷地挖掘,挖掘,挖掘……玉蘭早已哭腫了眼睛,豌豆花呆呆地坐在坑口,自從災變發生後,始終沒有離開過坑口。每當有一挖出來,就用小手掩著臉哀鳴,直到證實不是楊騰,又閃著淚喊:

“爸爸還活著,爸爸還活著!”

一星期後,他們終於掘出了楊騰,他全都燒了焦炭,只有面目仍然可辨。他當然不可能還活著。豌豆花沒有見到,一位警察伯伯死命把眼睛遮住抱走了。只聽到玉蘭呼天搶地的大哭聲:

“楊騰呀!你把我們母子四個一起帶走吧!一起帶走吧!一起帶走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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