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豌豆花沒再去上學，並不是魯森堯的問題，而是豌豆花自己不去了。所接的教育，吸收的知識，已足夠讓瞭解“恥”這兩個字。自小命運多乖，早就學會逆來順。但是，這一次，那生而有的尊嚴，和埋藏在心深的某種自傲，某種冰清玉潔的自，一個晚上就被摧毀殆盡。

還沒有到可以很理地分析自己，也沒到去找條路逃離自己的噩運。常在報紙上看到“小養離家出走”之類的新聞，卻不知道自己如果出走，茫茫人海能走到何去。不，從未想過出走，早就習慣於去接命運。而且，越來越相信，自己是生來的“剋星”，克父克母克弟妹親人，如今，該到克自己了。

自從被玷污後，豌豆花有好幾天不能下牀。

魯森堯在酒醒後，發現自己做的好事，也曾有過一剎那間的“天良發現”。他出去給豌豆花買了件花裳（用豌豆花賣獎券賺的錢），又買了些麪包蛋糕等的食給吃。但，把食放在一邊，也無視於那件新，只是懨懨地躺著。厭惡自己，輕蔑自己，恨自己，覺得自己骯髒而污穢……什麼都不想，只是奇怪父母爲什麼不把接了去，難道在人間的劫難還沒有滿？還是不配進天堂？是的，在經過這件事後，是不配進天堂了！深信自己如果死了，是會下地獄的。一個不滿十二歲的孩，竟滿腦子死亡，竟不知“生”的樂趣，那就是當時的豌豆花了。

躺了幾天後，魯森堯的火氣又發作了，原形又畢了。他把豌豆花從牀上拎起來，把麪包摔在懷裡，大吼大地說：

“你躺在那兒裝什麼蒜？你存心想賴在牀上不工作是不是？你再不給我起牀，我拿刀子劃了你的臉！”說著，他真的去找刀子。

豌豆花知道他說做就做的，爬下了牀，胡咀嚼著那乾乾的麪包，然後，去廚房把自己徹徹底底地清洗過。魯森堯依舊在外屋裡咆哮：

“別以爲你是什麼了不起的大小姐！你媽了漢子生下你來！你打孃胎裡就帶著罪惡！你我！你這個小妖！你生下來就是個小妖！”他越罵越有勁，這些話一出口，他才覺得這些話明明就是“天理”。他，四十來歲的人了，怎麼會對個小孩下手？只因爲是個小妖，小妖施起法來，連唐三藏都要閉目唸佛。這一想，他的“犯罪”完全消失無蹤，而豌豆花又“罪加一等”。

“你裝出委屈樣子來，你這個小婊子，你心裡大概還高興得很呢！我告訴你！這件事你給我閉起來說話！如果說出去，我就告訴你老師，是你了我！是你！是你！是你……”

豌豆花逃出了那間小屋，開始去賣獎券。學校，是本不敢回學校了。

魯森堯第二個月就帶著豌豆花搬了家，他心中多有些忌諱，左右鄰居對他們已經知道得太清楚了。接連三個月，他連換了三個地方，最後，搬到松山區的一堆木造房子裡，這兒的房租更便宜，他乾脆把獎券和香菸攤放在房門口賣，有豌豆花守著攤子，生意居然不錯。豌豆花已經跌進了地獄的最底層。

以前賣獎券，還可以逃開魯森堯，現在，獎券攤就放在家門口，連逃都無可逃。好在，魯森堯嗜酒，居然和巷口一個糟老頭了朋友，那糟老頭姓曹，因爲實在穿得拖泥帶水，整天沒有清醒的時候，大家就他糟老頭。糟老頭跟兒子媳婦一起住，已經七十幾歲了，兒媳婦不許他在家裡酗酒，他就在巷子裡的小飯店裡酗酒。魯森堯也常去小飯店，兩人就經常在飯店裡喝到“不醉無歸”。魯森堯醉了還知道回家，糟老頭每次都得被他兒子來扛回去。那糟老頭也唱平劇，偶爾來豌豆花家喝酒，常和魯森堯一人一句地胡對唱著，唱的無非是些“英雄落難”的玩意兒，然後糟老頭就罵兒子兒媳婦不孝，魯森堯就罵豌豆花克父克母克親人。

在這幾個月裡，豌豆花和魯森堯間的“敵對”，已越來越尖銳。任何壞事，如果順利地有了第一次，就很難逃過第二次。魯森堯自從強暴了豌豆花以後，食髓知味，沒多久，就又如法炮製，把五花大綁地來了第二次。然後，他懶得綁了，只要一發作，就給幾耳，命令順從。豌豆花是死也不“從”的。於是，捱打又了家常便飯，每次，豌豆花都被打得無力還手後，再讓他達到目的。真的，認爲自己已經跌進地獄的底層了。

變得非常沉默了，常常整天都不開口，也不笑，原是朵含苞待放的花，如今，卻以

驚人的速度在憔悴下去。瘦了，臉頰整個削了進去，下尖尖的，大眼睛深幽幽的，帶著早的憂鬱。常常坐在獎券攤前，癡癡地看著街道，看著過往的車輛行人，看著會笑會鬧的孩子，懷疑著自己是人是鬼是掃把星還是妖？

秋天的時候，有一隻迷了路、壞了的小狗爬到豌豆花腳下癱住了。豌豆花注視著它，那小狗睜著對烏溜滾圓的眼睛，對豌豆花哀哀無告的、祈求地凝視著。這又喚醒了豌豆花裡那種溫的母，立刻去弄了碗剩菜剩飯來，那狗兒狼吞虎嚥地吃了個乾乾淨淨。從此，這隻小狗就不肯走了。豌豆花那麼寂寞，那麼孤獨，悄悄地收養了小狗，給它取了個名字，“小流浪”。

“小流浪”是隻長小種狗和土狗的混種，有長而微卷的，洗乾淨之後，居然是純白和金黃雜的。兩個耳朵是金黃，背脊上有一塊金黃，其餘都是白。分配得很平均，因此，是相當“漂亮”的。

豌豆花忽然從沒有的世界裡甦醒了，又懂得了，又會笑了，又會說了。都是對小流浪笑，對小流浪說。拿著自己的梳子，細心地梳著小流浪的長，還用線把那遮著它眼睛的紮起來，喊它：

“小心肝，小寶貝，小流浪，小東西，小麗，小驕傲，小可，小漂亮，小乖乖……”

一切想得出來的好名稱，都用在小流浪上。也會對著小流浪說悄悄話了：

“小流浪，如果有個仙，給我們三個願，我們要什麼？”小流浪那溼的黑鼻頭，警告地說，“當然，你絕對不可以要香腸，那太傻了！”側著頭想了想，“我會要爸爸和玉蘭媽媽復活，”對自己的生母，實在連概念都沒有，只記得玉蘭，“我會要恢復山上的生活，當然有宗。”對而言，山上的年就是天堂了，“我還要……哎呀，”張起來，三個願已經說掉兩個了，“和我的小流浪永不分離，快快樂樂地生活在一起！”說完了三個願，笑了。小流浪染了的喜悅，汪汪著，撲在肩頭，用舌頭的面頰和下。多開心呀！把小流浪的脖子抱著，把面頰埋在它脖子上的長裡。靜了片刻，又不悲從中來。“小流浪，”低語，“我什麼都沒有！我只有你，只有你。”

魯森堯冷眼旁觀著豌豆花和小流浪間的友誼，他不表示什麼。可是，小流浪只要不小心挨近了他，他準會一腳對它踢過去，踢得小流浪“嗷嗷嗷”地哀鳴不止，每當這時候，豌豆花就覺得比踢自己一腳還心痛。於是，魯森堯藉機對豌豆花說：

“你一切聽我的話就沒事，要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如果你不聽話，我就把小流浪殺了下酒吃！香大補，我看小流浪越來越胖，吃起來一定味無比！”

這把豌豆花嚇壞了。知道魯森堯確實吃狗，每年冬天，他都會不知從哪兒弄回幾條野狗，煮了配酒吃。這個“威脅”，比上任何懲罰都有用，豌豆花再也不敢反抗魯森堯了。不論什麼凌辱，都承著。即使如此，魯森堯那饞涎滴的眼，仍然常常溜到小流浪上去。於是，豌豆花從不敢讓小流浪離開的視線，私下裡，對著小流浪的耳朵，警告了千遍萬遍：

“小流浪，你記著記著，千萬要躲開他啊！”

小流浪也是隻機靈的狗，它早就發現魯森堯的腳邊絕非安樂地。事實上，它一直躲著魯森堯。但，它只是一隻狗，一隻忠心的、熱著主人的狗，它對豌豆花，已變得寸步不離，同時，懂得分擔豌豆花的喜怒哀樂了。它並不知道，這種“忠實”會給它帶來災難。

事發生的那一夜，時間並不太晚，大約只有九點多鐘。魯森堯又喝得半醉，和糟老頭在小飯館分手，他回到家裡。

豌豆花已經睡了，最近，一直昏昏睡。魯森堯推開的房門，發現蜷在牀上，白晳的面頰靠在枕上，烏黑的頭髮半掩著臉兒，子擁了棉被……那是冬天了，天氣相當冷。魯森堯走過去，斜睨著的睡態。在牀前，小流浪的開始豎起來，嚨裡嗚嗚做聲。

豌豆花立刻醒了，睜開眼睛，一眼看到魯森堯那向近的臉孔，就知道又要發生什麼事了。但，那天很不舒服，白天在門口賣獎券，吹了太多冷風，已經冒了。魯森堯那帶著酒味的臉孔向一近，簡直抑不住自己的嫌惡，本能地，一翻就躲了開去。這使他大怒如狂了。他手把拉了過來，怒吼著說：

“你要死！躲什麼躲？”說著

，就用手背甩了一耳！

“掉服！快！”

“不！”不知怎地反抗起來，“不要！不要！我生病了……”

“你生病了？你還要死了呢！……”魯森堯開始去扯的服，因爲是冬天，被又很薄，穿了件棉祅睡，一時間，他竟扯不下來，這使他更加怒火中“燒你呀！呀！”他著，“小婊子！你快……”

“不！”豌豆花赤腳跳下了牀，想往門外跑。

“站住！”魯森堯手就扯住的手腕，把的手腕往背後用力扭轉，疼痛使豌豆花忍不住了起來。這一，使那早已渾備戰的小流浪完全驚了。它飛快地躍起來，狂吠一聲，張開，死命咬住魯森堯腳踩上。魯森堯大痛又大驚，鬆開了豌豆花，豌豆花逃向臥房門口，裡尖著：

“小流浪！快跑！小流浪，快跑！”

流浪不跑，它咬住它的敵人，就是不鬆口，它完全忘記，它只是只形很小的混種狗，並沒有“真材實料”，更沒有打鬥經驗。魯森堯被豌豆花一，酒也醒了大半。這下子，他的怒火把他整個人都燃燒了起來，他彎下子，用雙手叉住了小流浪的脖子，輕易地就把那隻小狗拎了起來。豌豆花心驚跳，開始尖聲求饒：

“放了它，我依你！我什麼都依你！”

太遲了。魯森堯已把小流浪用力砸向水泥牆上，小流浪的腦袋“咚”的一聲，正正地撞在牆上面，子就直直的落了下來。魯森堯不放過它，追過去，他用穿著大木屐的腳對著小流浪的腦袋，一腳又一腳、一腳又一腳地跺下去。豌豆花撲過來，開始尖：

“你殺了它了！你殺了它了！你殺了它了……”

地上，小流浪的張著，流了一地，眼睛凸著，已斷了氣。豌豆花俯看了看，知道什麼都晚了，知道小流浪死了。這一下，積在心中所有的悲憤全在一剎那間發，忘了對他的恐懼，忘了一向的逆來順，忘了自己鬥不過他，忘了一切的一切。瘋狂般地撲向他，手對他的臉孔狠狠一抓，哭著尖：

“你是兇手！你殺了它！你是兇手！你殺了它！你這個魔鬼！魔鬼！魔鬼……”

一面尖，一面展開了這一生都未曾有過的反抗，又抓又咬又踢又踹，完全喪失了理智。魯森堯試著去制伏，裡喊著：

“你瘋了！你瘋了！你瘋了！”

豌豆花是真的瘋了。不顧一切地咬住魯森堯的手指，魯森堯又驚又怒，故伎重施，他抓住了的頭髮，把拖向牀邊，可是，豌豆花似乎預備拼命了，的手向他的臉，直對他的眼睛挖去。魯森堯差點被傷到，他一偏子躲過，臉上已熱辣辣地一陣刺痛。他相信臉上留下指痕了，這使他驚覺到，面前不再是個“孩子”，而是個危險的、發了瘋的小人。他不想跟纏鬥了，摔開，他奔出了的臥房，誰知道，豌豆花卻繼續喊著：

“魔鬼！魔鬼！魔鬼……”

一面繼續對他衝過來。

他奔進了廚房，廚房，煤球的火還燃著。（那時一般窮人家都用煤球，煤球上有孔，兩個煤球接起來，爐火可終夜不熄滅。）他眼看豌豆花如瘋子般對他撲來，他竟隨手抓了一卷起火用的報紙，進爐火裡去點燃，裡威脅著：

“你再過來，我就燒死你！”

豌豆花本沒有理智了，多年來抑在心頭的恥辱、憤怒、悲痛、委屈、恐懼……全因小流浪的被殺而發了。恨了面前這個人！恨死了面前這個人！恨不得殺了他！恨不得咬死他！本聽不到魯森堯在吼些什麼，本看不到那燃燒著的報紙卷，只是不顧一切地撲上前去，裡不停地尖聲大：

“魔鬼！魔鬼！魔鬼……”

魯森堯眼看著手衝過來，眼發直，裡面燃著瘋狂的、仇恨的怒火。他大驚，立刻用燒著的報紙去燒的頭髮，裡也大著：“你存心要找死！你存心要找死！”

火焰捲住了豌豆花的頭髮，立即，那長髮開始發出一串細小的噼裡啪啦聲，就往上一路捲曲著繞過去。豌豆花聞到了那強烈的頭髮燒焦味，同時，到那熱烘烘的火焰在炙烤著後頸的，燒灼的痛楚使驚跳……有些醒覺了，頓時，覺得肩上那件棉祅也發起燙來，並延到袖管裡去。而頭頂上，頭髮更加迅速地在燒焦，在捲曲，在灼熱。終於發出一聲尖厲的慘，衝出了廚房，帶著滿的濃煙和燒著的長髮，奔向那燈火依舊明亮的街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