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同一時間，秦非的車子正好停在這條街道上，而秦非，也正好拎著他的醫藥箱，走回他的車子。

秦非是來爲一個病人出診的，那病人害的是肝化，實際上只是拖時間而已。這一帶都是些窮苦人家，害了絕癥也往往無法住醫院，只能在家中等待死亡。秦非是某公立醫院的醫生，雖然下班後沒他的事，但他那年輕的、充滿熱的心，和要濟世救人的觀念還牢牢地抓著他。所以，每晚，他總是開著車子，帶著他的醫藥箱，去看那些無力住院的病患者。能治療的，他一定盡力爲他治療。不能治療的，他最起碼可以開些藥爲他止痛或減輕痛苦。

秦非，今年才二十九歲，畢業於臺大醫學院，學的是一般科。當初學醫，是他自願的，而不是父母代他選擇的。他從小就有種悲天憫人的狂熱，認爲只有學醫，才能救人於痛苦折磨中。

當正式醫生，已經三年了，在這三年中，他看盡了形形的病人。有時，他甚至會懷疑自己學錯了科系，幹錯了行。因爲，他始終無法很平靜地面對“痛苦”和“死亡”。他總會把自我的投注在病患的上，這使他自己十分苦惱，許多時候，他會忘掉自己面對的是一種“科學”的疾病，而認爲，是面對一種邪惡的“敵人”。最痛苦的事，莫過於眼看這“敵人”把他的病人一點一滴地“吃”掉，自己卻束手無策。這種時候，他的緒就會變得很壞，很消沉，很無助。難怪他那學護理的妻子方寶鵑常常又又憐又無奈地說：

“秦非當初應該去學神學，當神父對他可能更合適，醫生只解除病人生理的痛苦，他連別人心理的痛苦，和靈魂的去都要考慮。他真是……太沛了！”

方寶鵑比秦非小四歲，是他的護士。醫生和護士結婚似乎已一種公式。可是，秦家和方家事實上是世，他們在年時就玩在一起，秦非始終是方寶鵑心目中的“王子”。當秦非立志學醫時，那熱文學的方寶鵑，就立志學了護理。這段婚姻的基礎，說起來實在很人，儘管在表面上很平凡。人類許多不平凡的故事，都藏在“平凡”之中。他們新婚才一年，剛剛立了小家庭，夫婦兩個都在公立醫院做事，依然是他的助手。

醫生和護士的待遇都不低，他們生活得相當不錯。只是，秦非那不肯休息的個，那對病人的關切，使他從早忙到晚，寶鵑沒有怨言，從不抱怨秦非的任何行。相反地，發現自己也越來越他影響，變得、熱，而易起來。他們都很熱衷於把自己多餘的時間，投注在病患上。因此，這晚，當秦非正在松山區爲肝化患者免費治療時，方寶鵑也在醫院裡爲一位胃出的老太太免費看護。

秦非這晚的緒又很沉重，因爲那姓趙的病人沒多久可活了，最使他難過的，是這病人才四十歲，正當壯年，應該還有無限的人生讓他去，而病魔卻毫無理由地選擇了他。

他拎著醫藥箱，正往自己的車子走去。

忽然間，他聽到滿街的人都在驚呼著向一個方向奔跑著。本能告訴他，有什麼事發生了。他跟著跑了兩步，放眼看去，一個驚人的景象幾乎使他呆住了。

豌豆花的棉襖已經燒著了，頭髮都燒焦了，帶著渾的煙霧，正發瘋般在街上狂奔，雙手無助地飛舞，裡尖聲哭著：

“魔鬼！魔鬼！魔鬼……”

秦非的醫藥箱掉在地上了，他不自地喊出一聲：

“天啊！”

然後，想也沒想，他就往那“著火的孩”奔過去，一面飛快地下自己的西裝上，從那孩頭上罩下去，然後，他地抱住孩，隔著上，撲打著，要打滅那些火，同時，他發現孩的管也有焦痕和火星，倉促中，他赤手就去抓滅它。孩的頭驀然被矇住，又到有人捉住了自己，似乎更昏了，拼命掙扎，在外蒙罩下嗚咽地狂喊：

“魔鬼……魔鬼……魔鬼……”

秦非把上拿開，再用上去撲滅豌豆花上其餘的火星，裡急促地安解釋著：

“不要，不要，火都撲滅了！來，讓我看一下！來！”

他抓住豌豆花的胳膊，定睛去注視面前這個孩。滿頭燒得七八糟的頭髮仍然發著焦臭，奇怪的是面孔上毫沒有波及，那張嚇得慘白的臉孔姣好細緻，一對大大的眸子，似乎盛載了對全世界的仇恨、悲痛、狂怒……這孩上的火是撲滅了，眼睛裡的火卻燃燒得那麼猛烈，似乎可以燒掉整個世界。這張帶著燒焦了頭髮的面孔簡直是怪異的，給人一種強烈得不能再強烈的覺：怪異，卻麗！令人震撼的某種麗！秦非眩地了口氣，開始去檢查上的傷勢，肩上的棉襖已碎片，肩頭的，已嚴重地到灼傷。而最嚴重的，是這孩子顯然已陷歇斯底里的狀態中。即使火已撲滅，儘管秦非在檢視和安，始終沒有停止揮舞的手臂，始終在尖銳地、重複地、悲憤地喊著：

“魔鬼！魔鬼！魔鬼！魔鬼……”

沒時間耽誤，這孩子要立刻接治療。秦非擡眼看了看，周圍已圍滿了看熱鬧的人羣。他用自己的外，把豌豆花全裹住，一把就抱了起來，對那些圍觀的羣衆們大聲地嚷著：

“誰是這孩子的父母？”

圍觀的羣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沒有人回答。

“好！”秦非說，“我是秦醫生，趙家認得我，我帶去醫院，你們轉告的家長，到某某醫院來找我！”

說完，他抱著豌豆花就向車子的方向走去。一個好心的圍觀者，拾起了秦非的醫藥箱，送到車子上去。

豌豆花終於不了，睜著眼睛，困地、迷失地、茫然地看著那抱著自己的人。痛楚從的肩頭往四肢擴散，微張著，想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但是，過度的憤怒、驚恐和疼痛終於使

失去了知覺。

秦非把放進車子的後座，用外墊住傷的肩頭和頸項。

他發了車子，飛快地向醫院裡疾駛。

這孩使醫院裡忙了一整夜。

完全是秦非的面子，他把外科、科、皮科和婦科醫生在一夜間全請來會診。當那孩注過鎮靜劑，又敷好了全各種傷口，終於沉沉睡時，大家才聚集到科章主任的辦公廳裡來討論，時間已經是黎明瞭。

室，除了章主任和秦非，還有寶鵑，幾乎整夜都陪著每位大夫檢查豌豆花。另外，還有外科的黃大夫、婦科的俞大夫，大家的臉都異常沉重，寶鵑手裡，握著一張非正式的檢査記錄，是自己記上去的。

“我必須告訴你們大家一件事，一件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說話的是婦科的俞大夫，他是最後診察豌豆花的一位醫生，是寶鵑和秦非都認爲有此必要而請來會診的，“那孩並不是腹部水腫，而是懷孕了！”

“什麼？”章主任嚇了一大跳，他是唯一沒有親自參加診斷的醫生，“那只是個孩子呀！”

“是的，是個孩子！”俞大夫面凝重。“但是，我們都知道，只要孩子開始排卵，就可以孕！世界上最年輕的母親，才只有五歲大！”

“懷孕？”秦非注視著俞大夫，不停地搖著頭，沉痛地說，“我已經懷疑了，只是不敢相信！那麼小，看起來還不滿十二歲！俞大夫，你確定沒有弄錯？”

“小秦，”俞大夫看著秦非，“其實，你自己已經診斷出來了，你不過要再請我來證實一下而已！是的，懷了孕，我確定沒有弄錯！”

“老天！”寶鵑舞著手裡那張記錄單，“我還是不能相信，誰會對一個孩子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

“一定有人做了傷天害理的事！”俞大夫接著說，“不但是懷了孕，而且，起碼已經有四個月了，胎兒的心跳都可以聽到了，當然，我明天可以再給做更的檢查，等清醒了，或者可以肯定一下懷孕多久了！”

“我猜，那孩子百分之八十本不知道自己懷孕了！”寶鵑說，又看著那張記錄單，“你們認爲頭髮和服著火是意外嗎？火會從背後的頭髮燒起嗎？”

“而且，”黃大夫接口，“上的新舊傷痕，大約有一百之多，左額上方，還有個兩寸長的傷疤，顯然是鐵所傷，傷癥癒合得極不規則，當初傷時沒有過線，至於灼傷，這不是第一次……”

“那麼，你和我的看法一樣，”秦非咬牙說，“待！了待！”

“是，了待！”黃大夫肯定地回答，“不是短時期的待，是長時期的待！我還只給做了初步檢查，已經夠瞧了！但是，我建議用三天時間，給徹底檢查一遍，包括骨科、科和泌尿科！”

章主任靠在辦公桌上，燃起一支菸，注視著秦非。他的臉疲倦而悲痛。

“我不懂怎麼有這種事！小秦，”醫院裡的醫生都稱呼秦非爲小秦，因爲他是醫院裡最年輕的醫生，“你知道現在必須要做的事是什麼？是馬上去把的父母找來！這孩子是你‘撿’來的，我看，你再去把父母找來，讓我們弄弄清楚。即使要進一步檢查，也要和的家長取得聯繫，何況，懷了四個月的孕，這事不只牽連醫學，甚至牽連到道德和法律！”

“可能被強暴過，而家長不願報案……”寶鵑說，“許多家長爲了兒的名譽，都不肯報案……”

“沒有那麼單純！”俞大夫猛搖著頭，深吸了一口煙，“如果是強暴，這個男人一定在經常強暴……”

“老天！”寶鵑走到窗邊去口氣，臉相當蒼白。“秦非，”說，“你確實告訴清楚了那些人，是這家醫院嗎？爲什麼父母到現在沒出現？”

“我懷疑……”秦非慢吞吞地說，回憶著豌豆花大“魔鬼”的神，他猛地打了個冷戰，“我懷疑有個魔鬼，我要去把那個魔鬼抓出來！”

“不只是個魔鬼，而且是個禽！”黃大夫說，“不過，這些傷痕，和懷孕可能是兩回事……”

“難道還有兩個魔鬼不？”秦非激地嚷。

“看看這個！”寶鵑把記錄單放在秦非面前，“看一看，我知道你已看過，但不妨再看一遍！”

秦非早已參與過檢查，仍然不相信地再一次地看那記錄：灼傷、刀傷、不明原因傷、鞭痕、勒痕、掐傷、淤紫、腫傷、擰傷、刮傷、抓傷、咬傷、鈍打擊傷……一大串又一大串，分別列明著大約傷時間，三年？四年？五年？甚至更久以前。

“想想看，”寶鵑比秦非還激，“四年前，這孩子能有多大？上累積的傷痕，起碼有三四年了！會有人忍心用鈍打一個七八歲孩子的腦袋嗎？……”

秦非往辦公廳外面就走。

寶鵑手一把拉住他：

“你要去哪兒？”

“去找出那個魔鬼來！”秦非咬牙說，“我要把他找出來！在他繼續摧毀別的孩子以前，我要把他從人羣裡揪出來，我要讓他付出代價！我要送他進法院！這種人，應該以極刑，碎萬段！”

“我看，”章主任攔住了他，“今天大家都累了，醫院裡還有上千個病人暱！不如大家都休息一下，說不定等會兒，那父母會出現，給我們一個合理的解釋！”

“你知道嗎？”秦非瞪大眼睛說，“這孩子上，絕不可能有‘合理的解釋’！每個孩子的生命中，都可能會到一兩件意外，但，不可能到一百件意外！你們沒有目睹那孩子全冒煙的在街上狂奔，沒有聽到驚恐地呼魔鬼……”

“對了！”俞大夫打斷了秦非，“如果要徹底檢查這孩子，我們還需要一個神科的大夫！”

秦非住了口，大家彼此注視著。在醫院裡，你永遠可以發

現一些奇怪的病例，但是，從沒有一個病例，像這一刻這樣震撼了這些醫生們。

豌豆花在第二天的黃昏時才清醒過來。

睜開眼睛，看到的是白白的牆，白白的牀單，白白的天花板，白白的櫥櫃……一切都是白。有些恍惚，一切都是白，白，最喜歡白，書本里說過，白代表純潔。怎麼會到了這個白世界裡來了呢？閃著睫，低語了一句：

“天堂！這就是天堂了！”

的聲音，驚了守在牀邊的寶鵑。立刻撲下子去，著那孩子。豌豆花的頭髮，已被修剪得很短很短，像個理了平頭的小男生，後頸上和肩上，都包紮著繃帶，手腕上正在做靜脈注，牀邊吊著葡萄糖和生理食鹽水的瓶子，上、腰上，到都了紗布。看來好悽慘，但那洗淨了的臉龐，卻清秀得出奇，而現在，當低語“天堂，這就是天堂了”的時候，的聲音輕得像涓涓溪流，如水，如歌，如低低吹過的風。而那對睜開的眼睛，由於並不十分清醒，看起來濛濛然、霧霧然。那小巧玲瓏的角，竟涌出一朵微笑，一朵夢似的微笑，使整個臉龐都綻放出彩來。寶鵑呆住了，第一次，發現這孩的麗。即使如此狼狽，如此遍鱗傷，仍然麗，麗得讓人驚奇，讓人驚歎！俯頭凝視，手握住了放在棉被外的手，輕聲地問：

“你醒了嗎？”

豌豆花怔了怔，睫連續地閃了閃，定睛去看寶鵑，真的醒了過來。

“我在哪裡呢？”低聲問。

“醫院。”寶鵑說，“這裡是醫院。”

“哦！”

豌豆花轉眼珠，有些明白了。再靜靜地躺了一會兒，努力去追憶發生過的事。火、燃燒的頭髮、奔跑、廚房……記憶從後面往前追。魯森堯！魔鬼！小流浪……倏然從牀上起子，手一帶，差點扯翻了鹽水瓶。

寶鵑慌忙用雙手著，急促地說：

“別！別！你正在打針呢！你知道你到很重的灼傷，引起了水現象，所以，你必須吊鹽水！別！當心打翻了瓶子！”

豌豆花注視著寶鵑，多溫的聲音呀，多溫的眼呀！多溫的面貌呀！多溫的人呀！那白的護士裝，那白的護士帽……心裡嘆口氣，神思又有些恍惚。天堂！那握著自己的，溫而的手，一定來自天堂。自從玉蘭媽媽去世後，自己從沒有接過這麼溫的的手！

有人在敲門，豌豆花轉開視線，才發現自己獨佔了一間小小的病房。房門開了，秦非走了進來。豌豆花輕蹙了一下眉峰，記憶中有這張臉：是了！想起來了！那下西裝外來包裹，來救助的人！現在，他也穿著一白服，白的罩袍。哦！他也來自天堂！

“怎樣？”寶鵑回頭問，“打聽出結果來了嗎？”

“一點點。”秦非說，聲音裡有著抑的憤怒，“有個姓曹的老頭說，那人姓魯，大家都他老魯！至於名字，沒人得出來，才搬到松山兩個月，昨天半夜，他就逃走了！我去找了房東……”他驀地住口，著牀上已清醒的豌豆花。

豌豆花也注視著他，已經完全清醒了。的眼睛又清澈，又清盈，又清亮……裡面閃耀著深刻的悲哀。

“你去了我家？”問，“你看到小流浪了嗎？”

“小流浪？”秦非怔著。

“我的狗。”豌豆花中哽了哽，淚水涌上來，淹沒了那黑亮的眼珠，“它還好小，只有半歲，它不知道自己那麼小，它想保護我……”嗚咽著，沒秩序地訴說著，“我……我什麼都依他了，他……他不該殺了小流浪！我只有小流浪，我什麼都沒有，只有小流浪……他殺了小流浪！他……他是魔鬼！他殺了小流浪！”

秦非在牀前坐下了，一瞬也不瞬地盯著豌豆花。

“哦，原來那就是小流浪，”他輕地說，“我和房東太太已經把它埋了。現在，你能不能告訴我們一些你的事呢？我今天去了松山區公所，查不到你的戶籍，你們才搬來，居然沒有報流戶口。”

豌豆花雙眼注視著天花板，似乎在努力集中自己的思想。淚痕已幹，那眼睛開始燃燒起來，像兩道火炬。秦非和寶鵑相對注視了一眼，都發現了這孩子奇特的。那雙眸忽而清盈如水，忽而又炯炯如火。

“他連搬了三次家。”幽幽地說，“我想，他是故意不報戶口的。”

“你指誰？姓魯的？他是你爸爸嗎？”

“我爸爸……”清清楚楚地說，“我爸爸在我五歲那年就死了！”

“哦！”秦非盯住，“說出來！說出你所有的故事來！只要是你知道的，只要是你記得的！說出來！”

說出來！多痛快的事啊！把一切說出來！的恥辱，的悲憤，的痛苦，的噩運……如果能都說出來！的眼從天花板上落到秦非上：那來自天堂的男人！再看寶鵑：那來自天堂的人！於是，說了！

說了！什麼都說了！楊騰、玉蘭媽媽、宗、、煤礦炸、烏日鄉、阿婆、玉蘭再嫁、秋虹、水災、弟妹失蹤、魯森堯認了玉蘭和秋虹的、離開烏日鄉、賣獎券、被強暴的那夜……說了，像洪水決堤般滔滔不絕地說了，全部都說了。包括自己是鬼、是妖、是掃把星。包括自己克父、克母、克弟妹、克親人、克自己，甚至剋死了小流浪。

足足說了兩個小時，說完了“豌豆花”的一生——從出世到十二歲爲止。

秦非和寶鵑面面相覷，這是他們這一生聽過的最殘忍最離奇的故事。如果不是豌豆花就躺在他們面前，他們簡直不能相信這個故事。當他們聽完，他們彼此注視，再深深凝視著豌豆花，他們兩人都在心做了個決定：豌豆花的悲劇，必須要結束。必須要結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