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火的天堂》第二部 潔舲_1
潔舲
“潔舲”他念著這名字,“很的名字,恰如其人。很的意境,潔舲!何潔舲!”
他看著笑,又發現一件從來沒有過的事:
潔舲。從沒聽過這麼好聽的名字。
1
一九七五年,夏天。
植園裡的荷花正在盛開著。一池綠葉翠得耀眼,如盞如蓋如亭,鋪在水面上。而那豔滴的花,從綠葉中出了修長的幹,一朵朵半開的、盛開的、含苞的、謝的……全點綴在綠葉叢中。紅的花瓣,迎著那夏日午後的驕,深深淺淺,,每一朵都是詩,每一朵都是畫。
展牧原拿著他的攝影機,把焦點對準了一朵又一朵的荷花,不住地拍攝著。他已經快變拍攝荷花的專家了,就像許多畫家專畫荷花似的,原來,荷花是如此畫的東西。你只要去接近了它,你就會被它迷了。因爲,每一朵荷花,都有它獨特的風姿和個,從每個不同的角度去拍攝,又有不同的。
他看中了一朵半開的荷花,它遠離了別的花叢,而孤獨地開在一角靜水中,頗有種“孤芳自賞”的風韻。那花瓣是白的,白得像天上的雲,和那些紅的荷花又更加不同。他興了,必須拍下這朵荷花來,可以寄給《皇冠》做封面,每年夏天,就有那麼多雜誌選“荷花”來做封面!
他對準了焦距,用Zoom鏡頭,推近,再推近,他要一張特寫。他的眼從鏡頭中凝視著那朵花,亭亭玉立的枝幹,微微搖著:有風。他想等風吹過,他要一張清晰的,連花瓣上的紋絡都可以拍攝出來的。他的眼從花朵移到水面上。水面有著小小的漣漪,冒著小小的氣泡,水底可能有魚。他耐心地、悠閒地等待著。他並不急,拍好一張照片不能急,這不是“新聞攝影”,這是“藝攝影”。見鬼!當初實在該去學“藝攝影”的,“新聞攝影”簡直是埋沒他的天才……不忙,可以拍了。水面的漣漪消散了,靜止了。他呆住了,那靜止的水面,有個模糊的倒影,一個人的倒影,戴了頂白的草帽,穿了件白的裳,旁邊是朵白的荷花。他很快地按下了快門,拍下了這個鏡頭。
然後,出於本能,他把攝影機往上移,追蹤著那白倒影的本人,鏡頭移上去了,找到了目標。那兒是座小橋,橋欄桿上,正斜倚著一個人。白的大草帽遮住了上額,幾捲髮從草帽下飄出來,在風中輕地飄,這髮似乎是全一系列白中唯一的黑。穿了件白紡紗的襯衫,白綢的圓,角也在風中搖曳,的好修長,腳上穿著白系著帶子的高跟鞋。他把鏡頭從那雙好的腳上再往上移,小小的腰肢,秀的部,脖子上繫了條白紗巾,紗巾在風中輕飄飄地飄著;鏡頭再往上移,對準了那張臉,Zoom到特寫。他定睛凝視,有片刻不能呼吸。
那是張無懈可擊的臉!尖尖的下,小巧玲瓏的,脣線分明,弧度好。鼻樑不算高,卻恰到好地帶著種純東方的特質,鼻尖是小而直的。眼睛大而半掩,正在凝視水裡的荷花,所以視線是下垂的,因而,那長長的的睫就好地在眼下投下一排影,半掩的眸子中有某種專注的、令人的溫,白草帽遮住了半邊的眉,另一邊的眉整齊而斜向鬢角微飄。和。是的,從沒見過這種和。寧靜。是的,從沒見過這種寧靜。麗。是的,當然是麗的(卻不能說是他沒見過的麗),可是,在麗以外,這張臉孔上還有某種東西,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他思索著腦中的詞彙,驀然想起兩個字:高貴。是的,從來沒見過的高貴。不過,不只高貴,遠不只高貴,還有種世獨立的飄逸,像那朵白荷花!飄逸。是的,從沒見過的飄逸……還有,還有,那神,那若有所思的神,帶著幾分迷惘,幾分惆悵,幾分溫,幾分落寞……合起來竟是種說不出來的、淡淡的哀傷,幾乎不自覺的哀傷。老天!是個“奇蹟”!
展牧原飛快地按了快門。偏左,再一張!偏右,再一張!特寫眼睛,再一張!特寫脣,再一張!頭部特寫,再一張!髮,再一張!半,再一張!全景,再一張!那人的睫揚起來了,他再Zoom眼睛,老天!那麼深邃烏黑的眼珠,濛濛如霧,半含憂鬱半含愁……他再按快門!拜託,看過來,對了,再一張!再一張!糟糕,快門按不下去,底片用了。
他拿下相機,擡頭看著橋上的那個人。推了推草帽,正對這邊張著,似乎發現有人在拍的照片了。轉過去,離開了那欄桿,翩然去。不行哪!展牧原心裡在著,等我換膠捲呀!那人已徐徐起步,對小橋的另一端走去了。展牧原大急,沒時間換底片了,但是,你不能放掉一個“奇蹟”!
他追了上去,脖子上掛著他那最新的裝配Nikon,這照相機帶上Zoom鏡頭,大概有一公斤重,他背上還背了個大袋子,裡面裝著備用的遠鏡頭、標準鏡頭,足足有兩公斤重。他剛剛在匆忙間,只用了Zoom鏡頭,實在不夠。如果這“奇蹟”肯讓他好好地換各種鏡頭拍攝,他有把握會爲這世界留下一份最人的“完”!
他追到了那個“奇蹟”。
“喂!”他吁吁地開了口,“請等一下!”
那人站住了,回眸看他。好年輕的臉龐,皮細而白晳,估計不過二十來歲。那大大的眼睛,溫而安詳,剛剛那種淡淡的哀傷已經消失,現在,那眸子是明亮而清澈的,在照下,有種近乎純稚的天真。
“有什麼事嗎?”問,聲音清脆悅耳。
“是這樣,”他急促地招供,“我剛剛無意間拍攝了你的照片……哦,我想,我還是先自我介紹一下。”他滿口袋名片,糟糕,又忘了帶名片出來!他了襯衫口袋、長口袋,又去翻照相機口袋。那“奇蹟”肯就靜悄悄地看著他“表演”,眼底流著幾分好奇。他終於勝
利地了一聲,在皮夾中翻出一張自己的名片來了,他遞給。“我姓展,很怪的姓,對不對?不過,《七俠五義》裡有個展昭,和我就是同宗。我展牧原,畢業於政大新聞系,又在國學新聞攝影,回國才一年多。現在在某某大學教新聞攝影,同時,也瘋狂地喜藝攝影,幫好幾家雜誌社拍封面……”他一口氣地說著,像是在作“學歷資歷報告”,說到這兒,自己也覺得有些失態。失態。是的,從沒有過的失態。他停住了,居然靦腆地笑了:“名片上都有。”
靜靜地看著他,又靜靜地去看那名片。展牧原,某某大學新聞系副教授。名片很簡單,下面只多了地址和電話號碼,事實上,他說的很多東西名片上都沒有。教授,再擡眼打量他,笑了……
“你看來像個學生。”說,“一點也不像教授。”
“是嗎?”他也笑著,注視著的臉龐,真想把的笑拍攝下來。“能知道你的名字嗎?”他問。
很認真地看看他,很認真地回答:
“不能。”
他怔了怔,以爲自己聽錯了。他一生,還沒有過這種釘子,以至於他本不相信他的聽覺。
“你說什麼?”他再問。
“我說,我不想告訴你我的名字。”清清楚楚地回答,字正腔圓。臉上,卻依然帶著個恬靜的微笑。
“哦!”他呆了兩秒鐘,勉強地出一個笑容,“你媽媽說,不能隨便把名字告訴陌生人,也不能隨便和陌生人講話。因爲,這社會上壞人很多。”
看著他,微笑著不說話。
他沒轍了。低頭看到脖子上的照相機。
“那麼,”他又有了神,“讓我再拍幾張照,如何?到那邊花架下面去拍。”
“不能。”再說。
“啊?”他對俯了俯子。“也不能?”他微張著,他相信自己的表有些兒傻。
“你已經拍過了,是不是?”問。
“是的。”
“唉!”輕嘆了一聲,“書本不能被盜印,藝不能被僞造,我對我自己,是不是應該‘版權所有’呢?”
“啊?”他的樣子更呆了。
扶了扶帽檐,舉止非常優雅。轉過子,預備要走開了。展牧原呆站在那兒,簡直被“修理”得不太能思想了。最主要的,是那從頭到尾就沒有一點兒火氣,平靜而溫,微笑而自然,卻把他頂得一愣一愣的。平常,在學校裡,他是最年輕最學生歡迎的教授,他總以自己的口才而自傲。怎麼,今天是吃癟了呢!眼看,已經往歷史博館走去,他才驚覺過來,不行!他不能這樣糊里糊塗地被打敗,糊里糊塗地就撤退。尤其,是個“奇蹟”!不止“奇蹟”,簡直是種“驚喜”!尤其給了他釘子,更是個“驚喜”!
他又追上去了。
“對不起,”他急急地說,“能不能再跟你講幾句話?”這次,他在來不及回答以前已經飛快地幫回答了:
“當然不能!你這個傻瓜!”
這一次,睜大了眼睛,瞅著他,眼裡流著驚訝,閃耀著,然後,就笑了起來,非常友善、非常溫、非常可地笑了起來。一面笑,一面說:
“我並不是只會說‘不能’兩個字。”
“啊?是嗎?”他問,地盯著看。
“我不喜歡告訴別人名字,只因爲覺得人與人間,常常都是平行線。”收起了笑,安詳地說,一面繼續往歷史博館走,他就傻傻地跟在邊。“平行線是不會會的,於是,你知不知道別人的名字本沒關係,在這世界上,你又知道多人的名字呢?你又忘掉了多聽過的名字呢?你會繼續往你的方向走,對於另一條平行線上的名字和人,完全不注意、不知道,也不關懷。人生就是這樣的,絕大多數人,都活在‘自我’的世界中,而‘自我’的世界裡,許多名字,都是多餘。”
他瞪著,更驚奇了。說的話,似乎遠超過了的年齡,而又說得那麼自然,毫沒有賣弄的意味。談“人生”,就像說“天氣”一般,好像在說最普通的道理,連小學生都懂的道理一般。
“並不一定人與人間,都是平行線,是吧?”他不由自主地說,“認識,就是一種會,是吧?”
“會之後就開始分岔,”接口,“越分越遠。”
“你怎能這樣武斷?”他說,“如果每個人都照你這樣想,世界上就全是些陌生人了,什麼友誼、、婚姻……都無法存在了!這種思想未免太孤僻了吧!”
“我並沒說我的思想是真理,也沒勉強你認同我的思想,”沉靜地說著,走上歷史博館的臺階,“我只是說我自己的想法而已。”
“你的想法不一定對。”
“我沒說我的想法一定對呀!”
他又沒轍了。本來就是呀,沒說自己一定對呀!
去售票口買票,他驚覺地又跟了過去。
“你要參觀歷史博館?”他多餘地問,問出口就覺得真笨,今天自己的表現簡直差了。“等一等,我也去!”他慌忙也買了張票,再問,“他們在展覽什麼?”
衝著他嫣然一笑。
“你常常這樣盲目地跟著別人轉嗎?”問。
“哦!”他頓了頓,有些惱怒了,他幾乎是氣沖沖地回答了一句,“並不是!我今天完全反常!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了!顛三倒四七八糟的,除了釘子,什麼都不會!”
不笑了,對他靜靜注視著,靜靜地打量著,那眼和煦而溫暖,像個母親在看那摔了跤而髮脾氣的孩子一樣。然後,說:
“他們今天展出一百位書法家的字,不知道你對書法有沒有興趣?不過,無論如何,是值得看的!”
語氣裡的“邀請”,使他又振了。於是,
他跟著走進了歷史博館,一屋子涼涼冷氣迎接著他們。開始看那些筆的巨幅書法,也看那些蠅頭小楷,每張橫軸立軸,都看得十分仔細,而且不再跟他說話了。的帽子已經取了下來,一頭烏黑的長髮如水般披瀉在肩上。看得那麼專心,眼睛裡亮著彩,他對那些筆字看不出名堂,一心一意只想把的神韻拍攝下來。然後,停在一張立軸前面久久不去,眼從上到下地看著那立軸,看了一遍又一遍,眼裡逐漸有些濡溼,一種被深深的緒顯然抓住了,瞪著那幅字,癡癡地注視著。
他不由自主地,跟著的眼,去看那幅字。
那大約是幅行書,寫的字行雲流水,烏的一大篇。他定睛細看,是寫的一首長詩。他對書法實在研究不夠深,第一次,他發現連“字”都能人。他對那書法家已佩服得五投地。站在邊,他悄悄地、小聲地、敬畏地問:
“這字寫得好極了,是嗎?”
“不只是,”輕聲說,“這是我喜歡的一首詩,每次我看到這首詩,都會不自地起來。”
“哦?”他慌忙去看那首詩,詩名是《代悲白頭翁》,寫得很長,他仔細念著:
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幽閨兒惜,坐見落花長嘆息。今年花落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已見松柏摧爲薪,更聞滄田變爲海。古人無復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他還沒看完這首長詩,已經了他說:
“走吧!”
他慌忙跟在邊走開。
“你知道曹雪芹的《葬花詞》?”忽然問。
“是的。”他答,幸好看過《紅樓夢》。
“我想,《葬花詞》就這首詩的影響。”輕描淡寫地說,“事實上,很多詩都是用不同的文字,表達相同的意思。你知道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嗎?”又忽然問。
他呆了。《春江花月夜》是一首詩嗎?他以爲是一部電影的名字。
“《春江花月夜》中有幾句,”沒有爲難他,自己背誦著,“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這和剛剛那幾句:古人無復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的意境是一樣的。當然,寫得最好的是‘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紅’的句子,那種氣魄就比用花與月來寫,更有力多了!不過,這幾句也是從蘇東坡的‘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中演變來的!”
他瞪著,聽呆了,看傻了。已經不止是個“奇蹟”和“驚喜”了,原來還是本“唐詩”。
“能不能問你一句話,”他忘了忌和釘子,又衝口而出,“你是什麼學校畢業的?”
“T大。中文系。”居然回答了,歉然地笑笑,“我忘了,詩詞一定使你很煩,現在大部分人都不念這些玩意了。不過,中國文學是很迷人的,那些意境,往往都寫得非常深遠。”想了想,又問,“你覺不覺得,中國的詩詞,都是很灰?”
“是嗎?”他倉猝地反問,忽然間,覺得自己已經從“教授”被降格爲“學生”了。
“你瞧,”說,“什麼青山依舊在,幾度夕紅。什麼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什麼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什麼春蠶到死方盡,蠟炬灰淚始幹。什麼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暮雪。什麼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什麼舉杯邀明月,對影三人。什麼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去日苦多。……你瞧,隨便念一念就知道,中國文人的思想是消極的,不是積極的。是嗎?”
他真的由衷折服了。他從未想過中國文學思想這回事,聽這樣一分析,似乎還頗有道理。
“或者,”他慢吞吞地說,“中國文人的思想都很深很。人生,本來就只有短短數十年,這數十年間,又可能遇到一些不如意的事。就算事事都如意,就算了英雄豪傑,叱吒風雲,最後也不過落到‘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的地步。所以,不是中國的詩詞灰,而是生命本,到底有什麼意義的問題。”
第一次正視他,眼睛裡閃著彩。
“告訴我,”說,“你認爲生命本,到底有什麼意義?”
“有位哲學家,名傅朗克,他說,生命的意義,在於超越自己,如果你超越自己,你就會快樂。”
“傅朗克,沒聽說過。”盯著他,“你認爲他對嗎?”
“不一定。因爲沒人知道如何超越自己,每個‘自我’,對每個人來說,都是種極限,很有人能超越自我。”
“那麼,”追究底,“你認爲生命的意義是什麼呢?”
他迎視著的目,他們已走出歷史博館,重新沐浴在夏季的下。的眼睛閃亮而帶著熱切的“求知慾”。
“謎。”他答了一個字。
看著他,深思著。一時間,兩人都很沉默。然後,揚起頭來,長髮往後甩了甩,爽朗地笑了。
“我喜歡你這種說法!”喜悅地說,“謎。真的,這是很好的字!”
“如果我通過了你的考試,”他慌忙說,“我能不能知道你的名字了?”
笑了。
“何潔舲。”清脆地說,“人生幾何的何,純潔的潔,舟字邊一個令字的舲,一條潔白的小船。”
“潔舲,”他念著這名字,“很的名字,恰如其人。很的意境,潔舲!何潔舲!”
他看著笑,又發現一件從來沒有過的事:潔舲。從沒聽過這麼好聽的名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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