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火的天堂》第二部 潔舲_4

4

展牧原和潔舲開始了一連串的約會。

這事在展家引起了相當大的注意,齊憶君對這位“潔舲”關心極了。最主要的,這是齊憶君第一次發現兒子如此認真,如此投,又如此張。每次約會前,他居然會刮鬍子,洗頭,洗澡,換服先忙上半小時,這真是破天荒沒有過的。看樣子,終於有個孩,讓展家這位“驕傲”陷進去了,而且,還陷得相當深呢!

展翔夫婦都很想見見這位“潔舲”,可是,展牧原就從沒有把帶回家過。每當齊憶君追問不休時,展牧原總是不耐地笑笑說:

“還早!媽,還早!等我把帶回家的時候,就表示我跟已經達到某一種程度,現在,我們只是約會,還沒有達到你們期的那個地步!”

“你拖拖拉拉的要鬧多久呀?”齊憶君著說。雖沒見過潔舲本人,卻早見過那些大特寫、小特寫,中景、遠景,眉、眼、脣……各種照片,又從兒子中,知道剛剛暑假才畢業於T大中文系。種種況看來,兒子如果還要挑三揀四,實在就太“狂”了一點。機會錯過,再要找這樣一個孩可不容易。“你們現在年輕人,不是都速戰速決的嗎?你怎麼行這樣慢?”

“媽!”這次,展牧原正對著母親,臉凝重地開了口,“如果潔舲是那種肯和別人速戰速決的孩子,以的條件,讀到了大學畢業,你認爲還得到我來追嗎?大概早就被別人追走了。”

齊憶君呆了。原來如此,可沒料到,那條件卓越的兒子,會在“備取”的名單裡。對那位“潔舲”,就更加刮目相看了。

事實上,展牧原和潔舲的約會,進展得比齊憶君預料的還要緩慢。展牧原在母親面前要面子,不肯把自己的“失敗”說出來。潔舲的保守和矜持,是展牧原從沒見過的。大約學“中國文學”的孩子都有些“死腦筋”。展牧原弄不清楚,反正,並不是他不想“進一步”,而是潔舲把自己保護得那麼周,除了跳舞時可以挽挽的腰之外,平常的手,都會之不迭。他們在一起,時間總是過得飛快,和他談文學、談典故、談詩、談畫,也談攝影、藝。進而談社會、歷史、人生、宗教……幾乎無所不談。他越來越折服在那深廣的知識領域裡,也越來越迷那深刻的人生驗裡。哦!老天!他真想“速戰速決”,想瘋了,從沒有這樣過和一個孩見面,從沒有把自己一生的計劃都移向一個“約會”上。但是,但是,但是……潔齡就是潔齡。一條潔白的小船,緩緩地航行,緩緩地飄,詩意的,文學的。不容任何狂暴的態度來劃那自我的航行方法,他拿竟然無可奈何!

這晚,他把帶到了碧潭。

很好,水面上反映著星、月,遠山遠樹,都在有無中。這些年來,碧潭因爲水位降低,遊人已經減了很多,所以,周遭是非常安靜的。他們租了一條大船,由船伕在船尾劃著,船上有篷,有桌子、椅子,他們還了一壺好茶。

有星、有月、有茶。有山、有樹、有船。而潭中,山月兩模糊,四周,有螢火在輕躥。空氣中,醞釀著某種浪漫的氣息,連夜風吹在上,都有詩意。這種氣氛,顯然了潔齡,坐在他邊,神往地看著潭邊的巖石,兩岸的風景,天上的星辰,水中的倒影。嘆了口氣,低低地說了一句:

“天堂!”

“什麼?”他沒聽清楚,悄悄過手去,握住的手,了一下,回去,他固執地握,於是,放棄了,一任他握著。他說:“潔舲,你什麼都好,就是太放不開了。”

回眸深深看了他一眼,眼中有些迷,有些哀愁。像他第一次在花池畔捕捉到的神韻。不知怎的,這神韻就他在心臟上猛撞了一下,使他恨不得對角吻下去。但他不敢魯莽,不敢輕舉妄,因爲是潔舲。

“唉!”他深深嘆了口氣。

“怎麼了?”問。

“或者,我該欣賞你的放不開,”他說,“因爲,你大概也沒有對別人放開過!”

吃了一驚似的,迅速地把手從他掌心中出來了。站起來,在搖晃的船中走到船頭去,用手扶著船篷,背對著他,呆呆地注視著遼闊的前方。

他懊惱了!又說錯話!幹嗎去提醒啊!好不容易纔捉住了的手,又給逃開了。可是,這是二〇世紀呢!他怎麼去認識了一個十八……算了,十八世紀已經夠開放了,本是個十六世紀的孩!還活在“男不親”的時代裡。他真不知道該“欣賞”這一點,還是“恨”這一點。

他站起來,也跟了過去。

不敢再了,扶著另一邊的船篷,他們並肩站著,並肩著船的前方。四周很靜,只有潺潺的水聲,和那船伕的櫓聲。遠方,有隻不知名的鳥兒,在低低的啁啾著。

“暑假已經過去了。”終於開了口,聲音很平淡,“我的假期也過去了,你的假期也過去了。”

“我是快開學了。”他困地說,“不過,我每週只有三天課,剩餘的時間還是很多的。至於你,不是已經畢業了嗎?”

“是啊!所以,應該去找一個工作。”說,眼始終看著前方,“我本來想去秦非的醫院當護士,但是,護士必須是學護專的,而且,秦非也不贊。當初我考中文系,是因爲我發狂般地上了文學,現在,畢業了,突然發現學文學真沒用,除了裝了滿腦袋瓜文字以外,居然沒有一技之長。”頓了頓,忽然問:“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一直好想去寫作。”

“不。”他說,盯著,“你從沒告訴過我。”

回頭注視他,兩人的目又遇在一塊兒了。

“我好想寫作,”認真地說,眼睛裡閃耀著彩,非常人的彩,“我每次看到一本好書,我就羨慕得發狂,恨不得那就是我寫出來的。有的時候,我做夢都夢到

在寫作,我真想寫作。”

“那麼,什麼工作都別找,去寫作!”他有力地說,“如果你這麼寫作,你就去寫作!”

“你和秦非說的話一樣。”著,“所以秦非和寶鵑就不肯給我找工作!他們堅持我是寫作的材料,我自己卻非常懷疑……所以,最近我也心得很,以前,只想專心把書念好,書唸完了,反而有不知何去何從的覺。”側著頭想了想,忽然輕嘆了一聲:“唉!”“你父母呢?”他忍不住追問,“你父母的看法怎樣?他們的意見如何?”

“我父母?”怔住了,又掉頭去看水,接著,就擡頭去看天空,“我父母對我的事沒有意見。”

“我能不能坦白問一句?”展牧原開口說。

“你不能。”飛快地回答。

他怔住了,呆了足足十秒鐘。

“該死!”他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我又忘了你有說‘不能’兩個字的習慣!好吧!我不能問。我就不問。我只告訴你一句話,如果你有經濟上的困難……”

“不不。”急急地說,“那一直不是困難,他們不允許我有這種困難。”

“他們?”他聽不懂。

“他們。”地重複。

他凝視,微蹙著眉,凝視了好久好久。

“你知道嗎?潔舲。”他說,“很多時候,我覺得,你像一個謎。”

“謎?”笑了,回憶著,“很好的一個字,是不是?我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在植園,你就說了這個字。第二天早上,我還特地寫了張字,我寫:任何不可解的事,都是一個謎。未來也是一個謎。人就爲這個謎而活著。”

他盯著

“你這樣寫的嗎?”

“是的。”

“那麼,”他雙目炯炯,“你已經幫我寫下我的命運了?在相遇的第二天早上?”

“什麼意思?”驚愕地看他。

“你是個謎。”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而我就爲這個謎而活著。”

驚跳。轉開頭去,看水,看天,看兩岸,就是不肯再看他。

“我們上岸去好嗎?”無力地問。

“好,可以。”他說,揮手船伕靠岸。

船靠了岸,他付了船錢。他們沿著臺階,走上堤防。然後,他握著的手腕,把帶上了橋,走過橋,對岸有小徑濃蔭,直通林深有些退,喃喃地說:

“我們能不能回去了?”

“不能。”他說。

“哦?”

“並不是只有你可以說‘不能’。”他忽然執拗起來了,他中有強烈的熱,像一張鼓滿了風的帆,已經把他整個都漲滿了。他覺得,這些日子來,蠢在他管中的那份激,正不控制地,要從他渾每個孔中往外迸瀉。他一直握著的手腕,半強迫地,半用力地,把帶到一棵大樹之下,遠有盞路燈。這條路通往一個名人谷”的山坳。這樹下並不黑暗,路燈的輝投在面頰上,看來有些蒼白,有些張,有些弱,又有些無奈。這好多個“有些”,合起來竟是種讓人難以抗拒的力量,寫下來不會有人相信,這些“有些”,是那麼麗,又那麼楚楚人!

“聽著!”他說,眼一瞬也不瞬地盯著的眼睛,他不準備放過了,他決心把心裡的話,一腦地傾倒出來,“我告訴你,潔舲。從小,我是驕傲的,我是自負的,我是不看別人臉,也不低聲下氣的。我不遷就任何人,也不向任何人低頭!說我狂也可以,說我傲也可以,說我目空一切也可以!這就是我!因此,我沒有主追求過孩子,更遑論談!也因此,我沒有經驗,沒有技巧,也沒有任何史!在我念大一的時候,我曾經和一個孩接吻,只是爲了瞭解什麼接吻!結果,那孩以富的經驗來教了我。這就是我和唯一的接!這些年來,我念書,我教書,我攝影……我邊始終環繞著孩,從同學、同事,到學生。可是,我始終沒有爲任何人過心,我已經認爲我屬於中,不可救藥了!我以爲我這個人本沒有熱了!可是,我遇到了你!什麼驕傲、自負、自信、狂放、目空一切……都滾他的蛋!我完了!這是我生平的第一次,也是絕對的最後一次,我完了!所以,聽著,”他的嗓音低啞,面孔漲紅了,眼睛灼灼然的燃燒著,“不要再逃開我,不要像一條溜的魚,更不要像防小似的防我!我不是壞人,我不是遊戲,我掉下去了!你懂了嗎?懂了嗎?”

張大了眼睛,呼吸急促,面容,眼裡,竟閃著兩點晶瑩的淚拼命吸氣,微張著,似乎想說什麼,想解釋什麼,卻什麼都說不出來。他看著眼底的淚,看著脣邊的……他什麼思想都沒有了,俯下頭去,他把脣熱烈地蓋在的脣上。

深夜,潔舲纔回家。

沒有讓展牧原送上樓,自己上了電梯,看看手錶,快一點鐘了。秦非全家一定都睡了,從皮包中拿出鑰匙,悄悄地打開門,再悄悄地關好門。然後,輕手輕腳地往自己臥室中走去。

經過了秦非的書房,發現裡面還亮著燈,房門開著。看進去,秦非正一個人坐在一張大大的轉椅中,在著煙,一縷煙霧,嫋嫋然的在室繚繞著。

走到書房門口,站住了。秦非沒有回頭,噴了一口濃濃的煙霧,他說:

“進來,把房門關上,我正在等你!”

順從地走進去,關上了房門,一直走到秦非的面前。秦非擡眼看,眼底中,帶著深切的研判。不說話,就靜靜地站著,讓他看。如同一個小孩等著醫生來診察病似的。手中的皮包,已經順手拋在沙發上了。就這樣垂著雙手站著,和他靜靜地相對注視,他手中的煙,空自燃燒著,直到差一點燒到了他的手指,他才驚覺地熄滅了菸

“坐下!”他命令似的說。

下了,坐在他腳前,坐在地毯上面。雙膝併攏,胳膊肘放在膝上,雙手託著下,依舊靜靜地看著他。他眼深邃,面容肅穆。

他們又對看了好一會兒。

然後,他開口:

“你快樂嗎?潔舲?”

點點頭,用舌尖乾燥的脣。

“快樂,”他深刻地說,“但是害怕。”

再點頭,連續地點著頭。

他憐惜地出手來,的頭髮,這些頭髮,曾一度被燒得七八糟,也曾一度被剪小平頭,這些頭髮的底下,還掩藏著傷瘡,燒傷的及打傷的。這些頭髮如今長得漆黑濃,長垂腰際,誰能料到它當初曾遭噩運?他著它,手指到了後頸上,藏在領中的傷疤,本能地戰慄了一下。

“聽我說,潔舲。”他低了聲音,真切地、誠懇地、清晰地叮嚀,“你姓何,名潔舲,對不對?”

繼續看他,眼中閃著無助和疑問。

“展牧原,展翔的兒子。”他再說,“他們展家是世家,牧原是獨生子。這孩子非常優秀,你如果失去了他,你可能一生不到更好的男孩子。聽我說,潔舲,你千萬不要失去他。”

哀求似的看著他,仍然沒有開口。

“所以,記住了!人生沒有‘事事坦白’這回事,你不需要對你的過去負責,更不需要對那個在十二年前已經註銷了的孩負責!你懂嗎?我早說過,你有權利活得幸福,你有權利追求幸福。如今,幸福終於來臨了,就在你的眼前,你的手邊,你只要一手,就可以把它牢牢地抓住。所以,去抓牢它!不要鬆手,否則,你就辜負了我們這十二年來,在你上投注的心,寄予的希!潔舲,你懂了嗎?”

含淚點頭。

“再有,”他微微戰慄了一下,“不要去和人打賭!你會輸!”

他握住了的手腕,用力把的手從臉上拉開。

“看著我!”

地看著他,眼中流著悽苦和恐懼。

“不會有事的,我跟你保證。”他深吸了口氣,又重重地吐出來,好像有什麼沉重的東西在他心頭似的。“只要你永遠不說出來!永遠不說!永遠!潔齡,這不是欺騙。展牧原上的是何潔舲,他從沒有認識過豌豆花,對不對?”

聽到“豌豆花”三個字,潔舲渾立即通過一陣不能遏止的寒戰。這寒戰傳到了秦非手上,他也不自地跟著戰慄了。

“所以,潔齡,”秦非一字一字地說,“不要冒險,不要去考驗他!”潔舲一下子把頭匍匐在自己膝上,雙手握著拳,面頰深埋在膝間,的聲音痛楚地迸了出來:

“我最好的辦法,是跟他分手!”

“胡說!”秦非生氣了,惱怒了,“你爲什麼要跟他分手?除非你對他毫不心!你心嗎?”他有力地問,“回答我!你心嗎?”猝然擡起頭來,眼中充滿了悲憤和苦惱。

“你什麼都瞭解,你什麼都知道!”終於低喊起來,“你瞭解我比我自己瞭解得還清楚,何潔舲這個人本是你一手創造的!你何必問我?何必問我?何必苦苦追問我?”

他從椅子裡猛地站起來,走到窗邊去,從口袋裡掏出香菸和打火機,他再點燃了一支菸,就站在那窗口噴著煙霧,默然不語。

潔舲靜了靜,把頭頹然地靠在他坐過的椅子上,那椅墊上還留著他的溫,的手平放在椅墊上面。半晌,從地毯上站了起來,輕輕地走過去,走到他的邊,煙霧濃濃地籠罩過來,把罩進了煙霧裡。

“對不起。”輕聲低語,“我不是存心要吼的,我只是……只是很。我矛盾,我害怕,我自卑……你明白的,是不是?是不是?”

他回過頭,眼會了。

“我明白。”他真摯地說,“所以,我也害怕!”

“你怕什麼?”

“怕你的善良,怕你的坦白,怕你的自卑,怕你……放棄你新的人生。”

“新的人生?”

“是的,和婚姻是另一段新的人生,你應該的!你很幸運,纔會認識一個好男孩……”

“看樣子,”悽苦地微笑了一下,“你們對於收留我,已經厭倦了,你急於想把我嫁出去!你……”

“潔舲!”他喊了一聲。

住了口,驚覺地看他。然後,用雙手地握住了他的手,像基督徒抓住基督的手一樣。苦惱地、昏地說:

“我怕穿幫!我真的怕!請你幫助我!請你!”

“潔舲,潔舲。”他安地、溫地低喚著,“信任我!我們曾經一起渡過難關,這次,也會渡過的。只要你不說,只要你不說!”

“可是……可是……”

“我們可以把故事說得很圓,你肩上的傷疤,是小時候玩竹燒到的,其他的傷痕,大部分都已看不出來了。至於……那回事,相信只要你不說,就不會穿幫。現在的知識,大家都知道摔跤運都會造……”

“你說過,我們不欺騙!”地握住他,“我不能。我……不能。不能這樣對待展牧原,這樣……太不公平,太不公平!”

“人生本來就不公平!對你來說更不公平!”他有些激烈地,“真相對展牧原就公平了嗎?你以爲呢?潔舲,你用用腦筋吧!他怎樣看好?一條潔白的小船?”

“哦!老天!”喊。

“你沒有對不起他!”他更激了,“你是完整的、簇新的,你是何潔舲,你沒有對不起他!”

“不,不,不!”喊著,返往屋外奔去,“我不能!秦非。我寧可和他斷絕來往,我不能欺騙!我以爲我可以擺過去!現在,我知道了,我不能!我不能!我永遠不能!”

哭著跑走了。

秦非怔怔地站在那兒,怔怔地,站了好久好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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