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火的天堂》第二部 潔舲_7

7

十二月的時候,潔舲的第一篇短篇小說《天堂》發表在某著名文學雜誌上了。同時,主編寫了封信給潔舲,表示希經常能收到的稿子,無論字數多寡,都列爲“優先考慮”的稿件。因爲,那編輯寫著:

多年來,我們始終在尋覓一位有才華的作家,現在,我們覺得,我們似乎找到了!

潔舲的歡樂是無止境的。把信和雜誌拿給秦非寶鵑看,歡快地說:

“你們知道嗎?我會收到一筆稿費,這是個起點,以後,我可以慢慢負擔自己了。秦非,這些年來,讓你們養我,你們知道我有多不安!”

“好,”寶鵑說,“剛發表了一篇小說,就得意了,和我們算起賬來了!那麼,這些年來,你每天幫我照顧兩個小傢伙,每晚又當免費護士兼職員,你是不是要向我討薪水呀!”

“你每個月都給我零用錢呀!又塞錢到我的皮包裡呀!你一直讓我過得像個闊小姐呀!”

“那也不夠付薪水的,我算給你聽,小周小陳只是每晚上班六小時,薪水是每人一萬五千……”

們是有護士執照的呀……”

“喂喂!”秦非笑著,故意很嚴肅的樣子,手裡捧著那本雜誌,“你們這兩個庸俗的人,快把我煩死了!在這種時候,你們算什麼賬呢!吵得我不能安心看小說!別鬧好嗎?讓我把這篇東西看完!”

寶鵑對潔舲做了個鬼臉,真的不鬧了。

秦非很認真地看了那篇《天堂》,故事寫得很簡單,寫一個小孩,從小生病癱瘓,只能躺在醫院裡,總覺得自己快死了,而死後會進天堂。不知道天堂的就經常幻想:是白,因爲白最純潔;是藍,因爲天的是藍的;是紅的,因爲紅最豔麗;是紫,因爲紫最浪漫……然後,又幻想天堂是彩的,像彩虹一般,絢麗而富有各種好的彩,幾乎所幻想的全在裡面。然後,有一天,的病在父母、親人、醫生——故事中有位很偉大的醫生——的治療下,終於有了起了,當的腳有覺有反應的那一剎那,喜極而泣了。著說:

“我終於知道天堂的了,它是明的!原來我一直就活在天堂之中!只因爲它明,我就看不見它了!”

這篇東西只能算是一篇小品,但是,潔齡的筆非常簡潔而富有,對小孩的心描寫得細膩而真,對醫院的描寫更是歷歷如繪,因而,它有種令人撼的力量。它人,人,而迷人。秦非放下雜誌,發現潔舲正滿臉期盼地看著他。他重重地咳嗽一聲,從餐桌旁站起來(當時他們正在吃早餐),說:

“告訴展家那小子,今晚我請客出去吃牛排,我會提前下班回來,他如果有課也不許遲到,讓他調課。至於今晚的門診,休假一天,我們要好好慶祝一下!並不是每個家庭中,都會有作家誕生的!”他穿上外,準備去上班了,回過頭來,他定睛看著潔舲:“我爲你驕傲,潔舲。如果你以後不好好寫,你就是浪費你的天才了!你這篇東西……它使我,真的。”

潔舲滿臉都綻放著彩。

當秦非和寶鵑上班去以後,潔舲倒在客廳沙發裡,用那本雜誌蓋著臉龐,就這樣躺著一也不。張嫂以爲睡著了,連整理房門都輕手輕腳的。一直躺到中午小中中和珊珊放學時爲止,中中一進客廳,就“唰”的一下把潔舲臉上那本雜誌抓掉了,裡嚷著:

“潔舲阿姨,沒有人蓋書睡覺的!應該蓋棉被!”他怔住了,回頭大聲找救兵,“珊珊!潔舲阿姨哭了!張嫂!是不是你氣的?我可沒做錯事!發誓不是我弄的!”

潔舲慌忙坐起子,把珊珊和中中都摟進懷裡,一邊一個。含著淚,卻笑嘻嘻地說:

“沒有,潔舲阿姨沒哭,潔舲阿姨是太高興了。”吻了這個又吻那個,把面頰埋在兩個孩子上,裡又不斷地喃喃地自語著,“天堂。天堂。天堂。”

“什麼天堂?”問的中中又開始了。

“天堂就是神仙住的地方,傻瓜!”珊珊說。

是的,天堂就是神仙住的地方。潔舲的心歡唱著:天堂,天堂,天堂。天堂就在手邊,天堂就在腳下,天堂就在頭頂,天堂就在四周。天堂是明的,一眼看去,無際無邊。天堂,天堂,天堂。

那一段日子,每天都充滿嶄新的快樂,每天都充滿了幸福。展牧原把他所有的課都集中在星期一二三的三天中上掉,然後他就有一連四天的休息,當然,這四天並不是都閒著,他還要改作業,出考題,帶學生去實習……不過,無論怎麼說來,當大學教授是很清閒的,尤其新聞攝影又是一門冷門課程。然後,剩下的時間,他真恨不得分分秒秒跟潔舲在一起。他爲拍了無數照片,室、室外,全、半、特寫……他那麼拍照,曾戲稱他爲“攝影瘋子”。(他並不是僅拍潔舲,有時,他也會對著一隻蜥蜴,或山邊的一株野草莓,拍攝上足足半小時。)不過,當照片印出來,依然會興高采烈地去欣賞那些照片。

展翔夫婦第一次見到潔舲,已經是十二月初了。在十二月以前,展翔夫婦已發現家裡到都是潔舲的照片,耳朵裡聽到的,也全是潔舲的事了。

“你們知道嗎?我和潔舲今天到郊外,發現了一棵梧桐樹,落了滿地的黃葉。哇呀!潔舲把所有有關梧桐的詩句都想出來了。什麼梧桐樹,三更雨。什麼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什麼梧

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哇呀……”他滿屋子轉,瘋子似的嚷著,“唐詩!是本‘唐詩’!我一定要出版那本‘唐詩’!”

“‘唐詩’?”齊憶君說,“我原以爲你想出版一本‘驚喜’呢!”

“是‘唐詩’,是‘驚喜’,”展牧原一本正經地說,“潔舲實在是個很奇怪的孩,集古典和現代於一,我可以爲拍個專輯‘唐詩’,也可以爲拍個專輯‘飛躍’……”

什麼?”展翔聽不懂。

“飛躍,”展牧原神往地說,似乎潔舲已“飛躍”在他眼前,“我並不是說一定用這兩個字,我只舉例。潔舲是多方面的。用一個‘舞’字也可以。用一個‘靜’字也可以。用一個‘盼’字也可以,用一個‘純’字也可以。用一個‘亮’字也可以,用一個‘’字也可以……”

“好了好了!”齊憶君實在忍不住,“你到底什麼時候把這個又亮又又純又靜又古典又現代又飛躍又唐詩的孩帶來給我看看?難道有這樣的孩,你還不預備定下來了嗎?還是隻朋友就算了?”

“什麼?”牧原嚇了一跳,正說,“媽,我這次是認真了!不是朋友,不是逢場作戲,我必須娶!我爲快發瘋了!”

“我看你已經發瘋了!”那位母親簡直有驚心魄的覺。

“那麼,你爲什麼怕把帶回來?”

“我怕嗎?”牧原愕然地問。

“你怕。”齊憶君瞭解地注視著兒子,“我不知道你在怕什麼,但是,你確實在害怕。你每天跟我們拖,找各種藉口不帶回來,爲什麼?”

牧原怔了好一會兒。

“我是嗎?”他猶豫地問。

“你是的。”

牧原沉思了。是的,他在拖,已經拖到不能再拖的時候了。主要的原因,還是潔舲的出問題。他始終不敢把真相告訴父母,他能肯定自己不在乎,卻不能保證父母也不在乎。一個來歷不明的孩子!一個份不明的孩子!一個被灼傷而棄在醫院門口的孩子!怎麼說呢?他不敢想父母的反應。在過去這些日子,他只說:

就是某某醫院何院長的兒呀!喜歡住在秦非家裡呀!和秦非夫婦比較通呀……”

展翔夫婦早已接了這套說辭。他們雖然覺得潔舲不跟父母住,而和秦非夫婦住,多有點奇怪,卻也不認爲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他們知道何院長已快七十歲了,潔舲顯然是最小的兒,“代”必然存在。而何家,多麼好的家庭,展家與何家聯婚,是足以驕傲著遍告親友的。牧原對父母的瞭解很深,他怕說出真相,使父母貶低了潔舲。他也不敢要求潔舲,去瞞真相。一來怕終有一天會穿幫,二來也怕潔舲的敏銳。也深知,潔舲弱的外表下,卻有顆易的心!當初,爲了怕他對的出輕視,甚至想逃開他,那麼,當然也怕展翔夫婦對輕視了!

於是,幾度考慮,幾度猶豫,最後,展牧原仍然選擇了把真相告訴父母的一條路。在潔舲來展家之前,他把什麼都說了。說完,他在展翔夫婦腦筋還沒轉清楚以前,就對家裡先丟下一顆炸彈:

“潔舲的世已經夠可憐了,我不希在我們家再到任何刺激。反正,我已經非潔舲不娶。如果能得到你們的寵,我會很高興地把帶回來,如果到盤問和刺激,我不冒險!我寧可你們不見,也不能忍失去!”

展翔夫婦面面相覷,對他們而言,這實在是太意外,太意外了。而牧原那不顧一切的堅決,更使他們驚懼而惶,不只驚懼惶,還有失意和傷。這是個殺手鐗,牧原是在“通知”他們,那意思很明白,等於在說:“不論你們喜不喜歡潔舲,不能傷害,否則,你們就失去了兒子!”

展翔留學過歐洲,齊憶君求學於國,夫婦二人都自認十分開明。他們對這問題,最初的反應,是“震驚”。等“震驚”度過,展翔很誠懇地對兒子說了幾句話:

“所有的棄嬰,背後都有個不可告人,或者不爲人知的故事,例如是私生子,或風塵郎的孩子,或窮人家養不起的孩子。我們不知道潔舲到底出如何,也不知道背後的故事是怎樣的。往最好的路上去推測,貧寒,在意外中到灼傷,父母無錢治療,又是孩子,就把放在醫院門口,讓醫院去治療,也等於是讓去自生自滅。這故事不管怎樣,都有相當殘忍的一面。生而不養,是殘忍!傷而不治,是殘忍!棄而不顧,是殘忍!如今,潔舲已大學畢業,父母仍然沒有面,就不是殘忍,而是奇怪!你潔舲,我們當然會去努力接潔齡。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謎底揭穿,潔舲……例如,潔舲是個風塵郎的兒,你會怎樣想?”

“我不在乎!”牧原堅定地說。

“是個私生?”

“我也不在乎!”

“我想,你什麼都不在乎?”展翔問。

“是的!”

“那麼,”展翔輕輕吐出一口氣來,“我們不能選擇的,是不是?我們只有接!帶來吧!反正,將來真正要跟你生活一輩子的,是!不是我們!”

於是,十二月初,潔舲終於到了展家,正式拜了牧原的父母。那天又是一系列的白服,白、白外套,白子,長髮中分,披在肩上。眉淡掃而翠,脣輕染而紅,潔淨的面龐,潔淨的妝扮,潔淨的眼神……在第一次見面中就征服

了展翔夫婦!

那天的潔齡,表現得既溫又大方,既謙和又高貴,既文雅又自然,既尊敬又得。不不卑,有問必答。當然,展翔夫婦避開了所有可能有“刺激”的問題。他們談文學、藝、小說、寫作。展翔夫婦已看過的《天堂》,不能不承認有些才華。他們談得很多,潔舲淺笑盈盈,聲音清脆悅耳,談吐流暢生。時間竟不知不覺地度過去了。

這是一次非常“功”的見面。事後,展翔推翻了自己所有的揣測,納悶地說:

“如果這是帝王的時代,我會推測是個落難公主!”他注視著妻子,“你相信傳學嗎?”

“絕對相信!”齊憶君說。

“那麼,一定有對很出的父母!”展翔深思地說,“的長相,氣質,才華……都是與生俱來的!一定有對很出的父母!憶君,我告訴你。”他沉了一會兒,“這孩子真的是個謎!是個耐人尋味的謎!我敢說,的出不見得會配不上我們!”

不管展翔夫婦如何去推測潔舲的世之謎,潔舲終於通過了展家的“考試”,就像一塊石頭落了地,如釋重負。而展牧原,也開心得像個孩子手舞足蹈,又笑又唱。他不住口地對潔舲說:

“我告訴你的吧!我父母是天下最偉大最開明的父母!他們一點都沒有刁難你吧!他們現在天天稱讚你!我跟你說,潔舲,將來你嫁到我家,一定會被我父母寵壞!我已經有點擔心了,你說不定會把我的地位掉呢!”

潔舲笑著,笑得那麼開心,那麼喜悅。在這一生裡,從沒有如此深刻地會過“幸福”兩個字。十二月,雖然是冬天,從不覺得冷,在草原上,在海灘上,在小溪畔,在山頂上,在風中,在雨中,在中,在薄霧中……讓他拍照,讓他拍了無數無數的照片,每張照片都在笑。

“潔舲,我們什麼時候結婚?”十二月底,他問

“我不嫁!”笑著說。

“不嫁?”展牧原對做鬼臉,“真的不嫁?”

“真的不嫁!”

那是午後,他們正待在潔舲的房間裡,因爲天氣已經相當冷了,外面寒風刺骨,天上又下著濛濛細雨。而家裡,秦非夫婦都在醫院,兩個孩子被張嫂善意地帶開了。這些日子來,展牧原早已爲家裡的一員,是被全家當客”來看待的。

很溫暖,書桌上有盆洋杜鵑,一年四季裡三季開花,如今正開得花團錦簇,十分熱鬧。而潔舲寫了一半的稿子,還攤在桌上。

他們並沒有待在書桌前面,只要牧原一來,潔舲的文章就寫不下去了。他們並坐在牀緣上,牧原的手攀著的雙肩,強迫面對著自己,他的眼睛亮閃閃地盯著

“我告訴你,我們在春天結婚!”

“不行不行!”說,“太快了!”

“哈!”他勝利地著,“那麼,是嫁了!只是不要太快!”

笑起來,搖著頭。

“你這人相當壞,很會布陷阱給人跳!”

他不笑了,正經地看

“不反對婚後和我父母一起住嗎?”他徵求地問,“如果我們立小家庭,我父母也不會反對,但是,我畢竟是個獨生子,我怕他們多會有點傷和……寂寞。”

深深看著他,不笑了。

“牧原,”說,“你真的要娶我?”

他愣了愣。

“到這種時候,你怎麼還問這種問題?”他說,“是怪我沒有向你下跪求婚嗎?我跟你說,我這人從不向人下跪的,男兒膝下有黃金,跪下去未免太沒骨氣了。可是,看樣子,我不跪一下,你心裡就不舒服……”他站起來,作勢要下跪。

慌忙攔住他,把他推回到牀上去。

“不要鬧!”說,“你膝下有黃金,腦上有傲骨,你跪了我會折福。”

“那麼,”他繞回主題,“你願意和爸媽一起住嗎?我保證,他們會待你很好很好!”

點了點頭,虔誠而認真地。

“那麼,明年四月結婚,好嗎?”

“不行不行,太快了!”

“暑假?”他再問,“拜託,別再拖延了!你暑假再不嫁我,我就去……”他咬牙切齒。

“去追別人嗎?”問。睜大眼睛。

“去追別人!對!”他點頭,“男子漢大丈夫要有點個!免得讓你瞧不起我,以爲我是沒人要,才這樣纏著你!”他用手指的鼻尖,大話說完了,他立即嘆口氣:“不。潔舲,如果你明年暑假還不肯結婚,我只有一條路走。”

“什麼路?”

“等。等。等。等你肯結婚的那一天!”

深深嘆了口氣。

“牧原,”再說,“你真的要娶我嗎?你不怕我是個謎嗎?你不怕我的出不配嗎?你不怕我有什麼不能告人的……”

“潔舲!”他嘆息著喊,擁住。“我要娶你,要娶你,要娶你,要娶你……”他一連喊出幾十個“要娶你”。“不論你是什麼出,不論你的謎裡藏著什麼故事!那對我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我所認識的這個潔舲。全世界唯一的這一個潔舲!”

長長嘆息,把面孔埋在他肩上。

“天堂。天堂。”無聲地低語著,“天堂。”

是的,天堂,天堂是明的,就在手邊,就在眼前,就在頭頂,就在四周,無際而無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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