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火的天堂》第二部 潔舲_8

8

第二年春天,展牧原終於爲潔舲出版了一本攝影專輯。十六開本,二百五十頁,將近兩百幅照片。

這本“專輯”既沒有取名“唐詩”,也沒有“飛躍”,至於什麼“盼”、“”、“靜”等字都沒有用,而乾乾脆脆地題名爲“潔舲”。

翻開第一頁,就是一幅潔舲了兩頁的照片。真的穿了一滾著白花邊的洋裝,坐在一條白的小船裡,打著把白有花邊的小洋傘,懷裡,邊,腳前,都散放著一枝一枝的白小花。這幅照片,如詩如畫,如夢如霧,如仙如幻,人已極。標題就《潔舲》,在照片一下面,有一首小詩,是展牧原寫的:

說天堂是明的,

眼前,在四周,

放眼看去,無邊無際。

從不知道天堂就是自己,

纖塵不染,冰清玉潔,

人間天上,無計相迴避。

潔舲那麼驚奇,秦非和寶鵑也相當驚奇。因爲,展牧原著要出版“唐詩”什麼的也了半年多了,始終沒看到他有什麼,誰知忽然之間,這本《潔舲》就出版了,而每幅照片,都配了字,有唐詩,有宋詞,也有展牧原自撰的句子。由此看來,他早已對這本冊子下了無數工夫。例如有幅照片,潔舲將長髮在腦後挽了個髻,站在彩暈之中,是室拍的,線有紅有綠,仍然一襲白,只是服也染上了暈的,照片下的題詩是:

寶髻鬆鬆挽就,

鉛華淡淡妝

紅煙翠霧罩輕盈,

飛絮遊無定。

再有一幅,只拍攝潔齡的脣,大特寫,一張麗而人的脣,下面題詩是:

晚妝初過,

沉檀輕注些兒個,

向人微丁香顆,

一曲清歌,

暫引櫻桃破。

還有一幅,是潔舲穿著件薄紗的裳,在暗暗的線下,燒一爐香,煙霧從香爐中氤氳上升,嫋嫋繞繞地盤旋著,而潔齡睫半垂,雙眸半掩,神思沉靜。題詩是:

寶篆煙銷龍

畫屏雲鎖瀟湘,

夜寒微薄裳,

無限思量。

另外一幅,潔舲赤足站在海邊,海風吹起了的長髮,又捲起了角,天邊雲彩堆積,有“風雨來”的氣勢,卻迎風佇立,飄然若仙,題詩卻取自劉半農的《教我如何不想他》:

天上飄著些微雲,

地上吹著些微風,

啊,微風吹了我頭髮,

教我如何不想他。

這本《潔舲》,出版得緻極了,印刷考究,每幅照片,都充滿詩意,編排更是第一流的!這真的了一本驚喜!最難能可貴的,是牧原一直默默地做著,居然沒有泄。當潔舲捧著這本冊子,一看再看,一讀再讀之餘,不得眼圈都紅了。翻著冊子,看著牧原說:

“我實在沒有那麼好,你用攝影技,把我拍攝得太,又配上太好的詩句,你使我……自慚形穢!我真的沒有那麼好,你太化我!”

“我沒有化你!”展牧原說,“是你自己太小看了自己!潔舲,你知道嗎?你是完無缺的!”

“不不!”潔舲說,“世界上本沒有完無缺的人,你這種論調會讓我害怕……”

“世界上有的!”牧原擁著,“你是唯一的一個!完!潔白!是的,就是那八個字,纖塵不染,冰清玉潔,你在我心目裡,就是這樣的!”

潔舲看著他,不知怎的,竟激靈靈打了個冷戰。

《潔舲》這本冊子,居然瘋狂地暢銷,一連加印了好幾版。當初,展牧原只爲了印來“自我欣賞”,和“留作紀念”,所以,是自費出版的。如此暢銷,倒是始料所未及,因爲暢銷,潔舲發現,竟在一夜中出名了。攝影集用了潔舲的名字爲書名,潔舲寫作也用“潔舲”兩字爲筆名,春天時,潔舲湊巧又發表了好幾篇小說在報章上。兩個“潔舲”很快就被人拼湊在一塊兒了。於是,邀稿的信來了,要照片的信來了,攝影公司的信來了,最後,連電影公司都找上門來了。

這使潔舲很不安。對秦非說:

“我簡直不能適應了!你猜怎麼,今天雜誌社還給我轉來了好多書!我不要名,我只想當一個默默無聞的人,這使我害怕!”

“你一生都在害怕!”秦非看著,“可能,你必須要接‘出名’的事實。世界上,真正的很難默默無名,真正的天才也很難默默無名,你兼而有之,如何能不出名呢?”

潔舲睜大眼睛看他。

“我真的很嗎?”地問,“我真的有天才嗎?真的嗎?”

“真的。”秦非正回答,“當你滿頭冒煙,渾著火的撲向我的時候,我已經被你的麗震驚住。潔舲,世界上很有人在最狼狽的時候還麗,而你就是的。我想,你就屬於那種‘天生麗質’的人!”

“這是一種幸福嗎?”潔舲驚悸地問,憂愁遠超過了喜悅,“我希我不以‘’來爭取

。”

秦非想了想。

“不記得是哪一部電影中說過,眼淚多半從麗的孩眼中掉出來,平凡的孩子反而幸福。”他對笑笑,“不過,心吧!你沒有什麼好埋怨的!麗總是上帝的恩賜,別辜負它!”他拿起那本攝影集,“好一個展牧原!他做得漂亮,寫得漂亮,拍得漂亮。”他輕聲念著:“從不知道天堂就是自己,纖塵不染,冰清玉潔,人間天上,無計相迴避。”他擡眼看著潔舲,“你不必再擔心什麼了。一個男人,如果把你看天堂,如果到這種地步,他不會在乎你任何事了!”

“你真這麼想嗎?”潔舲依然憂心忡忡,“他已經把我過分化了,你不覺得嗎?”

“不太覺得。”秦非垂著眼說。

“你瞧,他用的那些字:什麼纖塵不染、什麼冰清玉潔……”

“你本來就是如此!”秦非打斷了,“好了,我要去醫院了!”退出秦非的書房,走向自己的屋裡。一整天,都在忽悲忽喜、若有所思的緒中。

這天,展牧原來找。一見面,他就哇哇大:“不得了,我們必須提前結婚!”

“怎麼了?”有些心驚跳地問。

“今天居然有人打電話到我們家裡,只憑攝影集上展牧原攝影幾個字,就能找到我家電話號碼,你看他有多大本領!他說要找潔舲,我問他找潔舲幹什麼,他居然說:‘我了,是上帝爲我造的!請你告訴我的地址,我要和結婚!’你瞧!天下居然有這種瘋子!氣得我差點把聽筒都砸爛了!”

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笑!”展牧原氣沖沖地瞪著,“你還好笑呢!你得意,是吧?我都快氣死了!前天,還有個瘋子找到我的學校裡,對我說:‘展教授,你做做好事,把潔舲的地址給我,我每夜都不能睡覺,如果不見到本人,我會死。’老天!怎麼這世界有這麼多瘋子,早知道有這麼多瘋子,我真不該出版什麼攝影專輯!”

屜裡拿出一沓信件來,放在他面前。

“想看嗎?”說。

“這是什麼?”

書啊!報社和雜誌社轉來的!”

“哎呀呀,”展牧原滿房間跳,“我真是搬磚頭砸自己的腳!這做‘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屬於自己的東西就該藏起來,偏偏自作聰明,去獻什麼寶!好了!現在,全世界的男人都知道有個潔齡!奇怪的是,他們難道都沒有自己的朋友嗎?看了幾張照片就寫書!老天!怎麼有這麼多無聊男子啊!”

潔舲笑著攬住他的脖子。

“好了!”地說,“別滿屋子跳了!他們寫他們的書,他們做他們的夢,只要我心裡只有你,就好了!是不是?”

地盯著

“你絕不能搖啊!那些書不論寫得多人,都是廢話!你知道嗎?都是花言巧語騙人的!你知道嗎?那些男人都沒安好心,你知道嗎?……”

“是,”地說,忍著笑,“是,我知道。我都知道。”

“這種人絕不能理,”他再叮囑著,“一理就沒有完!千萬不能理!也不可以心……”

“是,”再說,“我知道,我不理。只是……小鐘怎麼辦?”

“什麼小鐘大鐘?”他嚇了一跳。

“小鐘是秦非醫院裡的實習醫生,他看了攝影集,打了個電話給我,你要了解,我早就認識小鐘了。他說每張照片都喜歡得不得了,說你是天才攝影家……”

“哦,這句話說得倒有點道理。”牧原點點頭,“然後呢?”

“然後呀!”潔舲拼命忍住笑,“他就說,要請我喝咖啡,看電影,去夜總會跳舞……”

“不行不行!”展牧原慌忙,“這個人油腔調,會灌迷湯,靠不住,靠不住。不能理,絕對不能理!什麼大鐘小鐘咕咕鐘,統統不能理!”

潔齡笑彎了腰。就在這個時候,剛放學回家的小中中又噼裡啪啦地一連闖開好幾道門,直闖進潔舲房間裡來,背上還揹著小書包,他裡大大嚷著:

“潔舲阿姨!潔舲阿姨!”

“幹嗎呀?”潔舲慌忙抓住那像個火車頭般的小子,“什麼事?慢慢說!”

“潔舲阿姨,”那孩子興得臉發紅,跑得直氣,“今天老師都在看你那本照片,我就告訴老師,這是我的潔舲阿姨,後來,魏老師就把我過去,說要我帶潔舲阿姨去學校玩,如果你去了,他就給我獎品!”

“喂喂,”展牧原蹲下子,對小中中說,“你那個魏老師是男的還是的?”

“是男的!”中中拉著潔舲的角,“你一定要去!潔舲阿姨!魏老師很好,他長得像電影明星秦漢……”

“咳!咳!咳!”展牧原連咳了三聲,拉住中中的小手。“中中,”他急急地說,“潔舲阿姨不去你學校,也不去看什麼魏老師……”

“不可以!不可以!”孩子扭著子,“老師要給我獎品……”

“不用老師給,展叔叔給!”牧原說,“一套手槍!兩把!可以掛在腰上的!如何

?”

中中轉著眼珠,考慮著。

“外加一架飛機、一盒蠟筆、一艘兵艦……”展牧原再說。

“卡里卡里?”中中說。

“好!卡里卡里!冰淇淋,還請你去吃一頓!”

“《老夫子》!”中中說。

“好,一套《老夫子》!”牧原盯著中中,“你這簡直是敲詐!你說吧!開出價錢來,你展叔叔照單全收!算我前輩子命裡欠你的!”

潔舲又笑得擡不起頭來了。

攝影集出了兩個月,反應才比較弱了。但是,微波卻始終盪漾著。

這晚,潔舲去了展家。和展翔夫婦討論了一下婚事的問題,已經是四月了,暑假轉眼將至,展牧原又急得不得了,恨不得馬上結婚,隨時隨地,都怕潔舲被別人搶走。一直磨著父母,所以,展翔夫婦,已在禮貌上拜訪過潔舲的養父何院長,又正式拜訪了秦非夫婦,大家商議著把婚期定在六月底。

這晚,潔舲去展家,一切又談得更了,新房就在展公館,日子挑了,是翻著黃曆選的,雖然展翔夫婦都不迷信,這種“傳統”仍然不能免。定在六月二十五日。屈指一算,只有兩個月了。兩個月中要裝修新房,要擬請帖,要做服,要開出宴客名單,要買結婚戒指……就有那麼多該做的事,大家都有些張起來,張之外,當然也充滿了喜悅之

從展家出來,夜很好,天上的月亮又圓又大,一切都是好兆頭。牧原有些興,握著潔舲的手說:

“別開車了,我們散步走回你家,好嗎?”

“好啊!”潔舲笑著,“那麼,你預備再單獨走回來嗎?”

“不,你當然要送我回來!”

“你再送我回去?”

“是。”

“我們就這樣送來送去到天亮?”

“所以要結婚呀!”牧原說,“結婚的最大好,是談比較方便一點。不要等電話,不要訂約會,不要送回家,還不要被小中中敲詐!”他咬牙切齒:“結完婚第一件事,把那小傢伙抓來揍一頓!”

潔舲又笑。最近,是真笑。日子訂了,一切大局也定了!相信自己面前,有一段好的人生在等待著了!另一個開始!另一段嶄新的人生!

他們手牽著手,就這樣在人行道上走著。夜已深,街上行人不多,車輛也不多。街燈很和的閃亮著,初夏的夜風是涼爽的,輕的。月是明亮的,如水的。紅磚的人行道上,兩人的腳步都幾乎是一致的。他們的手握著,都甜甜的陶醉在那種深深的意裡。

就在這個時候,街邊上,有個衫襤褸的老人,似乎跟著他們走了好一段路。起初,潔舲本沒注意,後來,有點發現了,不安地回頭,那老人頭頂是禿的,背脊彎著,穿了件髒兮兮的藍布服,在那兒低著頭,中唸唸有詞……在樹蔭及牆角的影下,他的面目完全看不清楚,但他那走路的樣子、材和背影,不知怎的,卻有些面,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

“別理他!”牧原說,他也注意到這老人了,“一個醉鬼而已。”

潔舲抖了一下。

“怎麼了?冷嗎?”牧原問。

“是,”潔舲應著,“風突然變冷了。”

“披上我的外。”他要下自己的夾克。

“不不!”慌忙說,“沒那麼冷。”

“是嗎?那麼,我把你摟一點。”他用胳膊摟住了的腰,把摟得的。

他們繼續向前走,就在這時候,那醉鬼顛躓了一下,腳底似乎被什麼東西絆了,他直往他們面前撲過來。展牧原慌忙摟著潔舲躲開,一酒味混合著汗酸味和腐爛似的臭味就對他們撲鼻而來,潔舲連退了好幾步。這舉似乎刺激了那酒鬼,他居然對他們出手來,討起錢來了:

“你們過得好,穿得好,也幫幫我這倒黴鬼吧!”他含含糊糊地說,裡好像含著個蛋似的,口齒不清,“我只要買瓶酒喝!我只要——買瓶酒喝!”

牧原從口袋裡掏出一張鈔票,急急地摔給了他,拉著潔舲就往前走去。鈔票被風吹到地下了,那酒鬼跌跌沖沖地去撿,裡還在念念有詞。牧原有些懊惱地說:

“奇怪!這種人怎麼不被送進流民收容所?居然允許他滿街跑,還跟人要錢!”

潔舲不說話,的手忽然變得冰冰冷。

“你真的冷了!”牧原下自己的夾克,披在肩上,這次,沒拒絕。

他們向前繼續走去。潔舲悄悄回顧,那傢伙並沒有消失,仍然如影隨形般遙遙地跟著他們。潔舲覺得那寒意,開始從心底直躥到腦門,不知不覺地往牧原懷中偎,要尋求保護似的。

“那醉鬼讓你害怕嗎?”牧原細心地問,“好,我們車回去吧!”

他招手了一輛出租車。

他們鑽進了車子,潔舲上車前的一剎那,仍然回頭了一眼,那醉鬼正靠在牆上,背不彎了,兩眼直直地瞪著,裡面幽幽地閃著,如同鬼魅。了一口冷氣,立即鑽進車子。恍惚中,有個遙遠的夢魘又回來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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