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這一天終於來臨了。

坐在夏家那豪華的大客廳裡，踩著又厚又的地毯，看著那整片的落地長窗和絨窗簾，聞著滿屋子的花香，吹著涼的冷氣，著落地窗外花木扶疏的院落……高凌風從頭到腳都是不自在，那種又陌生又拘束的覺迫著他，夏繼屏夫婦那銳利的眼，一直在他臉上上打轉，使他比參加大專聯考時還張。在這屋裡，什麼都是陌生的，連平日和他最接近的小蟬，也變得嚴肅而疏遠了。

“聽小蟬說，”夏繼屏打量著他，“你是學森林的。”

“是的，我在森林系三年級，明年暑假就畢業了。”他侷促地回答。

“畢業以後有什麼打算呢？你們學森林的，是不是要上山去工作？”

“原則上是的。但是，我的興趣並不在山上，我預備在歌唱上去謀發展。”他坦白地回答。

“哦，”夏太太——小蟬的母親——盯著他，似乎在研究他的相貌和形，“你預備當一個聲樂家？像斯義桂和卡魯索？你過正規的聲樂訓練嗎？”

“不不！”高凌風解釋著，“您誤會了！我不要當斯義桂和卡魯索，我倒崇拜披頭士和湯姆·瓊斯！”

“你的意思，是想當一個歌星？”夏太太困地問，好像聽到一件十分稀奇的事。

“也可以這麼說。”

夏繼屏的眉頭不由自主地皺攏了起來，他著面前那張年輕的，充滿自信與傲氣的臉孔。

“你會唱歌，這倒也不錯，”他沉重地說，“不過唱歌這玩意兒只能消遣消遣，你是個農學院的大學生，卻想把歌唱作爲前途事業嗎？”

“有什麼不可以呢？”高凌風忍不住揚起了眉，“慷慨激昂”地說，“這時代哪一行都能出人頭地，在國，貓王啊，平·克勞斯貝啊，都是億萬富翁而且人尊敬，在英國，王還封爵位給披頭士呢！”

“哦！”夏太太眼凌厲地看著他，“你是不是能唱得像披頭士和貓王一樣好呢？”

高凌風激了起來。

“我並沒有說我唱得和他們一樣好……”

“那麼，你也做不了貓王和披頭士了？”夏太太口齒銳利地接□。

“我卻做得了高凌風！”高凌風朗聲回答。

“很好，”夏繼屏點著頭，聲音卻顯得相當僵了，“你似乎志氣不小，但是，你怎麼樣開始這個事業？你預備在什麼地方唱？”

“夜總會也可以，歌廳也可以……”

“夜總會和歌廳！”夏太太打斷了他，“你預備唱些什麼？在中國你總不能唱外國歌，那麼，必然是那些哥哥呀，妹妹呀，呀，眼淚呀，或者是黃梅調和蓮花落了！”

聽出夏太太語氣裡的諷刺意味，高凌風頓時被刺傷了。忽然間，他覺得自己在和兩個“月球人”談話，彼此說彼此的，完全無法通。他跳了起來，憤怒漲紅了他的臉，他激怒地說：

“伯

母，我不是來接侮辱的！”

夏太太蹙眉頭，深思地看著高凌風。

“我並沒有侮辱你，我只是和你談事實，難道我說的不是事實嗎？如果你覺得這是侮辱，那隻能怪你選擇了這麼一個奇怪的志願！”

“聽我說，高凌風！”夏繼屏接口說，“臺灣的國和歐不一樣，歐能夠有貓王和披頭士，臺灣並不需要貓王和披頭士，需要的是腳踏實地去幹的青年！”

“您是在指責我不腳踏實地了？”高凌風憤然地問。聲音裡充滿了惱怒與不穩定。

“不錯！”夏繼屏深沉地回答。

高凌風瞅著他，那年輕的臉龐由紅而轉白了，他忍不住冷笑了起來。

“沒料到你們連歌唱是一種藝都不知道！你們地位顯赫，卻如此思想保守，眼狹窄……”

小蟬再也按捺不住了，在父母和高凌風談話的時間，始終苦惱焦灼，而沉默地待在一邊，現在，跳了起來，警告地、大聲地阻止著凌風對父母的冒犯。在二十年的生涯裡，從沒對父母有過忤逆與不敬的行爲。

“凌風！不許這樣！”喊著。

高凌風很快地看了一眼，他心底像被一把利刃刺，小蟬！小蟬也站在父母一邊？在這棟豪華的住宅裡，他高凌風是孤獨的，寂寞的，寒酸的……他不屬於這屋子，不屬於小蟬的世界！

“讓他說！”夏繼屏仍然深沉而穩重，語氣裡卻有一極大的力量，“高凌風！我們都是思想保守，眼狹窄的老古董！你自以爲是天才藝家！是嗎？我告訴你，你或者能唱唱歌，但是，唱歌不是一個男子漢的事業！我對你有一句最後的忠告，與其唱歌，不如去幹你的本行，森林！”

“我想我有權利選擇自己的事業！”高凌風大聲喊。

“你當然有權利！”夏繼屏地盯著他，“你還沒有過這個社會的磨練，你本沒有，除了做夢以外，你什麼都不懂！”

“做夢？”高凌風著氣，深沉地、悲憤地看著夏繼屏，“我還能做夢，可悲的是，這世界上太多的人，已經連夢都沒有了！”

夏繼屏震怒了！這魯莽的、眼高於頂的混小子，臭未乾，卻已懂得如何刺傷別人了！他惱怒地說：

“你太放肆了！高凌風！你眼高於頂、浮而不實！只怕將來是一事無！從今天起，我只能警告你，你可以做夢唱歌，當歌星，當貓王，當披頭士，但是，你卻從此不可以和我兒來往！”

高凌風高高地昂著頭，他直視著夏繼屏，狂怒而堅定地，一字一字地說：

“伯父，我很尊敬你，你可以罵我眼高於頂，浮而不實，你可以輕視我的志願，渺視我的未來。但是，你無法限制我的，我告訴你，我小蟬，定了！”

說完，他轉過子，就大踏步地，直衝出夏家的客廳。小蟬目睹這一切，昏了，慌張了，手足失措了！不由己地追著高凌風，大著：

“凌風！凌風！”

“小蟬！”夏太太喊，“別追他！你回來！”

小蟬站定了，著父母，滿面淚痕，聲音哽塞，嗚咽著對父母喊：

“你們爲什麼不好好和他談？你們爲什麼不設法去了解他？”

喊完，拋開父母，仍然直追出大門。

外面，高凌風已經氣沖沖地走到明山的大道上了。沿著大道，他像個火車頭般著氣，往前直衝。生平沒有過如此大的侮辱，生平沒有過這麼多的輕視！他直衝著，腳步又快又急，後面，小蟬在直著脖子喊：

“凌風！凌風！你等我！凌風！”看到高凌風固執地往前走，傷心了，哭著喊，“高凌風！你是在和我爸爸媽媽生氣呢，還是在和我生氣呢？”

高凌風站住了，回過頭來，他著小蟬。小蟬奔近了他，吁吁地，帶淚的眸子哀怨地瞅著他。他一把抓住小蟬的胳膊，他急切地說：

“小蟬！和我私奔吧，我們去法院公證結婚！”

小蟬大吃了一驚。

“你在說些什麼？”愕然地問。

“你知道嗎？你父母是兩個老頑固！他們要給你招一個駙馬爺，我只是個浪子，不是駙馬的料，所以，我只好拐跑你！跟我走！小蟬！吃苦，我們一起吃，福，我們一起！跟我走！小蟬！”

“你在胡說些什麼？”小蟬驚愕而不信任似的著他，“你明知道我永遠不可能背叛我父母！如果你想要我，你就必須取得我父母的諒解！”

“你父母的諒解！”髙凌風冷笑了，“他們永不會諒解我！我和他們之間隔了二十年！這二十年是多大的一條代！”

“你不能都怪我父母！”小蟬氣惱而矛盾，“你想想看，你剛剛是什麼態度！而且，我父母的話也有道理，唱歌真的不是一個男人的事業……”

“哈！連你也否決我了！”

“不是，凌風！”小婢急得滿眼眶的淚水，“我相信你有才氣！我永遠忘不掉你那支‘大眼睛’！可是，我是我爸爸媽媽的乖兒，他們做夢也無法把我和歌星聯想在一起！你……你如果真我，難道不能和我父母妥協……”

“放棄歌唱嗎？永不！”高凌風吼著，“你休想要我放棄我從小的願！你休想！”

“那麼，你就要放棄我！”

“也休想！”高凌風固執而倔強，“我要你，也要歌唱！缺一而不可！你如果我，你就不要管你的父母……”

小蟬猛烈地搖頭，倉促地後退。

“不！不！不！”喊著，傷心而絕，“你什麼都不能放棄，卻要我放棄我的父母？你是個瘋狂而自私的人！我父母養我，育我，我！我不能，決不能！”掩面而泣，反向家裡狂奔而去。

高凌風站在那兒，目瞪瞪地著的背影消失。頓時間，他覺得口劇痛而五如焚，在這一瞬間，他忽然有個強烈的預，他要失去小蟬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