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小蟬走了一年半了。

高凌風坐在那參天古木的原始森林裡，著徐克偉指手劃腳地對伐木工人說話，著那電鋸迅速地在千年古樹上輾過去，著那巨木傾斜，和由緩而速地砰然倒下。奇怪，一棵大樹的長要上百年千年，被斫倒卻只需十分鐘！破壞一向比建設來得容易！他凝視那躺倒在地上的巨木，仍然綠葉婆娑，仍然枝椏紛歧，在那斑駁的樹幹上，還長著一層厚厚的青苔。這樣一株樹，還需要經過多道理，才能變一塊有用的“良材”！“棟樑”，“棟樑”，古人早就有“棟樑”二字，原來，“棟樑”是需要天時地利，百年以至千年的培育！而人呢？一個人的功，又要經過多久的磨練呢？他用手託著下，對那株樹愣愣地發起呆來。

徐克偉走近他的邊。

“今天上午的工作完了，”他輕鬆地拍拍服上的樹葉和木屑。“我們走走吧！凌風！”

高凌風站起來，他們並肩走在那暗的叢林裡，葉濃遮，幾乎完全不進來，林落葉滿地，而風聲颯然。徐克偉深深地看了高凌風一眼：

“凌風，你來山上快一個月了，覺得怎麼樣？”

高凌風聳了聳肩：

“沒怎麼樣，枯燥而乏味！”

“凌風！”徐克偉忍不住說，“你對森林有見！以前我們一起唸書，你的聰明才智都超過我，功課也比我好，可是，你就是不能把你的和森林糅合在一起……”

“我的！”高凌風不耐地打斷了他，“我的在國追小蟬呢！”

徐克偉愕然地看著局凌風。

“你還沒對小蟬死心呀？說只去兩個月，現在去了一年半了，你還有什麼夢可做呢？”

“我反正等！”

“你的人生，就被你的固執所害了！”徐克偉注視著他，“拿工作來說吧，以前我念森林系，也是糊里糊塗考進去就念了，既談不上興趣，也談不上抱負。可是，一旦來山上工作，才發現山林的偉大，和自然的神奇……”

“我不覺得有什麼偉大！”高凌風又打斷了他。

“你也不覺得我們育林、造林、植林、種苗的價值嗎？”

“我承認這些事有價值！只是我沒有興趣！我要下山去唱歌！”

“你還是要唱歌？”

“我從沒有放棄過唱歌的念頭，我這一生，對我真正有意義的事只有兩件！一件是唱歌，一件是和夏小蟬結婚！我要做到這兩件事！”

“我以爲……什麼唱歌、彈吉他，敲鑼打鼓那一套，只是孩子時代的玩意兒，現在我們長大了，應該正面來面對生活了！說真的，凌風，你應該留在山上工作，山上一直人手不夠，每年森林系畢業的學生，都不上山而出國，這已經夠稽。

你呢？更怪了，你要唱歌……”

“好了！好了！”高凌風惱火地，“你的語氣倒有點像小蟬的父親，是什麼因素把你變了一個只會說教的老頭子！”

“我不是說教！”徐克偉也有些激起來。“我只是從一個孩子變了大人！而你，還是個小孩子，還停留在十八歲！”

“我停留在十八歲！你已經讓這些老樹把你變了八十歲！我寧可停留在十八歲！也不願意變八十歲！我明天就下山！”高凌風吼著。

“你不可理喻，四年大學全是白念！”徐克偉也吼著，“年齡越大，你倒越來越任和固執了！”

“你老氣橫秋，一點年輕人的朝氣全沒有了！你的衝勁呢？活力呢？熱呢？你老了！徐克偉，你已經老了……”

徐克偉站住了，他一把抓住高凌風的服，激而惱怒地著說：

“你看看我，凌風！我的結實了，我的皮曬黑了，我的思想了！當年我們在學校裡追孩子，做夢說夢的時代都過去了。我們必須面對現實！你看看你自己吧！樵悴，蒼白，神委靡，前途茫茫……至今，你仍然像個沒頭蒼繩一樣嗡嗡飛……到底我們誰沒有衝勁活力？誰老氣橫秋？”

“你不可能把我變你！”高凌風著，“你安於現狀，你喜歡森林，你又娶了你所的孩子……你都比我強，比我順利……”

徐克偉著高凌風那苦惱的眼睛，那落寞的神態，和那憔悴的容，他頓時心了。吵什麼呢？高凌風，他像個寂寞的孤魂，小蟬走了，把他所有的歡樂就都帶走了！留在這兒的，只是個寂寞的軀殼。他嘆了口氣：

“算了，凌風，我們哥兒兩個，有什麼好吵？反正，每個人有自己的道路和志願。我們回去吧！思潔還等著我們吃中飯呢！”

走出了那的叢林，天暗暗的，遠的雲層堆積著，山風吹來，帶著深重的涼意。他們沿著山上的小徑，回到林場的宿舍，李思潔早已倚門盼了。

坐在飯桌上，李思潔一面端菜端碗，一面笑著高凌風，說：

“怎麼？明天真的要下山？”

“真的！”

“還要當湯姆·瓊斯？”李思潔笑盈盈地。

高凌風著李思潔，腦子裡驀然浮起李思潔和夏小蟬在上心理學的形，一個穿藍，一個穿白，喁喁而談，悄悄私語。如今，李思潔和徐克偉已夫妻，夏小蟬卻漂洋過海，音訊全無！他低嘆了一聲，忽然說：

“思潔，我不瞭解你！”

“怎麼？”

“我覺得你是個都市味道很重的孩子，又讀到大學畢業，你怎麼能放棄山下的繁華，安靜地待在這個枯燥乏味的山上？”

李思潔笑了笑，看了徐克偉一眼。

“別忘了，我是一個人！對一個人來說，在什麼地方，什麼地方就是我的窩！”

高凌風覺得心裡微微一震，他深思地著徐克偉和李思潔，是的，在什麼地方，什麼地方就是人的“窩”。那麼，小蟬的“窩”在哪裡？李思潔似乎看出了高凌風的思想，嫣然一笑，打岔地說：

“放心，高凌風，你將來總會到一個孩子，願意跟你上山或下海！”

“將來？”高凌風問，“爲什麼要用將來兩個字，難道你還不知道，我對小蟬是永遠不會死心的！”

“你……”李思潔言又止，嘆口氣，搖搖頭，“你真是我見過的男孩子裡最固執的！”

外面有人敲門，一個鄰居的小孩子在：

“徐叔叔，有你們家的信！”

李思潔站起來走出去，立即，握著一個厚厚的信封走了進來，滿臉的笑容與驚喜，說：

“嗨！凌風，真是說曹，曹就到！你猜是誰的信？是小蟬寫給你的！我上星期才寫信告訴你在山上……”

李思潔的話沒說完，高凌風已跳起子，一把搶過了那封信，看看封面，他就“唷嗬！”地大了一聲，握著信封，他發瘋一般地衝出了屋子。

喜悅來得太快，高凌風簡直不知道該如何應付，好久沒接到小蟬的信，他已經懷疑把他忘記了。但是，現在，小蟬的信又來了！他的小蟬！他握著信封，一直奔進了樹林，奔到叢林深，他要獨這份快樂。然後，他息地靠在一棵樹幹上，著那信封，他把信在口，默禱三分鐘！然後，他拆開了信，出信箋，一張照片跌落在地上。他俯拾起那張照片……

他的呼吸停止了兩秒鐘，頭腦裡一陣昏與暈旋。但是，他卻出奇地冷靜，出奇地麻木，他凝視著那張照片，小蟬，好，得令人難以相信。只是，頭上披著婚紗，何懷祖站在邊，正把一個結婚戒指套向的手指。

他打開信藥，機械化地、下意識地讀著上面的句子：

凌風：

接到這封信，你一定會恨了我，我能說什麼呢？自從來國以後，懷祖的深，父母的厚意，使我難於招架。我一直是個沒有主見的孩。我想，我是不值得你的。你也說過，我弱，我心，我優寡斷。事實上，我渾都是缺點。請你不要再以我爲念！忘記我吧，凌風！我不敢請求你的原諒，只能請求你忘記我……

信箋從他的手上飄落到地下，一陣風來，信箋隨風飛去。他低垂著頭，麻木地往前走著。風大了，樹林裡全是風聲，一片片的落葉飄墜了下來，落了他一頭一。他站定了，驀然間，他仰頭狂：

“啊……”

他的聲音穿過樹梢，過森林，一直衝向層雲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