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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一個奇異的夢，夢見一個長得非常麗的，凜然地站在我的面前，用冷冰冰的聲音對我說：

“思塵是我的未婚夫，我們是經過山盟海誓的，你不能搶去他！他屬於我，我已經爲他而死，沒有人再能夠得到他！你趕快走，離開尋夢園，這兒不是你的地方！”

我辯解地說：

“你已經死了，死人不能佔有活人，思塵應該有他的生活，你無法管他，也無法管我！”

“可是我要管，如果你不走，我不會饒你的！”

近我，眼睛亮得無比地大，一剎那間，那張麗的臉已經變骷髏，出白骨嶙嶙的手指，向我臉上撲來，由於恐懼，我大著驚醒了過來。發覺我正躺在我的房，思塵在搖撼著我：

“心雯！心雯！”他著。

室的燈亮著，那麼我已經昏睡了一個下午。牀邊有一聲嘆息，我聽到思的聲音說：

“好了，醒了！”

思塵著我，他的臉蒼白，眼睛顯得擔憂而張。

“我好了，”我說，聲音出奇地弱，“沒有關係的。”

“剛纔醫生來看過你，給你打了針，他說是中暑。”思說，一面走過來，安地拍拍我的手。

“思，你去睡吧，我來照顧。”思塵對妹妹說。思點點頭，對我微笑了一下，就走出了房門。我看著思塵，頭依然在發昏，想起剛纔的惡夢，又不住打了個寒噤。

“你覺得怎樣？”思塵問，把手放在我的額上。

“有點頭暈。”我說，“現在幾點鐘？”

“快十點了！”思塵說。

哦，我已經躺了八小時。

“有水嗎？我想喝水。”我說。

思塵從我房的水瓶中倒出一杯水來，忽然，他停住了，說：

“等一等，我去給你換一杯來！”

他走出房間，一會兒，他另外端了一杯水來，擡起我的頭，我喝了水。他放下我，深思地著我說：

“心雯，你必須告訴我，吃飯時你有沒有覺得飯裡有味道？或者，你飯前吃過什麼？”

“沒有。”我說。

“飯後呢？”他繼續問，忽然，他跳了起來，說，“茶！”說完，他轉向屋外跑去。我到一陣恐怖，已經意識到他所懷疑的，我一把拉住他的服說：

“不要走，請你！”

他停住，對我說：

“我要去找你那個茶杯。”

“你不會找到的，玉屏早就收去洗了。”我說。他走回來，在我牀前面的椅子裡坐下，握了我的手，呆呆地注視著我。

“心雯，我早就猜到我會帶給你不幸。”他喃喃地說。

“不是的，你不要瞎猜，沒有人會這樣做！”

“海珊爲什麼要自殺？海珊是沒有理由自殺的！”他說。

我渾慄。

“那麼，你也懷疑的死了？”我問。

他不語，靠近我，深深地著我。然後，他輕輕地吻我，說：

“你再睡一下，我在這兒陪你！”

我以爲我不會再睡了，這棟房子裡充滿了森和恐怖，無論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都在迫著我。可是，我卻意外地睡了。我又做了許多噩夢，一個漂亮的男人，和樓下書房裡的大畫像一模一樣，對我低沉地說：

“離開尋夢園，這兒是夢華所居住的，不是你！”

接著，我面前又換了個模模糊糊的人影子，慵慵懶懶地說：“我該住在哪兒？誰佔據了我的屋子？”然後，前一個夢中的人又出現了，追著我，嚷著說，“把思塵還給我！把思塵還給我！”

我醒了，室只亮著一盞小檯燈，燈如豆，昏昏暗暗的。思塵已不在屋子裡了。我看看手錶，是深夜兩點鐘。窗上，樹的影子在搖晃著，風聲在園呼嘯，風大了，窗櫺劇烈地響著，樹木的沙沙聲如困在輾轉呼號。我裹了毯，又像第一夜那樣，覺得風聲都了呼：“讓我進來，讓我進來！”我上發冷，思塵能夠回來，他到哪兒去了。

半小時後，風聲更大了，變了巨大的吼，風從玻璃窗的隙裡鑽進來，天花板上的吊燈在搖擺不定。我到無法言喻的恐怖，掙扎著，我坐了起來，思的房間就在我的右鄰，左面是海珊生前住的。我試著了一聲：

“思！”

我的聲音細而微，隔壁一點靜都沒有。我側耳傾聽，卻彷彿聽到有人在爭執的聲音，當我想捕捉那音浪時，風聲把一切都席捲了。我赤腳下了牀，想去思的門，這房間使我無法忍。我的頭依然發暈，搖搖晃晃地走到門口，剛扭開房門，就又聽到說話的聲音，是從左面那間空屋裡傳出來的。一剎那間，我覺得骨悚然，第一個衝是想關上房門，溜回牀去用被蒙起頭來，但我的腳卻無法聽命移，我只能靠

在門上，用門框支持我的重。於是，我聽到了一個人的聲音說：

“你醉了是不是？”我立即辨出這是方伯母的聲音。

“我沒有醉，我清醒極了，我就是太清醒了，我寧願是醉了，可以看不到這些罪行在我眼前接二連三地發生！”這聲音是我悉的，這是思塵，聲調冷峻而嚴肅。下面方伯母又講了一句什麼，被風聲所掩蔽了。恐懼逐漸離開了我，最起碼，那空屋裡的人是人而不是鬼魂。我不由自主地走出去，向左移了兩步，門裡有燈出來，我把耳朵近，可以清晰地聽到思塵的聲音：

“那天，我問過玉屏，只有你下午到過的房間裡！雖然你是我的母親，可是我不能饒恕你，一個海珊還不夠，現在你又對心雯下毒手！……”

“你瘋了！你瘋了！”方伯母說，聲音並不慌張，只是冷酷。

“我瘋了纔好呢！可惜我不瘋！媽，爲什麼你對我所的人看不順眼？爲什麼你要殺海珊？我不知道你怎樣讓海珊吃下那安眠藥的，心雯的杯子我已經找到了，裡面果然有安眠藥的餘粒，你的藥量用得太輕了……”

“安眠藥？”方伯母的聲音，似乎有點激了，“那麼，不是中暑了？”

“中暑？你比我更清楚爲什麼會暈倒，你不必在我面前裝樣子，媽，我已經看得明明白白，海珊死時我只是懷疑，直到現在才證實，你爲什麼要這樣做？爲什麼？”思塵的聲音沉痛淒厲。

“你怎麼會認爲是我做的？”方伯母問，聲調非常鎮定，微微帶點詫異的味道。

“全家只有你還用安眠藥，也只有你還存著安眠藥！”

“是的，只有我有安眠藥。但這是個誤會，我猜唐心雯錯喝了我的茶，怪不得我今天睡不著午覺。最近，我一直把安眠藥放在茶裡喝，現在都是玉屏幫我放。如果你不信，可以去問玉屏！”方伯母仍然是平靜的。

“我不信，怎麼這樣巧！”

“巧得使兒子懷疑母親！幾十年來，方家我已經待夠了，我想，你該趕我出去了？是嗎？思塵？”方伯母似乎有些傷，奇怪，這聲調竟使我覺得心酸。

“哦，媽，”思塵顯然有點泄氣，“我只是想追出事的真相！那麼，海珊死的那一天，你房裡去做什麼？”

“我沒有害唐心雯，可是，海珊確實是我害死的，”方伯母停頓了一下，我又到背脊發涼了。“思塵，你爲什麼要我到這間空屋裡來談？”

“我不願思聽到我們的談話！”

方伯母和思的房間是鄰的。

“好吧，思塵，我看我該告訴你真相了。這是海珊的房間，如果海珊死而有靈，應該證實我的話。海珊死的那一天，我確實到房裡去過，你知道，一開始我就反對你和海珊的，可是你們執迷不悟。那天，我告訴海珊一個，我告訴了，是你的妹妹，是你父親的私生！”

“你說謊！”思塵大。

“我沒有說謊，你要證據嗎？去問問老張，他是你父親最親信的僕人，他會告訴你更多關於你父親的故事。我並不知道海珊會因此而自殺，我沒有想到已經你得如此之深！”

“你說謊！媽，你說謊！”思塵痛苦地說。

“唉！”方伯母嘆了口氣，似乎很疲倦，“我知道，你父親在你們心中是個了不起的人，你們都崇拜他，這麼許多年來，我不敢打破你們心目中的偶像。事實上，他的神經不健全，你的祖父不該把他從國外騙回來結婚，他被迫娶了我，使一位在國外和他相的孩子自殺了。他和我婚後三天，就接到消息趕出國去，但已來不及了。從此，他恨我，在他一生中，大概只真正地過兩個人，一個是那位國外的郎，一個就是徐夢華。至於和他發生關係的人，簡直不計其數。海珊是徐夢華大姐的孩子，海珊出世時，徐夢華才只有幾歲，你父親沒有管這個孩子，由在徐家長大，等他想起來去看們的時候，海珊的母親已經死了，他卻上了徐夢華，把夢華和海珊都從杭州接到北平，海珊被送進住宿學校，夢華卻被接到我們家裡。”

“媽，這不是真的。”

“這是真的，思塵，你必須接它。不但海珊是你父親的私生，思也是，我不知道思的生母是誰，思是在襁褓中抱回家的。不止思，玉屏也是！”

“媽，不要說了！”

“玉屏的母親是我的僕，玉屏就了丫頭，可憐的孩子，二十幾年來我並沒有把像丫頭般看待，在這個家裡，恐怕也只有玉屏是真正對我好，瞭解我，雖然不知道自己的世，但明白我在方家的委屈。你父親是個怪人，他真漂亮，談吐、風度、學問，無一不好，沒有孩子可以逃得過他的追求。你記得你父親常常要出去旅行嗎？每次去旅行，都是去弄人，在人這方面，他完全是變態，我不知道他這一生到底有多人？但，他對徐夢華倒是真心的，我想，有

了夢華之後，他是覺悟了，也真正想在家中做個好主人，好父親，和好丈夫了。可是，夢華死得太早，夢華一死，把他的一切都帶走了。”

“幾十年來，我忍你父親已經夠了，思塵，讓母親對兒子說句坦白話，你以爲只有你們這一代的人才會？纔有這樣狂熱的？我剛結婚的時候，也有這份狂熱，我你的父親，他實在是太漂亮太吸引人了，我一直夢想他會對我產生，但他待我，恨我，我盡他的折磨，直到他死，他著別人的名字。他沒有過我一天，但我爲他埋葬了全部的青春和熱。”

“媽！”思塵喊，聲音是窒息的。

“思塵，是什麼原因你會認爲我是兇手？你父親在你心目中是聖人，母親卻是罪犯！你以爲我做得出這種事嗎？是的，我確實不喜歡唐心雯，因爲將從我手中搶去你！思塵，我這一生什麼都沒有，只有你！你是我的，是我生的，是我和你父親的兒子！我第一眼看到唐心雯，就知道保不住你了，那對澄清的大眼睛那麼可怕，像是什麼都懂，又像什麼都不懂……正是那種孩子，最容易吸引你這種藝的男人，滿腦子的幻想和詩，本人也像首詩……我怕，怕你會上，然後會把你帶出尋夢園，永遠離開我，我知道會！果然你上了！但是，我沒有下毒！我不會這麼做，也從沒有想去做這個，你可以問玉屏……”

“媽，別說了，我明白了。”

“思塵，我不怪你會喜歡唐心雯，男孩子長大了，我不能把你拴在我邊一輩子，事實上，你的心早就離開了我，你從不喜歡我，你喜歡徐夢華更勝於喜歡我！可是，我喜歡你，我要你！你不接近我，你像防毒蛇似的防我……”

“媽！”思塵喊。

“唐心雯，那個詩一樣的孩子，認識你才一個月，就把你的心佔有了，我認識你已經二十九年了！”

“媽，不要這樣說，讓我重新開始，有了心雯，並不是就會不要母親的，媽，真的，我們會你，心雯也會！”思塵說，聲音急促而不安。

“不會的，我知道不會，沒有兒子有了媳婦還會母親，這是永遠不變的，古時候如此，現在也如此！小燕子長了拋掉老燕子，這是一條自然的定律，沒有道理可講，生命就是如此！”

方伯母的聲音冷冷的，但冷得蒼涼。我到心中突然充塞著幾百種難言的緒，方伯母，那蒼白枯瘦的人，那冰冷而銳利的眼睛，誰知道心中埋藏了多辛酸？或者曾試著要喜歡我，中午，不是嘗試和我談話嗎？但不會喜歡我，我瞭解得和一樣清楚。可是，我是不是需要去嘗試使喜歡我？想想看，一個月來，我對有多誤解！我腦子是一片混，我必須回到房間裡好好思索一番。

風越來越大了，雨點已經隨著風狂掃而下，我悄悄地溜回自己的房間，約又聽到方伯母在說：

“明天，你帶心雯去吧，離開尋夢園，去製造你們的夢。我該想開了，年輕人不是一個園子可以關得住的。”

一夜風雨，早上，雨已經停了，風勢也微弱了。我爬起牀，頭暈癥已愈，只是四肢還有點乏力。我走到窗邊。推開窗子。哦，一夜風雨造的況竟如此淒涼，園中全是殘枝落葉，花架因年久失修，已歪倒一邊，落紅遍地，風仍然在狂卷著落花，所有的樹木都無打采地垂著頭。

門被推開了，思塵走了進來，他看起來蒼白疲倦。

“好了沒有？”他問。

“好了。”我說。

他走近我，也注視著園子。

“又要費一段時間來整理它，”他說，“不知有多的花枝被吹壞了！”

“我們一起來整理它，”我說，把手在他放在窗臺上的手上。“思塵，我聽了你們母子的談話。”

他注視我，默然不語。

“你父親並不是個壞人。我想，我會喜歡他。如果他娶了國外那個爲他自殺的郎，我相信他們會有個很幸福的家庭。許多悲劇，我們不能說錯在哪一方，只是命運弄人，而我們卻無法支配命運。”我說。

思塵深深地凝視我，眼睛逐漸明亮了。

“我尋夢園，在這裡，我找尋到我的夢，”我說，握思塵的手，“讓我們來整理它，使它比以前更好，你母親會高興看到……”

“的孫兒在尋夢園的草地上爬，是嗎？”後傳來了一個輕快的聲音，我和思塵轉過子，思正含笑地站在門口，臉明朗得一如颱風後的天空。

我的臉紅了，思塵忽然有所發現地說：

“你很容易臉紅。”

我笑了。一片小花瓣被風捲到窗臺上，我拾起了它。“尋夢園，”我想，“一個好名字。”

風止了，太正在迅速地穿出雲層。

——全書完——

一九七四年五月初稿完稿

一九七五年三月七日再稿完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