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煙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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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程車在柏油鋪的公路上疾馳著。

我倚著車窗,呆呆地著車窗外的景,那些飛馳著向後退的樹木、農田、原野,和串的金黃的稻穗。夏日的太猛烈而灼熱,剛剛的稻子都被曬得垂下了頭。熱氣在柏油路面上蒸發,鐵皮的車頂和車一定都被曬得發燙,整個車子裡熱得像個烤箱。我覺得口脣乾燥,但是我們並沒有帶水,也沒有帶任何水果,不過,即使我們帶了,我也不想去向媽媽要。

媽媽坐在我邊,似乎比我更沉默,一路上,從臺北乘觀號到臺中,又包了這輛計程車駛到這兒,將近四小時的行程中,我們母談過的話加起來還不上十句。過分的沉默使我和媽媽益形疏遠,那層多日以來已醞釀著的隔閡,如今竟像堵牆似的豎在我和媽媽之間。從眼角邊,我地看了一眼,我所看到的,只是微蹙的眉梢,和閉的脣。

車子到了埔里,這小鎮比我想象的繁榮得多,也大得多,街道整齊清潔,商店林立。我們的車子在一家油行門前停了五分鐘,爲了補充汽油。油加滿之後,立即過了街道,又駛向了原野。從這兒有一條路可以通向日月潭,但,我們的目標並非那全島聞名的勝地,我們走的是另一條路。

穿出市鎮之後,道路變壞了,山路並不狹窄,但黃土飛揚,車子更帶起無數塵土,這迫使我關上了車窗。只一會兒,窗玻璃上就鋪上了一層黃的塵霧。可是,過這層黃土,我仍然可以看到山坡上茂盛的蘆花,和那一片青蔥的草原。我想,車子不會再開多久,章家的農場應該很近了。

我的猜測一定不錯,因爲媽媽在不安地欠子,一定有許多話想對我說,到了章家之後,就沒有機會了。我假裝對並不注意,只一個勁兒地著窗子,我討厭這一切,旅途、黃土、章家,和他們的農場。當然,我最厭恨的,還是這次放逐似的旅行!媽媽,以爲把我“寄存”在章家,就可以逃開我的厭恨?就可以毫無顧忌地進行的計劃?但是,我厭恨這一切!這所有所有的事!

“詠薇!”終於,媽媽忍不住地開口了。

“嗯?”我哼了一聲,並不熱心,我已經猜到媽媽所要說的。

“詠薇!”媽媽再喊了一聲,這一聲使我不由自主地回過頭來,因爲的聲調中夾雜了太多的無奈和悽楚。我眼睛下面有著清楚的黑圈,看來疲倦而僬悴。的手在我的手上,勉強地笑了一下說:“別怪我把你送到這兒來,農場的空氣很好,而且,你章伯母是天下最好的人,會讓你到像家裡一樣。”

“我知道,”我悶悶地說,直著媽媽,“但是,媽,你並不一定要送走我!”

“詠薇,”媽媽反對似的了聲,又咽住了,接著,嘆口長氣,低聲地說:“我不想讓你目睹那一切,你住在章家會很舒服的,幾個月之後,所有的事都解決了,我再來接你回去。”

“怎麼樣就算解決了?”我煩躁地說,“你和爸爸離了婚,再嫁給那個胡伯伯!”

“詠薇!”媽媽懊惱地喊,“你太小,你不瞭解。”

“我是不瞭解,”我咬咬脣,“我不懂你當初爲什麼要和爸爸結婚,現在爲什麼又要離婚?不懂你過爸爸,現在怎麼又會胡伯伯?也不懂爸爸,他有個好好的家,怎麼又會和一個舞同居?我什麼都不懂!但是我討厭這所有的事!”

“好了,別說了,詠薇,”媽媽塵了眉頭,著窗外,停了半晌,才輕聲地說:“這就是我爲什麼要把你送到章家來的原因,我多不願意你接到這些問題,對你而言,這些事是太殘酷了!”

“我已經接到了,”我說,“你實在不必再把我送走。同時,我也過不慣這種窮鄉僻壤的生活!”

“你會過得慣,”媽媽的聲音裡有些低聲下氣,“你慢慢就習慣了。等我和你爸爸獲得了協議——這不會太久的,我答應你,詠薇,那時,你可能有個更溫暖的家,這些年來,你的家都並不溫暖,我知道,我也沒做個好母親,我也知道。可是,以後你會有個更溫暖的家,我向你保證,詠薇!我要不顧一切地爭取到你的監護權!”

這就是問題的癥結

,媽媽和爸爸都想爭取到監護我的權利。我出世了十九年,他們沒有誰真正關懷到我(最起碼,給我的覺是這樣),現在,他們要離婚了,我卻突然爲爭取的對象!足足有兩個月,他們只是不停地辯論、爭吵,爭吵、辯論。辯急了,他們把我抓過來問:

“詠薇,你到底是要媽媽,還是要爸爸?”

我不知道是要媽媽,還是要爸爸?我只是瞪著他們,到他們對於我都那麼陌生,彷彿是我從來不認識的人。多麼無聊的爭執!我厭倦這個!要媽媽還是要爸爸?我不要媽媽,也不要爸爸。多年以來,我已經孤立慣了,我屬於我自己,我有我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喜悅和哀愁。我不明白,他們爲什麼要搶我?在他們的爭執裡,我像被兩方扯住羽的小鳥,他們爭執得越激烈,只是讓我的羽落得越多。每個白天,我在他們的爭吵中困,深夜,在我自己的幻想中迷失。然後,媽媽說這樣不行,這樣會毀了我,而決定把我送到鄉下來。似乎送到鄉下之後,我就不會“被毀”,就會“得救”!多麼稽!我注視著車窗外的山坡,山坡上開著許多凌凌公英。多麼無聊!

“詠薇,”媽媽的聲音好像來自極遠的浮雲裡。“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或者,你很恨我們,恨我和你爸爸。不過,詠薇,雖然人生大多數的悲劇都是人自己造的,但是,假若人能夠逃避悲劇,一定會逃避……”困難地停住了,悲哀地問:“你懂我嗎?詠薇?”

我不懂!我也不想懂。

“唉!”媽媽嘆口氣。這些日子來,最多的就是嘆息和眼淚。“有一天你會懂的,等你再長大一些,等你再經歷一些,有時候,人要經過許許多多事故纔會。”又停頓了一下,握住了我的手,“總之,詠薇,你要知道我把你送到這兒來是不得已的,我多麼希你能快樂……”

沒來由的熱浪突然往我眼眶裡衝上來,我大聲地打斷了媽媽:

“但是,我永遠不會快樂了,永遠不會!”

“你會的,詠薇,生命對於你不過是剛開始,你會有快樂。”媽媽的語氣中有幾分焦灼和不安。“詠薇,是爸爸媽媽對不起你。”

熱浪衝出了我的眼眶,我把頭轉向窗子,我不要媽媽用這種語氣對我說話,我不要!爲什麼我要讓媽媽難過呢?的煩惱已經夠多了。

“好了,我們快到了,”媽媽勉強地提起神,故作輕快地說,“你不要懊惱,詠薇,你會很快就上鄉間的生活,章家的農場非常,包管你在這兒生活三天,會把城市裡的煩惱都忘得的!”

它一定很,我可以想象出來,事實上,現在一路上的風景已經令人忘我了。我們的車子一直在山路爬上爬下,雖然太依舊明朗地照耀著,氣溫卻降低了很多,我不再到灼熱和燥。路的兩邊全是蘆花,車子後面跟著的是滾滾的黃土,被車子所揚起的。這條路該是橫貫公路上的支道,山坡上鸞鸞茸茸的綠讓人心醉。車子向山裡不停地開駛,彷彿駛進了一團融解不開的綠裡。媽媽對章家的農場是很悉的,和章伯母(有時我也朱阿姨)是從中學到大學的同學,也是結拜的把姊妹。自從爸爸和媽媽的惡之後媽媽就經常到章家農場裡去一住數月,稱這種逃避爲“綠治療”,用來治癒的煩惱和憂愁。因此,我對章家農場及這一大片的綠都沒有太大的陌生

媽媽司機減慢了速度,我注意到路上有一條岔道,寬闊的程度仍然可以讓車子直接駛進去,岔道口上有一個木牌,木牌上雕刻著幾個龍飛舞的字:“青青農場”。這四字下面還有幾個小字,車子太快我沒看清楚,只看清一個“白”字。車子進了岔道,岔道兩旁有規則地種植著一些冬青樹的苗,再過十年,這些樹會爲巨木濃蔭。我似乎已經看到了十年後的景象:濃蔭下的山徑,秋天積滿了落葉,夏天葉華蓋,春天,枝上該全是的新綠,還有冬天,蒼勁的枯枝雄偉超拔地立著……我的思想跑遠了,我一徑是這樣的,常常會坐在那兒胡思想。車子猛地停了,我驚覺地擡起頭來,看到車子前面站著一個農夫,他正揮手要我們停車,一頂斗笠歪歪地戴在他的頭上。

我和媽媽分別從車子兩

邊的門裡下了車,迎著風,我深深地呼吸了一下,長途乘車使我腰痠背痛,迎面而來的山風讓我神志一爽。媽媽拍拍上的灰塵,也不由自主地背脊,說了句:

“出來舒服多了!”

那個農夫大踏步地向我們走來,到了我們面前,他把斗笠向後推了推,出一綹黑黑的頭髮,說:

“許阿姨,媽媽要我來接你們,算時間,你們來晚了!”

“我們在臺中多待了一會兒,”媽媽說,邊浮起了笑容。“凌霄,來見見我的兒!你們不是第一次見面,小時候見過的,記得嗎?”

我瞪大眼睛,著面前這個“農夫”,他媽媽許阿姨,那麼,他該是章伯母的兒子了,他可一點也不像我想象中的農場小主人,斗笠下是張紅褐的臉龐,有一對和他不相稱的眼睛,帶著抹沉靜和深思的神,眼睛下面,鼻子和都顯得太秀氣了,這就和他那滿是泥污的圓領衫及卡其更不相配。他可以打扮得整潔一點的。如果換掉他這不倫不類的裝束,他應該並不難看。

“嗨,詠薇,”媽媽推了我一下,“你發什麼呆?這就是章家的大哥,章凌霄,你聲章大哥吧!”

我不慣於別人什麼哥哥姐姐的。低聲地,我在嚨裡哼了一聲,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哼的是句什麼。章凌霄對我微彎了一下腰,就掉過頭去對媽說:

“我們進去吧,媽媽和爸爸都在等你們!”

“把車子打發掉,我們走進去吧!”媽媽說。

付了車錢,章凌霄提起了我所帶來的小皮箱,我們向農場裡走去。事實上,我不知道這算什麼農場,我眼前是一片的綠野,青的草繁茂地生長著。除了草以外,我看到一塊塊像巖石般灰的東西,在綠的草地上蠕著,我忍不住驚呼了一聲,詫異地喊:

“那是什麼?”

“綿羊。”章凌霄簡捷地說。

綿羊?我驚奇地看著那些圓頭圓腦的,竟忘記了移步。我從不知道臺灣也能畜養綿羊,除了在圓山園外,我沒有在其他地方見過這種,那蜷曲的茸包住的子看來笨拙而遲鈍,但那烏黑的眼珠卻善良和。我不由自主地走近了它們,出手去想它們一下。但,它們機警地後退了,用懷疑的眼著我,跟我保持了一大段距離。章凌霄放下皮箱走過去,迅速地抓住了其中的一隻,他抓住它的耳朵,把它拉到我的面前,說:

“你可以它,等它們和你混了,就不會再躲你了。”

我擡頭看了章凌霄一眼,他正安靜地看著我,眼睛裡有著研究和審察的味道,他看來是個冷靜而深沉的人。我那隻綿羊,的茸給人一種溫暖之,站正了子我笑了笑:

“它們很可,不是嗎?”

“這兒可的東西還很多,你會發現的。”他說。

我回過頭,看到媽媽站在小路上微笑,蹙的眉梢鬆開了。我直了背脊,仰頭看了一下天空,澄淨的藍天上,幾片輕雲在緩緩地飄浮,把雲影淡淡地投在草地上。這樣的天空下,這樣的綠草中,煩惱是無法駐足的,我幾乎忘記了媽媽爸爸要離婚的事,那似乎離我很遙遠很遙遠。踩著綠草,我們經過了幾塊苗圃,幾塊被稻草掩蓋著的土地,走進了一座小小的竹林。

線突然暗下來了,竹林有條碎石子鋪的小路,綠蔭蔭的線下,連石子都也染上了一層明的綠。風穿過竹葉,發出簌簌的響聲,輕幽幽的,好像我曾在夢裡聽到過。在竹林深,幾椽灰的屋瓦和一帶紅牆掩映在竹葉之下,我站住了。一種難以言喻的靜溢諡沁進了我的心脾,我著那綠葉紅牆,如置幻境。周圍靜悄悄的,只聽得到鳥鳴,我站著出神,直到一隻大公了我。

那是隻純白的公,紅的冠子,高聳著尾,莊嚴地踱到我的面前,對我上上下下打量,我忍不住笑了,高興地說:

“真,是不是?媽?”

“進去吧!”章凌霄說。

我們向屋子走去。屋子的大門口,又有一塊雕刻的牌子吸引了我的視線,龍飛舞的幾個大字“幽篁小築”,下面還有幾個小字,是:“韋白敬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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