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到了幽篁小築的大門口，我們就看到章伯伯、章伯母、凌雲和秀荷了，只了章氏兄弟。秀荷正在章伯伯的手中掙扎，章伯伯抓住的兩個肩膀，把像篩糠似的搖一通，一面暴跳如雷地大大罵：

“你這個小娼婦，你把小羊還出來就算了，還不出來我剝你的皮！”

我覺得有些好笑，因爲他罵秀荷作“小娼婦”，在我的覺上，彷彿只有沒修養的人才這樣罵人。同時，弄丟了小羊也不該算作“娼婦”呀！秀荷扭著子，在章伯伯手裡像個待宰的小，徒勞地想掙那牢牢鉗住的手指。

“不要打我！不要打我！”反覆地地喊著，滿臉恐懼之，一面把眼求救地投向章伯母。

“好了，一偉，”章伯母出手去，“你放了吧，又不是有心的！”

“別爲講話，舜涓！”章伯伯厲聲說，“你的慈悲心腸每年都要爲我損失不錢財，這些山地人是沒良心的！八就是自己了，回去烤了吃了！你說是不是？”他猛力搖著秀荷，“是不是？”

“不是！不是！我沒有！我沒有！”秀荷哭喊著。

“沒有你就拿出來！老子花了錢用你來看羊，你還把羊看丟了，我用你做什麼？是不是你把羊回去給你爸爸了？你說！你說！”

“我沒有！真的沒有！真的沒有！”秀荷哭得直氣。

“還說沒有！”章伯伯大了一聲，劈手就給了秀荷一掌，打得秀荷的頭都歪了過去，接著，秀荷就“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的哭聲更加引了章伯伯的怒火，舉起手來，他一連給了秀荷好幾掌，那巨大的手立即在秀荷臉上留下無數縱縱橫橫的指痕，秀荷就哭得更厲害了。章伯母上前去，一下子攔在章伯伯面前，抓住秀荷，想把從章伯伯手中搶下來，一面喊：

“一偉，你不能這樣打！你沒有證據怎麼能說是的？一偉，你放手！”

“我們花錢僱做什麼的？”章伯伯大，“不管是不是的，該負責任！”

“但是，只是一個孩子呀！”章伯母把秀荷的頭用雙手抱在前，那小小的子像個保護神般得直直的，臉蒼白而凝肅。“你不能要求一個孩子像要求人一樣，而且，即使我們是僱主，也沒有權利毆打傭人！”

“去你的婆婆媽媽經！”章伯伯吼著，一面拉扯著章伯母。“我只問事實！我花了錢是爲了保護羊羣，羊丟了我就要找算賬！你護在裡面算哪一門？我看你不得把我的家當全拿去送人呢！”

我邊的韋白看不過去了，上前一步，他把手在章伯伯的手背上，勸解地說：

“好了，好了，一偉，爲了一隻小羊發這麼大的脾氣，何苦呢！你就饒了這孩子吧，老老實實的，不像個會羊的！”

“哦，是你，韋白，”章伯伯看到韋白了，但仍然憤憤不平。“你也幫著秀荷說話！這孩子早就氣得我要冒火了，去年冬天，讓一隻小羊掉在河裡淹死，沒幾個月，又弄丟一隻小羊，這些山地人我一個也不信任，他們全是沒良心的，都看著我的財產眼紅！”

“他們是本不把財產放在眼睛裡的，”韋白慢吞吞地說，“你沒弄清楚他們的格，雖然他們很窮，但他們窮得快樂，財產對他們毫無意義。”

“韋白，”章伯伯氣呼呼地說，“山地人是你老子哦！”

韋白的臉變得很難看，他顯然被激怒了，他看了章伯母一眼，後者正用祈諒似的眼睛著他，似乎在用眼代章伯伯向他道歉，這無言的言語使韋白化了，他轉開頭，長嘆了一聲，說：

“一偉，你這份脾氣什麼時候才能改呢？”

章伯伯翻了翻白眼：“我爲什麼要改我的脾氣？”

“農場不是軍隊，”韋白的語氣依然那樣慢吞吞，把一隻手放在秀荷的頭頂上。他著說：“他們也不是你的部下，再這樣下去，你會爲衆矢之的。”

“我不必討好他們，我又不想保住什麼校長席位！”章伯伯不經考慮地說。韋白的臉更難看了，掉轉子，他開步子就想離去，一面咬咬牙說：“我還是走吧！到這兒來本就是個錯誤！”

“韋校長！”喊住他的是章伯母，的臉依然蒼白，那對烏黑的眼珠就顯得特別地黑而亮。“你是知道他的脾氣，何必生氣呢？好幾天沒見到你了，不進來喝杯茶就走嗎？”

韋白有些遲疑，他看看章伯伯又看看章伯母，眼睛裡有種近乎痛苦的神。章伯伯顯然也覺悟到自己的話過於激越，放開了秀荷，他自圓其說地對大吼一聲：

“滾吧！你！看在韋校長的面子上不打你，以後再出了類似的事，我不剝你的皮就不姓章！”

秀荷踉蹌了一下，幾乎跌倒，有個人走出來扶住了，是凌霄！他不知何時站在我們旁邊的，但顯然也已經來了好一會兒了。他默默地看了他父親一眼，帶著強烈的、不滿的神。然後，當著他父親的面前，他用手臂環住秀荷的肩膀，像保護自己的一個小妹妹般，溫和地對說：

“來，秀荷，我帶你到廚房裡去洗洗臉，吃點東西。”

章伯伯邁上前一步，想對凌霄發作，章伯母及時阻止了他，祈求地喊了聲：

“一偉，你就算了吧！”

章伯伯站住了，恨恨地著凌霄和秀荷的背

影，好半天，纔對章伯母瞪瞪眼睛說：

“好吧！又是你護在裡面，連自己的兒子都教了叛逆！”回頭了周圍，他沒好氣地說：

“怎麼，大家都站在大門口做什麼？爲什麼不進來坐？”

我們都很沉默，沒有誰講話，章伯伯又環視了我們一圈，大聲說：“你們怎麼回事？以爲我做了什麼？我不過教訓教訓我所僱用的人而已！”

“好了！”章伯母吸了口氣，“大家進去吧！”

我們正要進去，章凌風從竹林外大踏步地跑了來，他看來力充沛而神愉快，裡吹著口哨，一副神采飛揚的樣子。一眼看到我們，他停住步子，條詫異地向我們所有的人了，說：

“怎麼，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章伯母疲倦地說，“只是一件小事，秀荷弄丟了一隻小羊。”

“小羊？”凌風愣愣地問，“一隻小山羊嗎？”

“是的，你看到了？”章伯母問。

凌風尷尬地脖子，嚥了一口口水，做了一臉似笑非笑的表來，慢慢地說：

“唔，我看到了，一隻小羊……不過是隻小羊而已，有什麼關係？”

“如果你看到了，你就說出來在什麼地方看到的！”章伯母對凌風吞吞吐吐的態度有些生氣，“難道連自己家的小羊都認不出來，爲什麼不帶回來呢？”

“我當然認得，”凌風又脖子，“就因爲是自己家的小羊，所以我放放心心地把它烤掉了。”

“嗨，你說什麼？”這是凌雲冒出來的第一句話。同時，章伯伯和章伯母都瞪大了眼睛著他，我也不由自主地對他挑起了眉。

“是這樣的，”凌風笑嘻嘻地說，“我在樹林裡到了餘亞南，他正在那兒寫生一張風景，畫得並不順利，我們就談上了，從藝談到文學，從文學談到哲學，越談越高興。剛好秀荷到溪邊來放羊，我們的肚子也了，因爲秀荷在樹下睡著了，我們就沒有驚，我挑了一隻最小的羊，兩人到夢湖邊去烤了吃了。”

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空氣中充滿了不尋常的岑寂。我預料章伯伯一定會大大地發作一番，而爲凌風著一把冷汗。章伯母只是呆呆地瞪著凌風，似乎被這完全意外的答案弄得無法說話。韋白靠在門上，默然不語。好一會兒，我聽到章伯伯說話了，大出我意料之外，他的聲音裡並沒有火氣，只是有些勉強：

“你捉走了小羊，爲什麼不先告訴家裡一聲？以後這種事希不再發生！好了，大家進來吧！這件事就算了！”

章伯母想說什麼，但嚥下去了，咽不下去的，是臉上那層不豫之。瞪了凌風一眼，一語不發地轉過子，領先向屋裡走去。章伯伯、凌雲、韋白和我也跟著向裡走。凌風的眼落在我上了，我那凌的頭髮和撕破的角都逃不過他的注視，他的眉頭蹙了起來：

“詠薇，你到什麼意外了嗎？”他問，“你的樣子好像剛剛遭遇過一隻獅子。”

“一隻猩猩。”我自語似的說。

“什麼？”凌風沒聽清楚。

“別提了，”我有些不耐，“都爲了你那隻小羊。”

我們的談話引起了章伯母的注意，到這時才發現忽略了我，回過頭來，關心地我，問：

“你到哪裡去了？還沒吃晚飯嗎？”

我知道他們一定都已吃過了，就說：

“沒關係，等下我到廚房去煮兩個蛋吃。”

“你遇到了什麼麻煩？”追問。

“一個小誤會，”韋白代我答覆了，“在樹林裡到了林綠綠的父親，被嚇壞了，老林以爲是綠綠，想抓住帶回家去，就是這麼一回事。”

韋白的敘述很簡單，去卩卻引起了全的人的注意，章伯伯哼了一聲，低低地詛咒了一句：

“瘋丫頭！”

我不知道他在罵誰，但他的臉比剛纔打秀荷的時候還難看。章伯母的神非常不安，窺了韋白一眼，做了個眼，似乎讓他不要再講。凌雲的眉頭微蹙，用畏怯的眼看著爸爸。只有凌風，他仍然神采飛揚而神愉快，韋白的話同樣引起他的注意，他高興地說：

“哈！綠綠嗎？我今天早晨看見，得像早晨的太，簡直耀眼！”

早晨的太啦、早晨的雲啦、早晨的天空啦……他倒有得的是形容詞！章伯伯不知怎麼生氣了，對凌風狠狠地瞪大眼睛，嚷著說：

“在我家裡不許提那個野人的名字！”

“好好好，不提，不提。”凌風忍耐地說，嘆了口氣，“就因爲是山地人而是野人也不對的，人生來都是一樣，幾萬年前，我們的祖先比他們還野呢！”

“你什麼時候學會了頂撞父親？”章伯伯問。

“哎呀，好爸爸，”凌風滿臉的笑，拍了拍他父親的肩膀（倒有些像他是長輩，他父親是小輩似的），“發脾氣對你的不好，我不過隨便講講，有什麼可生氣呢！待會兒韋校長要笑我們家了，一天到晚就是大呼小。”

章伯伯臉上的線條不由自主地放和了，我冷眼旁觀，覺得凌風得像一條魚，又機警靈敏得像一隻鹿。韋白顯然也覺了這一點，但他並沒有表出來，只淡淡地說了句：

“一般家庭都是這樣的！”

他們都走進了客

廳，我想，我不必跟進去了。同時，幾小時的尋找、奔跑和驚恐早已使我飢腸轆轆。如果是平時，章伯母一定會秀枝再爲我做一頓吃的，今天，大概爲了秀荷的事，以及和章伯伯的爭吵，使有些心不在焉。我決定不去煩擾，自己到廚房中去看看有什麼可吃的東西。

一走進廚房，我就看到凌霄和秀荷。秀荷坐在一張小竹凳子上，正狼吞虎嚥地吃著一盤蛋炒飯，凌霄坐在的旁邊，不停地在好言好語地安。我進去的時候，凌霄正著的小腦袋說：

“明天我去向你凌雲姐姐說，讓給你做一件新服好不好？”

秀荷的小臉洗乾淨了，畏懼和恐怖還沒有完全消失，那邊的笑意看來是可憐兮兮的。

“章老爺還會打我嗎？”怯怯地問。

“不會了，你放心，好好地吃吧！”凌霄說。

我走過去，高興地拍拍的肩膀，說：

“秀荷，別擔心了，那隻小羊已經找到了！”

“是嗎？”凌霄著我，“在哪兒？”

“被凌風烤了吃掉了！”我說，“所以，你不必再擔心，秀荷，章老爺不會再找你麻煩了！”

“原來是凌風乾的，”凌霄有些憤憤然，“一定要賴在秀荷上，又拉扯上山地人的良心問題，我覺得山地人比平地人忠厚得多呢！”他似乎牢滿腹。

“我倒是真的被一個山地人嚇了一跳，”我不經意地說，打開鍋蓋，添了一碗剩飯，又在櫥裡拿了兩個蛋。“一個畫了臉的山地人，他把我當他的兒了，真可笑！”

秀枝趕了過來，要幫我弄，我說：

“也給我炒盤蛋炒飯吧！”

“你說什麼？把你當他兒？”凌霄追問，顯出有的關切的神。

“唔，”我不在意地說，“韋校長說他的兒林綠綠，林綠綠，名字取得倒真不錯，雅緻的，一點也不像個山地人的名字——嗨，秀枝，別給我放太多鹽——”我停了停，看了凌霄一眼，他在呆呆地出神。“那山地人真兇，長得像只大猩猩，他的兒今天一定要倒楣了，他那樣子好像要把兒吃掉似的。無論如何，”我接過秀枝的飯碗，向道了聲謝，掉過頭來對凌霄說，“山地人還是比平地人野蠻一點——”我猛然住了口，因爲凌霄已經不在了，只有秀荷端著盤子著後門口。“怎麼，”我納悶地說，“他到哪裡去了？”

“他出去了。”秀荷說，“大概去田裡了。”

現在去田裡嗎？我門外，月下的竹林幽邃神，綠影迷離，這似乎不是工作的時間。即使要去工作，好像也不該在我話說到一半的時候就突然離去。不過，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怪脾氣，我還是吃飯要。坐下來，我開始吃我的晚餐。

晚餐之後，我沒有再到客廳裡去，而直接回到我的臥室。開亮了檯燈，我坐在桌前，想給媽媽寫封信，但是，把媽媽的來信反反覆覆地看了十幾遍，我還是不知道該寫些什麼好。報告我的生活嗎？那麻麻的覺，充滿了各種不同的東西，我簡直不知從何說起。兩小時之後，我面前的信紙仍然是空白一片。

收起了信紙，我放棄了寫信的意圖。可是，我裡奔竄著一些什麼，有些東西急於從我冒出來，我有寫一點什麼的慾。出了那本“幽篁小築星星點點”，我握著筆沉思，寫作的衝在我中起伏不已，但我仍然什麼都沒有寫出來。

夜不知不覺地深了，我的表上已指著一點二十分，我驚跳了起來，在鄉下，十點鐘就是深夜了。把冊子收進屜，我換上睡，關了燈，準備就寢。

幽篁小築已經沒有燈，但窗外月如水，我覺得了無睡意。站在黑暗的窗，我用雙手託著下，呆呆地著月下的竹林。那些綠幽幽、暗沉沉的竹影，那些簌簌然、切切然的竹籟。好的夜！好靜的夜！我注視著，傾聽著，爲之悠然神往。

忽然間，我大大地吃了一驚，在竹林，有個黑影正盪來盪去，我以爲是自己的幻覺，用手眼睛，再對竹林看去，那影子十分清晰，是一個男人！他已經停止踱步，靠在一株竹子上，像個單單薄薄的幽靈，我到一陣髮悚然，不知這是人是鬼？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另一個黑影出現在竹林，小小巧巧的子，是個人！兩個影子在竹林會合了，然後，他們向林外走去，消失在濃的竹影子中。

我有好一會兒不過氣來，我所看到的事使我戰慄，怎樣的事！多麼大膽的男呀！他們是誰？我打了個寒噤，一種直覺迅速地來到我的腦子裡。凌雲！凌雲和的男友！把耳朵在通凌雲的牆壁上，我希聽到凌雲的聲音，但隔壁是一片寂然。

我回到牀邊，坐在牀沿上，心中迷迷糊糊的。是凌雲嗎？那樣安安靜靜的一個小孩呀！那樣一個安詳的、甜的小人兒。不！我不太願意相信是，或者……或者……或者是章氏兄弟中的一人……對了，我腦子裡靈一閃，爲什麼不是章氏兄弟中的一個呢？凌霄的故事可能並沒有結束，凌風本來就風流……但是，那個的是誰？那終日在外遊的山地孩嗎？我搖搖頭，我在編小說了，不是嗎？或者一點神都沒有，只是秀枝跑去見的未婚夫（我知道和鎮上的一個山地人訂了婚），對了，這是最大的可能。

我不再想了，躺在牀上，我要睡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