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煙翠》8

8

當我在黎明的中醒來,見一窗明亮的綠,和滿天澄淨的藍時,昨夜的印象已經變得很模糊了。起之後,站在窗前,注視著那些立在中的修竹,瘦瘦長長的竿子,勻勻淨淨的葉子,一切都那麼安靜和明,我幾乎斷定昨夜所見到的不過是自己的幻影罷了。何況,我當時正在思索小說,過分地用思想之後,難免會有些神思恍惚。拋開了這件事,我抓起桌上的帽子,鳥得那麼喜悅,草綠得那樣瑩翠,關在房間裡簡直是辜負時!衝出房間,我要出去走走了。

在廚房裡洗過臉漱過口,我站在那兒喝了一碗稀飯,告訴秀枝不再吃早餐了,然後我就投在黎明的之中了。

穿過田壠,越過阡陌,我迎著向東邊走去。草地上的珠已經幹了,一棵棵小草生氣地揚著頭。樹林邊有一排矮樹叢,爬滿了藍的喇叭花,我停住,摘了幾十朵,用一長長的蘆葦稈子把它們穿起來,穿了一大串,兩頭系起來,爲一串藍的花環。把花環套在脖子上,我在樹林中奔跑,繞著圈圈,和一隻小甲蟲說話,又戲弄了半天黑螞蟻,林中那麼多生命,到都充滿了喜悅,我覺得自己輕快得像一隻羚羊。

走出樹林,我發現那有著苦湖的山正在眼前。苦湖,夢湖,那迷離氤氳的神仙居,它著我,我不知不覺地走上了山。

我已不十分記得上次的路徑,順著踐踏過的草地痕跡,我向上面迅速地跑去,跑得我面紅氣促,滿頭大汗。靠在一棵樹上,我休息了一會兒,又繼續地向上走。由於疲倦,我的腳步放慢了,不住前後左右地著我周圍的環境。那些藤蔓啦、樹木啦、枯枝啦、鳥巢啦、螞蟻窩啦、野花啦……等等都讓我迷,只一忽兒,我就不再到疲倦和燠熱了。

我終於找到了苦湖,穿過湖外的樹林,一下子面對那泓綠盈盈的水,和那層淡淡的綠煙,我就覺得自己像突然被魔杖點了一般,不能彈,也不能氣,只是眩地站在那兒,著那靜幽幽的水面,和那翠瑩瑩的波。好一會兒,我才把自己挪到水邊,在草地上坐下來,用雙手抱住膝,出神地凝想起來。

我不知道我想了多久,只知道我想了很多的東西,包括苦花和那段悽苦的。那山地孩一定是個熱奔放而烈如火的個,在生前,苦湖一定是和男友多次約會見面的地方。這麼一想,我就覺得那孩彷彿就在我的周圍,或者林林外的某一個地方,和我同在。這想法促使我擡起頭來,對周圍的樹林打量了一番,隨著我的打量,我到背脊上冒出了一涼意,周圍是太靜了,靜得人膽寒。

我的眼從林搜索地過去,忽然間,我依稀看到一個黑影,在樹林閃了一下,我上的汗全直豎了起來,定了定神,我眼睛,再對那黑影閃過的地方去,什麼都沒有了,只有樹木莊嚴安靜地聳立著。我不失笑了,多麼地神經過敏呀!昨夜的黑影,今天的黑影,哪兒會跑來這麼多黑影呢?我不過是庸人自擾而已。

不再去尋找那個黑影,我彎腰向著湖水,注視著湖水中我自己的倒影。湖水清澈明淨,我的倒影那樣清晰,短髮、寬額、充滿懷疑和探索的眼睛。我不認爲自己是麗的,但我脖子上那串喇叭花組的項鍊卻麗無比。我吸口氣,手向湖水,想把我的影子攪碎。可是,我的手指還沒有到湖面,有樣東西落進了水裡,湖面立即起了皺,無數鏈滴漣漪在擴散。我著那樣東西,是一朵紅豔豔的苦花!我被定住似的不能移地盯住湖水。當然,我不會相信苦花會自己從湖邊飛湖裡,但,讓我吃驚得不能移的並不是那朵苦花,而是湖水裡反映出來的另一個人影。

那是個年輕的、的臉孔。一頭長髮,被山風吹了,胡地披拂在際和麪龐上,耳邊簪著兩朵紅的苦花。穿著件紅的襯衫,前沒有釦子,襯衫的兩角在腰際打了一個結,半麗而結實的部。水波盪漾之中,無法看清的臉,但那忽而被漣漪拉長、忽而又被短的臉龐是讓人眩麗。我屏住了氣息,終於來了!那故事中的主人!這苦花的化!那熱奔放、烈如火的山地孩!該有這份麗,也該是這樣的裝束,有一切原始的、野

出現了!奇怪的是我並不恐怖,即使我相信是一個鬼魂,但沒有人會對一張麗的臉孔害怕。我平靜地轉過頭來,面對著,日過樹梢頂端,正面地臉上。直立在那兒,用一對野的大眸子瞪視著我。

在日下的比水裡的倒影更、更充滿了生氣。有兩道濃而黑的眉,微凹的眼眶,像兩排扇子般的長睫,和那深黑的、大膽的、帶著燒灼的熱力似的眼珠。鼻子而直,脣厚而。皮了紅褐,連那半部也有同樣健康的紅褐。襯衫下是條破舊的紅子,短得出了膝頭,那兩條並不秀氣的是結實健壯的,那雙赤的腳給人一種迫的覺。

這就是!那森林的妖!周的紅服使像一朵盛開的苦花。不聲不響地來了,赤著腳踏過了叢林,踏過了生死的邊界,來到這個曾多次冶遊的地

方。我著我,那對眼睛是坦白而無懼的,在現在的世界中,不知有沒有憂愁、畏懼和求?

向我緩緩地走了過來,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我。我呆呆地站在那兒,走近。停在我的面前,的眼在我臉上轉了一圈。我可以上散發的熱力,聽到平靜的呼吸。那麼,不是鬼魂了?鬼魂不該有呼吸和熱氣。那麼,也和我一樣,屬於這個真實世界?屬於這活生生的天地?

靜靜地開了口。

“我知道你,”說,“你就是章家的客人。”

的聲音似曾相識,我曾經聽到過,我懂了。

“我也知道你,”我說,“你是林綠綠。”

“嗨!”笑了,瞇起眼睛來看我,的笑容裡有一出於自然的魅力。“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昨天我見過你的父親。”我說。

笑容在臉上去,失去了一會兒,但一瞬間,的睫又揚起了。

“他很兇,對不對?不過我不怕他。”用手指前的花環,“很好看,你弄得很好。”

“給你!”我說,把花環拿下來,套在的脖子上。

低頭注視自己,然後輕快地笑了。的笑聲清脆而豪放,在水面迴旋不已。凝視著我,說:

“我知道他們爲什麼喜歡你了!”

“誰?”我不解地問。

“章家的人!”

“爲什麼?”我好奇地問。

“因爲——因爲——你是這樣——這樣——”思索著,想找一個適當的形容詞,“這樣‘文明’的一位小姐。”

這次到我笑了,我喜歡,喜歡的天真,喜歡的坦率和自然,像是這山、這水、樹林的一部分,同樣的原始,同樣的麗。

“你從一個大城市裡來的,對不?”問。

“不錯。”

“那兒很嗎?”

“沒有這裡。”我說。

點點頭,在草地上坐下來,用手拔著湖邊的草,再讓它們從裡流下去。

“你整天都在這山裡跑嗎?”我問,“昨天你爸爸在找你。”

“他找我!”喊,恨恨地擡起頭來,“他要我做事,餵豬,餵,要我嫁掉,嫁給那個……”說了一串山地話,然後聳聳肩,“他是很兇的,你看!”解開襯衫的結,毫不畏地敞開服,讓襯衫從肩上下去。我驚訝地發現襯衫裡面竟什麼都沒穿。更讓我驚訝的,是麗的上竟遍佈鞭痕,新的、舊的全有。我嚷著說:

“他打你?”

點點頭,重新系上服。

“不過我不怕他,我也不嫁那個人,我誰也不怕!”

揚起眉,瞪大眼睛,大而黑的眼珠裡燃著火,像一隻發怒的獅子,一隻漂亮的獅子。我也坐了下來,注視著不經意地把手進水裡,讓水一直浸到的胳膊上,再把水撈起來,潑灑在面頰上和前,那些水珠晶瑩地掛在紅褐的皮上面,迎著閃亮。躺了下來,用手枕著頭,仰視著雲和天。怒氣已經不存在了,又回覆了自然和快樂。毫不做作地長了躺在那兒像個人的靈。那串花環點綴了,再加上那湖水、那森林、那層綠霧氤氳的輕煙,都使像出於幻境:一個森林的妖!

我坐了好一會兒,找不出什麼話可以和講。躺在那兒,對我完全不在意,就好像這裡只有一個人似的。撕碎一瓣苦花的花瓣,把它銜在裡,使我想起靠珠花瓣爲生的小仙人。然後,開始輕聲地唱一支歌,一支我所悉的歌,同樣的曲調,卻用不同的文字唱出來的,那支凌風唱給我聽過的歌:

曾有一位麗的姑娘,

在這湖邊來來往往,

白雲悠悠,歲月如流,

那姑娘已去向何方?……

反覆地唱著,我發現那調子單純悅耳,但聽多了,就嫌單調。不過,的歌圓潤人,咬字並不準,調子也常隨自己的意思胡,卻更有分樸拙的可

突然跳了起來,說:

“我要走了!”

想到就做,對我揚揚手,返就奔進了林那赤的腳一定從不畏懼荊棘和刺叢。在綠的樹林裡,像一道紅,幾個迴旋,就輕快地失去了蹤影,剩下我在那兒呆呆發愣,疑著剛剛所見的一切,是不是僅僅是我的一個夢而已。

我又在湖邊坐了大約半小時,直到腕錶上已指著十一點了。站起來,我採了一朵苦花,走向歸途,我必須趕上吃午餐的時間。

下山的路走了還不到三分之一,我到了迎面而來的章凌風。

他站住,愉快地著我。

“我就猜到你到這兒來了!”他說。

“你來找我的?”我問。

“唔,”他哼了聲,“秀枝說你一早就出來了,溪邊沒你的影子,我猜你一定到夢湖來了,果然就到你。”

“找我有事嗎?”

“沒事就不能找你嗎?”

我笑了,著他

“我該學會不對你用問句,因爲你一定會反問回來,結果我等於沒問,你也等於沒答,完全了廢話。”我說。

他大笑,過來挽住我的手臂。

“你十分有趣,詠薇,和你在一塊兒,永不會到時過得太慢,我原以爲這個暑假會非常枯燥而乏味的。”

我注視著他,他的服裝並不整齊,香港衫皺褶而凌,上面沾著許多碎草和枯枝,頭髮也是七八糟的,額上的汗珠證明他不是經過一段奔跑,就是在太下曬了很久,但是,那些碎草和泥土,應該不是太帶給他的,同時,我也不相信他會像凌霄一樣在田裡工作。

“你和人打過架嗎?”

“哈!”他笑得更開心了,“才說不對我用問句,你的問題就又來了。”盯著我,他說,“我像和人打過架嗎?”

我也大笑了,好一句回答!

笑停了,我們一塊兒向山坡下走。他問:

“今天的夢湖怎樣,麗嗎?”

“是的,”我說,“再且,我在夢湖邊見到一個森林的妖,屬於靈一類的東西。”

“森林的妖。”他的眼睛閃了閃,“那是個什麼玩意兒?我猜猜看,一條小青蛇、一隻蜥蜴、或是一個甲蟲、一隻蜻蜓……對了,準是蝴蝶飛蛾一類的東西。”

“你錯了,”我說,“是一個孩子,一個名林綠綠的山地孩,麗得可以讓石頭融化。”

“林綠綠?”他作沉思狀,眨著眼睛,“你到了嗎?那確實是個可以讓石頭熔化的孩,都是火,能燒熔一切。”

“也燒溶熔你嗎?”我說,著他的服。

“我?”他盯了我一眼,“我是比石頭更的東西。”

“是嗎?”我泛泛地問,從他領上取下一瓣皺了的喇叭花花瓣,那抹被摧殘了的藍躺在我的手心中,顯得有些可憐兮兮的,我那可的藍花環,想必現在已經不樣子了!

“人不可能抵麗。”我自語地說。

“你說什麼?”他追問。

“沒什麼,”我著手裡的藍花瓣,“我可憐這朵花。”

他皺皺眉,斜睨著我: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懂的。”我說,吸了口氣,“別談這個,告訴我林綠綠的故事,爲什麼整天在山林裡遊?”

“因爲是個森林的妖呀!”

“哼!”我哼了一聲,“爸爸想把嫁給誰?”

“我不知道,我敢打賭,全鎮的未婚者都想娶,包括……”他突然嚥住了。

“包括誰?”

“不知道。”

“包括你吧!”我玩笑地說。

“或者。不是蠻可嗎?能娶到的人也算有福氣了,只是——”他沉思起來,說,“需要到一個人,這人能夠讓安定下來——”

“——休息漫遊的小腳。”我接下去說。

“你在背詩嗎?還是嘰咕個什麼鬼玩意?”

“不知哪本小說裡的句子。”我說。

“你很看小說?”

“也很寫,有一天我會寫一本小說。”

“寫些什麼呢?”

“我還不知道,我想,要寫一些很麗的東西。”

“不過,人生並不是都很麗的。” _

“也不是都很醜陋。”

“當然,”他審視我,“但是你得把人生寫得立化,那麼就醜都得寫到,否則,你只是寫了片面的,不會給人真實。”

“大部分的人生都是麗的,屬於醜陋的只是小部分,我想不必強調那小部分,而可以強調那大部分,因爲人有的本能,卻沒有醜的本能,對不對?我希我將來寫出來的小說,讓人看了像喝了一杯清香的茶,滿心舒暢,而不要有噁心的覺,像喝貓那一類的小說。”

“喝貓?”他蹙蹙眉。

“我看過一篇翻譯小說,寫一個磨刀匠如何扭斷了貓的脖子,把湊上去吸它的,然後磨刀匠死後,他的狗又如何咬斷他的脖子,去吸他的……”

“噢!別說了,你從哪兒看到這樣一篇可怕的東西?”

“這是一篇名著呢,是德國作家歐倫堡的作品。我相信這種磨刀匠,如果真有其人的話,全世界頂多只有這一個,但是可的人,全世界比比皆是,那麼,爲什麼不在那些可的人上去找題材,而一定要在磨刀匠這種人上去找題材呢?同時,我也不認爲暴醜惡就做寫實。”

“很有道理,”他點點頭,深深地著我,“你迷了我,詠薇,我沒有看過像你這樣的孩子,有這麼單純的外表,卻有這樣富的思想——”他凝視我,眼睛中有一簇火焰在跳,“告訴我,你第一篇小說要寫什麼?”

“寫——”我從他袖子上再取下一瓣藍的花瓣,“寫一篇標題‘一串藍花串’的小說!”說完,我拋開他,向幽篁小築跑去。

“詠薇!”他大喊,追了過來。

我們一前一後衝進幽篁小築,剛剛趕上吃午飯。

(本章完)

    人正在閲讀<寒煙翠>
      關閉消息
        猜你喜歡
        通過以下任何一個您已經安裝的APP,都可訪問<歡享小說>
        首登送5800,日簽580書幣
        及時更新最火小說!訂閱推送一鍵閱讀!海量書庫精準推薦!
        2 然後輕點【添加到主屏幕】
        1請點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