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生命的醒覺常常在一夜之間來臨，我突然從沉睡中醒來了，覺得自己充滿了活力及喜悅之。鏡子裡的我幾乎是麗的，那流轉著的如醉的眼睛，那微紅的雙頰和溼潤紅豔的脣，以及渾煥發的神。我終日奔逐在草原上，和凌風嬉鬧談心。水邊的垂釣，林中的散步，夢湖邊共同編織著夢幻，山石上合力鐫刻著心跡。我們做了不的傻事，用蘆葦結上同心結，放諸流水，讓它順流而下，我們說，水流過的地方，都有我們的痕跡，而被自己得流淚。在夢湖邊，我們俯對著湖水中兩人的倒影，說是如果兩人影子重疊，就將世世爲夫妻，結果兩人都栽進了湖裡，攪碎了一湖清影。懸崖上，我看到一朵百合，喜歡它名字的象徵意味，凌風竟爬上懸崖去採摘，幾乎摔得半死。

所有的傻事都做過了，我們就靜靜地躺在夢湖湖邊，著天際白雲悠悠，聽著林輕風低訴，著湖畔翠霧迷離。他會忽然用不信任的眼睛著我，奇怪地問：

“詠薇，你怎麼會到青青農場來？”

我平躺著，微笑地著天。我怎麼會到青青農場來？命運安排了一切，因爲媽媽爸爸要分離，所以我和凌風會相遇。命運拆散了一對姻緣，是不是又會安排上另外一對來彌補？

“哦，”我低語，“因爲這兒有你呀！”

“你不會離去嗎？”

“我會離去，等媽媽來接我的時候。”

“可是你還會再來的，對嗎？”

“當然，”我著他，“你在想些什麼呀？”

“這夢湖，”他喃喃地說，“這煙霧氤氳的夢湖，我怕一切都不是真實的，”他用手輕輕地我，從我的手臂到肩膀，從肩膀到面頰，從面頰到頭髮。“我怕你只是什麼好妖怪變出來的小靈，眼睛一眨就消失掉了。怕你只是一個虛幻的影子，完全由我荒謬的腦子裡杜撰出來的人……”

“噢！你多傻！”我輕，翻撲伏在草地上，用手支著頭，另一隻手放在他的前。“你知道嗎？凌風？你有一顆健康的心，這樣的心是不會幻覺出人來的，你還有一個堅強的頭腦，這樣的頭腦也不會杜撰故事。而且，我是個有有有靈魂的完整的人哪！”

“是麼？”他懷疑地盯著我，“你是麼？”

“是的，我是。”

“那麼，證明給我看！”

他一把拉下我的子，脣火熱地堵住了我的，我們滾倒在草地上，他強而有力的手臂地纏著我，脣貪婪地從我脣邊下去，沿著我的脖子到口，炙熱的火焰燒灼著我，全的骨骼都幾乎被他碎。他的手指索著我的領，牙齒咬住了我的，一灼熱的火焰從我中迸發，擴散到我的四肢，他息著，眼兇狠而狂猛，我掙扎地推開他，喊著：

“不要！凌風，不要！”

他突然放開我，滾到湖邊的草叢裡，把他整個頭都埋進湖水中。然後，他把溼淋淋的頭從水裡擡起來，頭髮和眉上全掛著水珠，他著我，眼角帶著一慚。

“對不起，詠薇。”他低聲說。

我微笑著搖搖頭，用手帕拭去他面頰上的水珠。他把頭枕在我的膝上，闔起眼睛，我們靜靜地坐著。

樹林中一個紅的影子一閃，有對黑黑亮亮、像野豹似的眼睛在注視著我們，我悸了一下，凌風驚覺地問：

“怎麼？”

“林綠綠，”我說，“綠綠在看我們。”

“是麼？”他坐起來，綠綠已經一溜煙地消失在林了。凌風用手抱住膝，沉思地說：“誰能阻止的漫遊？誰能讓休息，不再流浪？”

我摘下一朵邊的苦花，注視著花瓣說：

“我們多自私，凌風，我們在幸福裡就不去管別人！你覺不覺得，我們應該幫幫你哥哥和綠綠的忙？”

凌風搖了搖頭。

“這是沒有辦法幫忙的事，詠薇，問題在於綠綠，本不喜歡凌霄。”

“你怎麼知道？”

“這是看得出來的，綠綠雖然單純，但也相當野蠻，比一般的孩子更難征服。”

“想必你是有經驗的！”我酸酸地說。

他盯了我一眼，眼角帶著笑。

“說不定，”他點點頭，“你吃醋嗎？”

“哼！”

我哼了一聲，兩人都笑了。現在，綠綠不在我心上，事實上，什麼都不在我心上。我們手拉著手，奔出了樹林，奔下了山坡。

人的世界裡，就有那麼多忙不完的傻事，說不完的傻話，做不完的傻夢。我忙得無暇再顧及我周圍的事，甚至無暇（或是無心）顧及章伯伯和章伯母對我和凌風的看法，當然，我們的是沒有辦法保的。我不再關懷綠綠和凌霄，也不再關懷韋白和凌雲，直到一天晚上，凌雲捧著已完工的刺繡到我的房間裡來。

那時我正坐在書桌前面，桌上放著我那本“幽篁小築星星點點”，我滿懷洋溢著過多的，急於想發泄。“我要寫一點東西，”我告訴自己，“我一定要寫一點東西。”但是，我不知道寫些什麼好，我腔裡漲滿了熱，卻無法將它們組織文句。

凌雲推開門走了進來，微笑著說：

“看看我繡的枕頭套，好看嗎？”

把枕套鋪平在我的桌子上，那花繡得栩栩如生，這提醒我許多幾乎忘懷的事，枕套、花、韋白！我依稀記起韋白仁立在竹林之外，記起某夜我在窗前看到的黑影，記起他痛楚燒灼的眼神……我曾想幫助他們，不是嗎？但我如何幫助呢？

“非常好看，”我由衷地說，“韋白一定會喜歡。

”

“他最花，”凌雲說，笑地坐在我的桌邊，開始製枕套的木耳邊。“只要把邊弄好，這枕套鶉就算完工了，我本來想做一對，但是韋白說，何必呢？他念了兩句詩，是什麼殘燈，什麼孤眠的……”

“殘燈明滅枕頭欹，諳盡孤眠滋味。”我接口說。

“對了，就是這兩句，”凌雲停住了針，面無限哀楚，接著就長嘆了一聲說，“他多麼寂寞呀！”

我凝視著，又回到的針線上，低垂的睫在眼睛下面投下一圈弧形的影，針引線的手指纖巧而穩定。我佩服的鎮靜，難道已經認了命，就預備永遠和韋白這樣不生不死地“心有靈犀一點通”下去嗎？

“我在這兒做針線不會打擾你吧？”低著頭說。

“當然不會。”我說，出神地著額前的一圈劉海和白晳的後頸。章伯伯會讓嫁給韋白嗎？我看希不大，但是，他們不是一直很欣賞韋白嗎？即使韋白比凌雲大了二十幾歲，不過，是沒有年齡的限制的！或者他們竟會同意呢！如果我是凌雲或韋白，我要公開這件事，經過爭取總比本不爭取好！尤其韋白，他是個男子漢，他更該拿出勇氣來爭取。

“詠薇，”靜靜地開了口，“你會爲我的嫂嫂嗎？”

“噢！”我怔了怔，不臉紅了。“我給你作伴吧！”我含混地說。

“你會沒時間陪我了！”笑得十分可。“我二哥是個難纏的人，是嗎？”歪著頭沉思了一會兒，“媽媽爸爸希你和大哥好，你卻和二哥好了，人生的就是這樣奇妙，對不？像我一”忽然嚥住了。

“像你怎麼？”我追問。

搖搖頭，加了針引線，低聲地說了一句：

“你是知道的吧，何必要我說呢？”

我咬了咬脣，的臉黯淡了，一層無可奈何的淒涼浮上了的臉，看來那樣腸百折，楚楚可人！我實在按捺不住了：

“你爲什麼不把一切告訴你母親？”

“我不敢，”輕聲說，“告訴了又有什麼用呢？”

“那麼，韋白應該告訴！”我大聲說，“他應該拿出男子漢的勇氣來，永遠低聲嘆氣和哀毀自傷又不能解決問題，我實在不同意……”

“韋白！”驚喊，迅速地擡起頭來瞪著我，那對大眼睛張得那麼大，盛滿了驚愕和詫異，“詠薇，你在說些什麼呀？”

“我說韋白，”我說，有些生氣地瞪著，“你不必做出那副吃驚的樣子來，你也明白我是瞭解你們的！”

“可是——可是——”囁囁嚅嚅地說，“可是我真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說你和韋白的，你們應該拿出勇氣來面對現實，不該繼續痛苦下去！”我忍耐地說。

“我和韋白？”大大地吸了一口氣，直愣愣地瞪著我。“詠薇，你一定瘋了！”

“我沒有瘋，”我懊惱地說，“你才瘋了！”

“是麼？”不勝困的樣子，微微地蹙攏了眉頭，“但是，我從沒有過韋白呀！”

這下到我來瞪大眼睛了，因爲那坦白而天真的臉上不可能有毫，那困的表也絕非僞裝。我坐直了子，有些不信任自己的耳朵：

“你說什麼？你從沒過韋白？”

“當然，”認真地說，“我很尊敬他，因爲他是個學者，我也很同他，因爲他無親無故，孤獨寂寞，可是，這種不是呀！是嗎？”

“可是，”我非常懊惱，而且被弄糊塗了。“你說過你著一個人，你又幫韋白繡枕頭什麼的……”

“我著的不是韋白呀！”麗的眼睛睜得圓圓的。“幫韋白繡枕頭是因爲沒人幫他做呀，你知道我喜歡做針線，家裡的桌布被單枕頭套都是我做的……”頓了頓，就“噢”了一聲說，“噢，詠薇，你想到哪兒去了！韋白距離我那麼遠，彳也他說的話十句有八句是我不懂的，我是像敬重一個長輩一樣尊敬他的，他也完全把我當小孩看待，你怎麼會以爲我們在呢？”

看樣子我是完完全全地錯誤了，借鴿子傳紙條的另有其人，我應該早就想到這一點，凌雲只是個純潔的小孩，和韋白真的無一相同之，憑什麼我會認爲他們彼此相吸引呢？可是，韋白爲什麼那樣悽苦地瞻著青青農場？不是爲了凌雲？那麼是爲了誰？我注視著窗外的月和竹影，呆呆地出神。忽然，像靈一閃，我想明白了，爲什麼我總認爲韋白著一個人，或者他一無所？只是青青農場的一團和氣，使他留，也使他景傷懷。我真像凌風所說的，未免太編織故事了，竟以爲我所接的每一個人，都是小說中的角！還一廂願地想撮合凌雲和韋白，豈不可笑！

“那麼，”我收回眼，困地看著凌雲，“你所的那個人又是誰呢？”垂下眼簾，臉頰涌上一片紅。

“你真的不知道？”低低地問。

“當然，你看我犯了多大的錯誤，我一直當作是韋白呢！”我說，心底還有一句沒說出口的話：“不但如此，我還以爲自己稚的了傷，對你著著實實地吃了一陣醋呢！”

“那是——”著我，眼中秋波流轉，雖然沒喝過酒，卻醉意盎然。“是——餘亞南！”

餘亞南！我早該猜到！那個眼睛裡有夢的年輕藝家！不過，這裡面有些不對頭，有什麼地方錯了？餘亞南和凌雲，他們是很好的一對嗎？餘亞南，餘亞南？我鎖起了眉，那是個很癡的人嗎？

“怎麼？”凌雲擔心地說，“有什麼不對？”

“沒有，”我支吾著。“只是

——他很你嗎？”

“我想是的，”凌雲囁嚅地說，“他是個藝家，你知道，他正在找尋他的藝方向，在這個時代，像他這樣的年輕人並不多，拋棄了都市的質繁榮，肯安於農村的貧賤，”的眼睛閃著，“你不覺得他是個傑出的人嗎？”

“唔——”我喃喃地說，“或者是的，誰知道呢？”

“你好像並不太欣賞他。”凌雲敏地著我。

“不是，”我說，“只是傑出兩個字太難下定義，沒有人能夠評定別人傑出還是不傑出，這又不像高重一樣可以量出來。”

“詠薇，你不是以敗論英雄吧？”盯著我。

“當然不，”我說，“只要他肯努力，名不名完全沒關係，一個對藝有狂熱的人，不見得會對名有狂熱，不過，據我看來，你那個餘亞南並非不關心名利呢！”我停了停，“凌雲，他你到什麼程度呢？”

“他說我是他的靈，就像《珍妮的畫像》那個電影中的珍妮一樣，是他的珍妮。對一個藝家來講，這不就是最好的表示了嗎？”

我怔了怔，靈？珍妮？這和大雨、森林似乎有點關係，難道他不會用別的詞句來示嗎？而且，他的靈未免太多了一些，有這麼多靈，爲什麼還畫不出一張畫來？我用手托住下，凝視著凌雲說：

“或者，他還說你是他的，你吸引他，他要爲你畫一張像，以天空森林什麼的爲背景……”

“真的，你怎麼知道？”凌雲天真而興地著我。

“那還會是一張國際藝沙龍選的佳作呢！”我低聲自語，又提高了聲音，嚴肅地說：“凌雲，告訴我吧，你真的很他？”

“噢！”發出一聲熱的低喚，拋下手中的針線，抓住了我的手，用激的聲音說，“詠薇，你別笑我，我簡直爲他發狂，我可以爲他死。”

我激靈靈地打了一個冷戰。

“怎麼？詠薇？”驚覺地問。

“沒什麼，”我咬咬脣，“凌雲，既然你他，他也你，爲什麼他不向你的父母提出來？這是一件很好的事呀！並不可，你們何苦嚴嚴地守呢？”

“哦，不！”凌雲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用一對悽苦而熱的眸子著我，“你不瞭解，詠薇，你不瞭解餘亞南。”

“或者我比你瞭解得更多呢！”我低低地嘰咕了一句，說：“我不瞭解他什麼？”

“他是不要婚姻的，”凌雲解釋地說，“他是個藝家，他的第一生命是藝，婚姻對於藝家完全不合適，他要流浪，要飄泊，要四海爲家，他不要妻子和兒，不要的桎梏和生活的負擔，你懂嗎？”

“他這樣對你說的？”我問。

“是的，他是個忠於自己的人，他怎麼想，他就怎麼說，他從不掩飾自己。”

“他忠於自己？”我有些氣憤地說，“忠於他自己的不負責任嗎？”

“你不懂，”凌雲熱烈地爲他辯白，“他不想欺騙我，才把他的想法告訴我，他說，如果我嫁給他，他會慢慢地怨憤生活，不滿家庭，那麼，我們會痛苦，會吵架，甚至於離婚，那還不如只而不結婚。就永遠可以保持的麗，不會讓這段爲醜陋。”

“他的是這樣經不起考驗？”我問，“而你還相信他的？”

“對於他不是唯一的事，你知道，”熱心地說，“他將更忠於他的藝！”

“藝！藝！藝！”我喊，“這真是太麗的藉口！我從沒有口斤聽說過藝和婚姻是不能並存的！唯一的解釋是他本不你，或者是不夠你，我告訴你，凌雲，”我俯向，加強語氣說：“如果你真是他的靈，失去了你，他就也失去了藝，你明白嗎？如果他真你，你就是他的生命，也就是他的藝！你懂嗎？”

對我困地搖頭，勉強地說：“你別混淆我，詠薇，我沒有你那麼好的口才，我說不過你。但是，我相信餘亞南的話，他我，就因爲他太我，所以他不願和我結婚，不願讓我將來痛苦，不願看到我流淚……”

“可是，你現在就不痛苦嗎？你現在就沒流過淚嗎？”我咄咄人地問。

“我——”瑟了一下，了肩膀，說，“雖然有痛苦，但是我很滿足。”

我看著，臉上有著單純的固執。我無可奈何地聳聳肩，嘆口氣說：

“好吧，只要你滿足，還有什麼話好說呢？不過，凌雲，我完全不信任你那位餘亞南，他或者是個非常善良的人，但他也是個很不負責任的人。藝不是一切事務的藉口。不過，你相信他也就算了，但願你將來不會流更多的淚！”

“詠薇，”微笑地握住我的手。“你慢慢會了解他的，上這種人原是痛苦的事，我不能對他太苛求，他是個藝家！”

“難得有他這樣的藝家，也難得有你這種不苛求的人！”我也微笑了，握了。“只是，凌雲，你太可，他不把握住你，是他沒福氣。”

“並不一定需要婚姻來固定它，”說，“許多夫妻同牀異夢，許多人卻終生相！你怎麼知道他沒有把握住我呢？”

“你總有一天要結婚的。”

“我不。”

我們對著，然後，我笑了。

“你是一個多麼奇異的人哪！”我說，著滿窗月和綽約竹影。“不過，人生許多事都在變，誰知道以後我們的想法和看法會怎樣呢？”

真的，誰知道呢？窗外有隻鵓鴣鳥在著：

“糊塗！糊塗！糊塗！”

我們不相視而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