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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連的幾天，大家都在籌備婚事。老林和他的妻子來幽篁小築道過歉，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謙和，和拿著刀子砍人的那晚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吞吞吐吐地，他用一半山地話，一半國語，再夾著一些日語，和章伯母講了很多很多。他的妻子是個瘦小乾枯的人，臉上也同樣的帶著刺青，時間和生活的重擔已把榨得樵憔悴蒼老，彎著腰，無限謙卑地向章伯伯和章伯母鞠躬如也，再三地代的丈夫致歉，而且還帶了大批的治療刀傷的藥草來。章伯伯依然面有不豫之，章伯母卻待之以上賓之禮，一再告訴他們：

“這以後，兩家就是親家了，以前的事都不必再提了，將來大家要彼此照顧，做好朋友。”

我不知道老林夫婦是不是完全瞭解章伯母的意思，但，那次他們的來訪總算非常和洽，章伯伯也忍著沒有發脾氣。他們走了之後，章伯母嘆口氣說：

“唉，世界上的人類，無論哪一個種族，無論是野蠻還是文明，做父母的那份對子的心都是一樣的。別看老林兇的，其實他心裡才寵綠綠呢！他說，管呀，打呀，還不都是爲了保護！現在，他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就希綠綠能在我們家做好媳婦，別再天在山裡遊。唉！”章伯母做了結論：“老林是個人，但是，他絕對不是一個壞人！”

婚事的準備很急促，但是，並不很簡陋，凌霄現在的臥室被改爲新房，一張全新的雙人牀從埔里運來，蚊帳、棉被、窗簾一概全部換新，還有匹的料也從埔里買來，凌雲整天埋在機上，趕著給綠綠製新裝，這原該家做的，可是，綠綠家裡太窮了，章伯母就一概包攬。章伯母表示，無論如何，結婚總是喜事，尤其，凌霄是章家的長子，即使是在鄉下，也要把婚事辦得漂亮些。章伯伯裝作對婚事漠不關心，他對凌霄仍然在生氣，對綠綠也諸多不滿，而且一再強調這門婚事是“門不當，戶不對”。不過，當老袁每次去埔里釆辦時，他總不忘記叮囑他：“多買些鞭炮回來。”

婚禮被選定在那一個星期六舉行，借用山地小學的大禮堂，而且是新式的婚禮，新娘將穿一件白緞子的洋裝，頭上披一塊齊肩的白紗。所有山胞村的人幾乎都被邀出席，晚間還借山地小學的場，預定擺十二桌酒席，這可能是山胞村上數年來所絕無僅有的婚禮。

婚禮前好幾天，村上的人都在沸沸揚揚地談論這件婚事了，韋白常把村上的消息帶來，他認爲這件婚事會打破山地人和平地人的界線，以後，像苦花那種悲劇是再也不會發生了。總之，村裡的人對於章家以盛大的婚禮娶綠綠的事，到十分快和高興。

那是婚禮的前一天，我在蠶豆架下看到凌霄，他正彎著腰在拔除莠草，儘管他即將做新郎，他仍然不放鬆自己的工作，整個準備婚事的過程裡，他都平靜，安詳，而滿足。彷彿他這一生，再沒有什麼可要求的事了。

“嗨！”我招呼著他，“這似乎不是新郎該做的工作。”

他擡頭看看我，微笑的用鏟子弄鬆泥土，拔出野草來。他的神幸福而愉快。

“我喜歡做這些，什麼事都不做使我覺得心慌，”他用手拍拍泥土，“這是一個讓人安定的好朋友。”

“有什麼事讓你不安定嗎？”我快地問。

“沒有，”他猶豫了一下。“我想是沒有。”

我在田埂上坐下來，用手抱住膝，默默地審視他。黃昏的天氣已不再燠熱，落日的餘暉遍灑在草原上。我控制不了我的好奇心和我的疑。

“凌霄，”我靜靜地說，“你爲什麼承認那個孩子？”

他迅速地擡起頭來著我，他的眼底有警戒的神。

“你說什麼？”他問。

“綠綠沒有告訴你？”我說，“我都知道，你不必介意，我絕不會說出去的。我只是奇怪，你爲什麼要承認這個孩子？你不必要做這樣的犧牲。”

“犧牲？”他愣愣地說，眼定定地停在我的臉上。“爲什麼你說那是犧牲呢？我得到了綠綠，不是嗎？”

我愕然地張大了，在這一刻，才瞭解他綠綠竟如此之深，一層敬意從我心中升起，我看清了他的境界，比我和凌風都深刻得多。

“難道你對那孩子不會有敵意？”我喃喃地問，“那並不是你的親骨，你或者會恨他。”

“孩子是無辜的，”他寧靜地說，“我也不是媽的親骨，疼我並不亞於凌風，而且，比爸爸更喜歡我。詠薇，你不會去恨一個孩子的，他們就像小般天真無知。”

“對於那個男人呢？你也沒有醋意和恨意？”

他停止了工作，把一隻腳放在田埂上，胳膊肘支在膝上，託著下注視我：

“我告訴你吧，詠薇，在我承認那孩子的時候，我以爲孩子是凌風的。”

“是嗎？”我驚異地問。

“是的，你和我一樣清楚，凌風有時就喜歡胡

鬧。當時我想，凌風的是你，他是我的弟弟，他的孩子還不也就等於我的孩子，如果我承認了，可以解除他的困難，彌補你們間的裂痕，而我——”他瞇起眼睛，著遠方的雲和天。“我對綠綠……是不會怪的，因爲什麼都不知道，我不顧一切，也要得到。”

“哦。”我有些明白了。“那麼，你會不會恨餘亞南？”

他搖搖頭，淡然地說：

“世界太大了，形形的人都有，餘亞南並不可恨，他只是個可憐的角，他不能面對現實，也不能面對世界，一生只是找藉口來逃避。這種人生來就自己在導演自己的悲劇，我不恨他，我可憐他——”他頓了頓，又加了一句，“也輕視他。”

“你怕不怕——”我沉地說，“他會忽然跑回來？”

“只怕他明天來胡鬧，但他也不是會胡鬧的典型，過了明天，沒有什麼可怕的了，我會保護我的妻子和孩子。”

我知道他不安定的原因了，他怕那個真正的父親會在婚禮上突然出現，來搶走他的新娘。

“你不用擔心，”我說，“餘亞南不會回來，如果他會回來，當初他就不會走。而且——”我想起凌雲。“他逃開的原因，還不止綠綠一個呢！”

“你說什麼？”他問。

“沒什麼。”我站起來拍了拍泥土，預備回幽篁小築。

他住了我：

“詠薇！”

“什麼事？”

“我想——”他沉地說，“關於那孩子，不會再有其他的人知道了？”

“你放心，”我說，“我絕不會說出去一個字。”

第二天，婚禮順利舉行了。在山地小學的禮堂裡，婚禮盛況空前，全村的人都涌了進來，包括孩子和老婦，嬉笑鬧的聲音充滿一堂。凌風抱病參加，他已經可以行走自如，只是左臂必須吊在脖子下面，像個傷兵。他笑著對我說：

“沒想到那傢伙砍了我一刀，竟然還做了我哥哥的岳父！”

新娘出現的時候，引起滿屋鬨然的議論，接著就雀無聲地靜了下來。穿著白緞禮服的綠綠，得像夢裡的仙，罩在白紗下的臉龐，從沒有這樣寧靜和過。低垂著頭，緩緩地、莊嚴地邁著步子，走向生命中嶄新的一頁。頭上戴著一圈花環，是凌霄親手用鮮花爲編起來的，也是凌霄親自給戴上去的。手裡抱著一束新鮮的花和山茶，臉上淡淡的脂增加了迷人的韻致。不再是那個迷失在深山裡的孩了，不再是流在森林裡的妖，那樣沉靜，安詳，泰然地走向的歸宿，已經找到了的家，休息下漫遊的、疲倦的腳——停在凌霄的邊了。

結婚證人是韋白，介紹人是臨時拉來的兩位小學裡的教員。觀禮的山地人都竊竊私議著那些行禮的規矩，三鞠躬和換飾。噹一聲禮和鞭炮齊鳴時，我把彩紙對著一對新人頭上拋去，那些紙屑漫天飛撒下來，像些五六的小星星，客人們鼓掌歡呼，一對新人手執著手，相視微笑，那些小星星落在他們的頭髮上，肩上和服上。

我到眼眶發熱，每次看到這種令人興的場面都使我想流淚。依偎著凌風，我滿眶的淚水，地說：

“多麼！多麼好呀！”

他挽著我的腰，在我耳邊說：

“下一次就到我們了，你要怎樣的婚禮？”

那一切都是好的，婚禮之後，在場中大張筵席，客人們盡興喝酒鬧，夜深，大家醉倒在場上面，就這樣沉沉睡去。連月亮和星星，小草和流螢，都跟著他們一起醉了。

深夜，我們回到了幽篁小築，一對新人立刻進了新房，沒有客人跟到幽篁小築來，無形間省掉了他們鬧新房的一關。可是，凌風不肯饒他們，拉著我的手，他說：

“我們繞到他們窗子外面去，我從窗子裡跳進去，嚇唬他們一下。”

“何必呢？”我說，“你也不怕累，你還沒有完全復元呢，當心明天又發燒！”

“別掃興！”他拉著我就向外跑，我只得跟著他從大門外跑出去，繞到凌霄的窗子外面。

窗子裡面，一定高燒著一對紅燭，映得整個窗玻璃都是紅的。我們潛到窗子下面，正好聽到凌霄在輕輕低喚：

“綠綠！綠綠！”

綠綠低應了一聲，然後，凌霄的聲音在說：

“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委屈。”

綠綠滿足地、長長地嘆息，輕聲地說：

“凌霄，我現在才知道，我多麼你呀！”

窗玻璃上，他們兩個的頭湊攏來，疊了一個。我拉拉凌風的袖子，悄悄地說：

“我們走吧！何必打擾他們呢？”

我們走到竹林旁邊，月如水。凌風突然擁住我，月把我們的影子投到了地下，兩個頭湊攏來，也疊了一個。

婚禮的喜悅持續了好幾天，一對新人像浸在幸福的酒裡，帶著喜悅的

醉意。章伯伯終於接了他的兒媳婦，倒也經常滿意地點著頭，彷彿本忘記了他曾堅決反對。章伯母時常會突然陷進沉思裡，洗手時就把手浸在水中沉思，做飯時把菜刀停在砧板上沉思，或者，在回憶的年輕時代，和的新婚？我和凌風分潤了凌霄他們的喜悅，更深更深地深浸在我們的裡。只有凌雲——婚禮提醒了什麼嗎？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顯得特別地沉靜。

這天早晨，我在鴿房前面到凌雲，正在喂鴿子，看到那些鴿子圍繞在邊，有的停在肩上，有的站在手背上，有的繞著的頭頂飛翔，那景得像一幅畫。我走過去幫著喂，一些鴿子也聚攏到我邊來，那只有著紫羽的“晚霞”在鴿羣中特別出，它使我回憶到第一次發現凌雲的，這是一隻使者，不是嗎？但，那借著它傳信的青年是怎樣的人！他值得凌雲爲他這樣一往深嗎？我不能把綠綠的事告訴，否則，我一定要把從夢裡喚醒。用手托起晚霞，我著它的羽，不經心地說：

“這是個好使者，你們怎麼想到去利用它？”

愕然地瞪著我。

“你說什麼？”問。

“哦，”我想起來了，從不知道我曾發現過的。笑了笑，我說：“我纔來的時候，就發現這件事了，我並不是有意探求什麼，完全無意發現的……”

“發現什麼？”裝傻。

“信呀！”我說，“晚霞帶給你的信，餘亞南的信。”

“信？”一臉的狐疑，凝視著我，“我完全不懂你在說些什麼！”

“好吧！”我嘆了一口氣，“就算那不是信吧，只是紙條而已，餘亞南寫給你的紙條！”

“餘亞南從沒有寫過紙條給我，”的眼睛坦白而真誠。“他也沒有什麼信給我，我們只是偶爾在竹林裡相聚，談幾句話，或者他早上的時候，等我喂鴿子時來找我，有時他也來幽篁小築坐坐，不過很。”

“你們沒有借鴿子傳信？”我皺起了眉，困地著。

“借鴿子傳信？”驚訝地張大了，“詠薇，你是在開玩笑吧？我只借鴿子傳過一次信，傳給你。”

我完全糊塗了，的樣子不像是瞞了什麼，而且也沒有瞞的必要。那麼，那張紙條是怎麼一回事？我走到鴿房旁邊，手到晚霞的鴿房裡去了，什麼東西都沒有。我知道不會有的，以前我已經檢査過一次。如果那張紙條不是餘亞南給凌雲的，那會是誰給誰的？我愣愣地站在那兒，苦苦地搜索我的記憶，難道——難道——難道我完全弄錯了！難道是——

“詠薇，你是怎麼回事？”凌雲遲疑地說，“你在鴿子上發現過什麼？”

“哦，”我腦中一團混，各種七八糟的思想和念頭在毫無組織地奔馳著。匆促地，我掩飾地說：“沒有什麼，大概有人開玩笑。”

“開玩笑？怎麼開玩笑？”

“有人在鴿子上綁了張紙條，我還以爲是餘亞南寫給你的呢！”

“寫些什麼？”好奇地問。

“本沒有寫什麼，我都記不清了，一定是有人隨便寫著好玩的，別理它了吧！”

凌雲對我看看，微微一笑，是十分容易把這些小事拋開的，立即就釋然了。我們繼續喂著鴿子，但是，我的心已經不在鴿子上了。那張紙條不是寫給凌雲，一定是寫給這棟房子裡的另外一個人，誰最可能？有種奇異的靈來到我的腦海裡，我覺得滿懷惶悚。

“你想，”凌雲忽然說，“餘亞南還會回來嗎？”

我被拉回到現實。

“餘亞南？”我怔了怔，“你還沒有忘記他？”

“一個人能這樣容易地忘記的人嗎？”輕聲說。

“我不以爲他還會回來，”我說，“而且，我敢說——”我嚥住了，凌雲眼裡帶著固執的深，小小的臉龐上一片輝，是多麼癡！我必須對潑下滿頭冷水嗎？

“我也知道他不會回來了。”凌雲說，臉上有夢似的微笑，眼睛朦朦朧朧的，像罩在霧裡。“他不是一隻家鴿，他是個流浪者。不過，無論他走到哪兒，我相信，他必定不會忘記我。”

“是——嗎？”我礙口地說。

“是的，你信不信？”著我，“最近，我想了很多很多，也看了很多很多，看到大哥和綠綠，二哥和你，我想，我瞭解是什麼了。有一天，我或者還會到一個人，還會再，但是，我永不會忘記餘亞南，他也不會忘記我，這是一段最純潔，也最狂熱的。無論是誰，初都在生活裡佔最重要的位置。”

“我想——”我頓了頓，讓保持最的回憶吧，人生不盡然全是麗的，但的得像詩，何必用醜惡的真實來擊破的夢？“我想，你是對的，”我終於說了出來，“他不會忘記你的。”

笑了，的笑容像天邊初升的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