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

那個陌生人第一次出現在我窗外是星期六的晚上。那是個月亮很好的夜晚，我和爸爸媽媽在客廳裡聽了一陣我所喜歡的古典樂，然後退回到我的臥室裡。習慣地，我先開亮了桌上的檯燈，再從屜裡拿出了日記本，坐在桌前，用手支著頤，開始思索這一天有什麼值得記載的事。這是個平淡的日子，太平淡了，我發了許久的呆，日記本上仍然沒有記下一個字。我本能地凝視著窗簾，窗簾是淡綠的，我綠，室所有的佈置幾乎都是綠，綠燈罩，綠牀單，綠桌布，窗臺上還放著一盆小小的綠的萬年青。窗簾在微風中拂，月過窗簾，使那窗簾變得像煙霧般明，綠得瑩潔，綠得輕。我走過去，拉開窗簾，只爲了想看月亮，可是，第一眼，我就看到了他！他筆直地立在窗外不遠的一盞街燈下面，靜靜地凝視著我的房間。街燈把他照得很清楚，他的個子頎長，背脊直。雖然這是春天，他卻只穿著一件白襯衫，底下是條藏青的子。我無法看清他的面貌，事實上，猛然發現窗外站著這麼個人，已經讓我嚇了一跳，尤其他那種若有所思的寧靜，和圍繞在他邊的沉氣氛，使我更加不安。我迅速地把窗簾拉上，回到桌前坐下，但卻不能平靜。十分鐘後，我再走到窗前，從窗簾的隙裡向外窺視，那個陌生人已經不見了。

這是一個開始，三天後的夜晚，那個陌生人再度出現在我窗前。當我拉開窗簾的一剎那，驚恐使我凝注，他依然站在那盞街燈下面，注視著我的窗子。兩次相同的況，使我斷定這不是偶然。幾乎出於反作，我立即拉攏了窗簾，但我沒有退開，卻在窗中窺視著他。他似乎有點失，輕輕地搖了一下頭，靠在街燈的柱子上，低頭著地下，地下，他頎長的影子正被街燈長長地投在柏油路面上。大約過了五分鐘，他又擡頭了我的窗子一眼，就轉過子，雙手在口袋裡，慢慢地向巷子的盡頭走去。我目送他的影子在巷頭消失。奇怪，心裡竟浮起一種蒼涼的覺。

又過了幾天，那是個雨夜，雨滴在窗玻璃上落，街燈上的電線上掛了許多水珠，晶瑩明得像一串項鍊。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又來了。我正在書桌前記日記，窗簾是拉開的。偶然一擡頭，我看到了他，與以前不同地，他披了一件雨，並沒有戴雨帽，我幾乎可以看到他的頭髮上的雨珠。我放下筆，用手托住下，靜靜地著他，下意識地到他也在著我。就這樣，我們彼此了很長的一段時間，雨下大了，大滴的雨點叮叮咚咚地敲著窗子，過窗玻璃上的雨水，他的子變個模糊的影子，但他仍然沒有走。雨越下越大，看著他佇立在雨中，使人惶而不安。我拉起窗簾，再度把他關在我的視線之外。

不知道爲什麼，我沒有把這個困擾著我的陌生人事件告訴爸爸媽媽。每天晚上，我們一家三人照例是聚集在客廳裡，唱機上播放著一張我所聽的唱片。爸爸叼著他的菸斗，坐在沙發裡，膝上堆滿了他的設計圖。有時，我會跑過去，把他的設計圖搶過來拋在茶幾上，警告地說：

“你應該把你的晚上給我們，爸爸，這不是工作的時間！”

爸爸會一把拉住我，故意板起臉來說：

“告訴我，珮容，你今年幾歲？”

“十八！”我說。“胡扯！十九啦，臘月二十八日的生日，忘了嗎？一輩子十八歲，是不是？你看，你離開頑皮的年齡已經很遠了！再過兩年，也該找個男朋友結婚了……”

“別說！爸爸！”我喊，在他邊坐下，用手勾住他的脖子，撒賴地說，“我不男朋友，爸爸，我嫁給你好麼？”

“胡說八道！”爸爸拉下我的手來，在我臉頰上擰一下，把我推開說，“永遠長不大！趕快去聽你的莫……模特兒吧！”

“莫扎特！”我抗議地喊，“爸爸，你不尊敬音樂家！”

“好好，莫扎特！”爸爸笑著說，了媽媽，“靜如，我們太慣這個兒了！”

媽媽從的編織上擡起頭來，悄悄地微笑，那好的眼睛明亮而生。

哦，我真我的家，我真我的媽媽和爸爸！他們是我的一切，爸爸學的是建築，但他的繪畫造詣也很深，他有科學家冷靜的頭腦，也有藝家的風趣和熱。我想，我至今沒有男朋友，也和爸爸有關，他使我輕視全天下的男孩子。雖然爸爸已經四十五歲，但他仍然是個極漂亮的男人，他的濃眉，他的眼睛、鼻子都漂亮，他那寬闊結實的膛使人有安全，我真喜歡把頭埋在他的前，不管我已經超過了撒的年齡。媽媽呢，是個人兒，我真慶幸自己傳了那對大而黑的眼睛。每當有人誇我的眼睛長得好，我就想帶他去見見媽媽，媽媽不但把的眼睛傳給了我，而且把的音樂興趣也傳給了我。學的是鋼琴，而我學了小提琴，不過，我的小提琴遠不如媽媽的鋼琴。我的脾氣急，耐心不夠，很容易出錯。媽媽則恬靜溫，清麗得像一潭水。只是，媽媽比較多愁善，也很容易驚。爸爸和媽媽，好像天生就一個是保護者，一個是被保護者。

在這樣的家庭中長大，我是幸福的，幸福得不知道世界上有憂愁，我盡我的全力去著人生，著父母的。我沒有一般們的什麼春愁秋怨，也不想和友，我只要我的爸爸媽媽和我的音樂。但是，這個陌生人的出現擾了我的平靜，我不想把這事告訴爸爸媽媽。每到晚上，我退回到自己的房間裡，總會拉開窗簾看看。雨夜之後一星期，他又出現了。

那夜，他出現得很晚，我已經記完了日記，正在練小提琴。對於正規的琴譜，我的興趣不大，總喜歡拉一些曲子，尤其是一些小曲子，像夢幻曲、冥想曲、羅曼史、小夜曲等。這天，我上了薩拉薩的《流浪者之歌》，一連拉了好幾遍，拉第三遍的時候，偶爾回頭對窗外看去，不吃了一驚。他站在那兒，這次，並不在街燈底下，而是就在我的窗子外面，距離窗子這麼近，我可以完全看清他。他依然穿著件白襯衫，看起來破舊，可是很整潔，他的臉龐瘦削，兩眼深凹，但卻炯炯有神。我無法看出他的年齡，可能三十幾，也可能四十幾，也可能五十幾。他的眉頭微鎖，眼睛深邃，當我中輟演奏而注視他的時候，他也凝視著我。一剎那間，我覺得像中了催眠，這張陌生的臉上有什麼東西撼了我，我拿著提琴，呆呆地著他。他的眼睛像在對我說話，我切地想知道他在說什麼。就在這時，門被推開了，我迅速地轉過子，媽媽正走了進來。著我，溫地說：

“爲什麼一個曲子拉了一半就不拉了？我喜歡聽你拉這支《流浪者之歌》，再拉一遍吧！”

“好的，媽媽。”我說，很快地回頭再對窗子看一眼，就這麼一會兒的時間，那個陌生人已經不見了。

我再度拉起《流浪者之歌》，但，我的緒如此不安定，腦子裡像奔馬飛馳似的閃著好幾個問題：他是誰？他爲什麼要站在我的窗外？看他的樣子並無惡意，也像過高等教育，但怎會如此地落拓潦倒？我心不在焉地拉著琴，一連錯了好幾個音，只得停下來。媽媽詫異地看著我問：

“怎麼了？”

“沒什麼，”我懊惱地說，“今天晚上拉不好琴，不拉了！”

我收起提琴，媽媽審視著我。我扣起了提琴盒，媽媽走過來，牽住我的手讓我坐在牀上，站在我面前，用手平我的頭髮，沉地說：

“有什麼事要告訴我嗎？珮容？”

“沒有。”我很快地回答。

“沒有什麼屬於兒要對媽媽講的話嗎？”媽媽說，地注視我，“在大學裡，有沒有比較要好的男同學？”

“哦，媽媽！”我說，“你知道不會有的！”

媽媽微微地皺了一下眉，的眼睛看起來很憂愁。

“珮容，”說，“你大了，有許多事，你是應該關心的，這個星期天，爸爸公司裡新進來的一個年輕人要來吃飯，你也學著招待招待客人！”

“哦，媽媽！”我，“我不要長大，我也不要你們給我安排這些事，我討厭這些！我寧願比現在再小十歲！”

“不要說傻話！”媽媽拍拍我的肩膀，慈地說，“早點睡吧！記得關窗子，晚上風大！”轉向門口走去，我目送走到門口，突然跳起來：

“媽媽！”

媽媽回過頭來，我撲上去，像個孩子般抱住，把頭靠在懷裡：

“媽媽，我願意永遠跟你和爸爸在一起，”我激地說，“直到死，直到死，媽媽，別急著要我出嫁！”

媽媽著我的頭，微笑地說：

“傻孩子！真的長不大！”

媽媽走出房間，我關上房門，剛轉過子，就大大地嚇了一跳，那個人！又站在窗外了！因爲事先毫無防備，這次真的使我心魂俱碎，他的忽忽現使我想起幽靈和鬼怪。事實上，他那憔悴的面容，深沉憂鬱的眼也真像個幽靈。我用手抓住自己的領，一連退後了好幾步，裡不抖抖地問：

“你……你是誰？”

他著我，眼變得非常和，然後，他對我點了點頭，似乎在我不要怕。我鼓足勇氣，向窗口走了兩三步，他又對我點點頭，同時微微笑了一下。我的恐懼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強烈的好奇，我問：

“你要什麼？”

“我不要什麼，”他說話了，是北方口音，聲調低沉而富磁。“你的琴拉得很好，只是，薩拉薩作這曲子的時候是帶著濃厚的傷意味的，假若你能去會一個流浪者的心，然後把你的奏進琴裡去，那就更人了！”

“薩拉薩！”我輕輕地著，靠近了窗口，奇怪這個陌生人對音樂竟是行。而且，他說這幾句話，顯然是故意要使我明白他是個行家。“你是誰？”我問。

“一個流浪者！”他說，笑笑，笑得十分淒涼。

“你爲什麼要站在我的窗口？”我率直地問。

他無所置答地笑笑，然後說：

“明天你下了課在校門口等我，我們談談好嗎？”

“你知道我明天有課？你知道我在哪個大學？”

“明天是星期四，下午一點半到三點半的課，對嗎？你是×大音樂系二年級的學生，主修管絃樂！”他笑著說。

“你是誰？”我悚然而驚。睜大眼睛著他。

“不要怕！”他收起了笑容，臉顯得很嚴肅很誠懇。“我對你沒有一點點惡意和企圖，請你相信我！”

我能相信他嗎？但是，我相信了，他的臉使我相信，他的眼神使我震，我覺得他有一種特殊的力量，使我迷，也使我信任。我點了點頭，輕聲說：

“好，明天三點半鐘在校門口見。”

“還有一個請求，”他說，“能夠不讓你家裡的人知道這件事嗎？”

我很猶豫，活了十九歲，我從沒有什麼事是瞞著爸爸媽媽的。但，他那懇切的聲調使我化了，我點了點頭，很快地關上窗子說：

“你快走吧！”

同時我聽到有腳步聲在走廊裡響了起來，爸爸的聲音在門外說：

“珮容，是不是你在說話？”

“沒有，”我慌地說，一把拉上了窗簾，“我在背詩呢，爸爸。”

“背詩？”爸爸推開房門，銜著他的菸斗，含笑站在門口，對我眨眨眼睛說，“什麼時候你對詩又到興趣的？念出來讓我聽聽是首什麼詩？”

要命！我就從來記不住一首詩，這個謊撒得實在太不高明，迫不得已，我只好把臨時想起來的兩個七八糟的句子唸了出來：

“山前有個崔，山後有個崔……”

爸爸“噗”的一聲笑了起來，菸斗差點滾到地下，他忍住笑說：

“你這是一首什麼詩呀？”

我也想起來了，這原是個急口令，我竟把它念出來了。沒辦法，只得也著爸爸發笑。

爸爸笑得搖搖頭說：“你怎麼越大越頑皮了？深更半夜不睡覺，在這兒念什麼的？快睡吧！”他一隻腳出房門，又回過頭來說：“哦，忘了告訴你，我們公司裡新聘了一個大建築系畢業的學生，名字唐國本，星期天我們請他吃飯，你別出去，在家裡招呼一下。”

“糖果盆？”我說，“爸爸，你是不是準備把這個糖果盆介紹給我做男朋友呀？我對糖果盆不興趣，你還不如找個鹽罐子來！”

“好了，別說笑話了吧，快睡覺！”爸爸說，出房門，眼角卻堆滿了笑。

關好了門，我立即上牀睡了。但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個失眠之夜。我眼前始終浮著那個清癯的陌生人的面貌，和那對深邃憂鬱的眼睛。何況，從不撒謊的我竟撒了謊，我欺騙了我所摯的爸爸，只爲了這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我該不該這樣做？我會不會做錯了事？

第二天，準三點半鐘，我在校門口看到了他。這次，他的襯衫燙得很平，頭髮也梳得很整齊，他眼睛中有著喜悅的輝，角帶著微笑，這一切使他看起來年輕了許多。他走過來，從我手中接過提琴盒子，說：

“我們到哪裡坐坐？”

“隨便！”我說。

“植園，怎樣？”他問。

植園！那是個森森暗沉沉的地方，但是，現在是個大白天，正和煦地照著大地。而且，這個陌生的男人眼正直坦白，我不相信會出什麼事。於是，我點了點頭，跟他到了植園。

在植園的一棵椰子樹下，我們坐了下來。奇怪，我，竟會跟一個陌生的男人——我甚至不知道他姓什麼，來自何方——在植園中單獨約會！他坐著，沉思地著前面，一隻手腕搭在椅背上。他的服飾雖簡單破舊，但卻另有一種高貴灑的氣質。我看看他，等他開口，但他一直沒有說話。在我們前面，有一棵矮小的植，葉子扁而長。過了許久，他忽然指著那棵小樹說：

“這種植作印度松香，在三、四月間會開一種白的花，香味濃烈，好遠就能聞到。”

我奇怪地看著他。

“你怎麼知道？”

“我跑過許多地方，看過許多東西。”他笑笑說，然後著我，眼睛裡帶著幾令人難解的傷。“你問過我爲什麼常到你窗外去，你想知道嗎？”

“當然！”我說。

“在一個月前，我一次從你的校門口走過，剛好你從學校裡出來，我一直跟著你到你的家門口，著你走進去，同時也發現你的房間有個靠街的窗口，以後，我就無法自己，只得常常去探你！”

“哦，這理由並不好！”我說，心裡有點氣憤，無法自己，這個無法自己是什麼意思？

“是的，這理由並不充足，”他說，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又低聲說，“主要是，你長得像極了我的兒！”

“你的兒？”我詫異地問。

“嗯。”他點點頭，神有點悽惶。“如果我和不失散，該也有你這麼大了！”

“你——”我著他，他那憂鬱的眼睛使我心折。“你怎麼會和失散的呢？”

“這個——”他苦笑了一下。“這說來太複雜了，你不會懂的，別說了！”

“你說吧，我會懂的！”我熱切地說。

“不，還是不談的好，簡單說起來，是母親離開了我，把也帶走了。”

“母親不要你了，是嗎？母親很壞嗎？”

“不！不！母親很好，你不會懂的，不要說了，許多事——”他困難地著前面那棵印度松香，有點兒語無倫次。“我們不能解釋的，那時候，我太年輕，把帶走是對的，母親是好的，我的過失比大。”他我，又苦笑了一下。“我告訴你這些，只是要你明白我對你並無惡意，不要再追問了，再問下去，你就是在割

我的舊傷口了。”

我同地看著他，一剎那間，覺得自己和他很親近了。我點點頭說：

“你很想你的兒吧？”

“是的，很想，十分想。你不會了解這種想的。人，年紀越大，對於家的就越深切。”

“你現在沒有家嗎？”

他笑笑。

“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他說，然後了子。“來，我們談點別的吧，例如，談談你的音樂！”他打開我的提琴盒子，拿出了琴，微笑地著我。“那天晚上，我聽到你拉的琴，你的技已經很純了，但是不夠，要做一個好的音樂家，一定要把你的和音樂在一起。”他站起來，十分行地把琴夾在下下，試了試音。然後了弓上的馬尾，又重新調了調琴絃。接著，就輕緩地奏出那首薩拉薩的《流浪者之歌》。我眩地著他，琴聲像奇蹟般從他的弓下瀉了出來，那悉的調子在他的演奏下變得那麼哀傷淒涼。他的臉凝重，眼迷濛，我覺得自己像置夢中，完全被他的臉和琴聲所震懾住。一直等到他奏完，我仍然怔怔地著他。他對我笑笑，在琴上撥了兩下，放下琴說，“這和你拉的有沒有一些不同？”

“你——”我迷地說，“你是誰？”

“別管我是誰！來，讓我更正一下你的指法，拉拉看！”他把琴遞給我。

“不，”我說，“我不能拉，告訴我你是誰？你是個音樂家嗎？”

“我不是！我永遠不會爲一個音樂家！”他說，把琴放在椅子上，“我曾經學過幾年音樂。你好好練習，你是有天才的。你現在缺乏的只是經驗。來，你不願意拉給我聽聽嗎？”

我不能抗拒他，他的話對我有著魔力。站起來，我奏了幾個練習曲，他認真地聽著，也認真地指正了我的幾個錯誤。我發現他所說的都比我的教授更行，這使我對他更到茫然和眩。春天的天短，只一會兒，太已經偏西了，椰子樹瘦長的影子在地下展著。他幫我收起琴，像個長輩般拍拍我的肩膀，說：

“不早了，快點回去吧，免得你媽媽爸爸著急。”

“告訴我，你什麼名字？”我說。

“我沒有名字。”他迴避地說，調開話題問，“你每天在燈底下寫些什麼？”

“記日記！”

“提起過我嗎？”

“是的，我常寫‘那個陌生人又來了’！”

他笑笑，提起我的琴。

“走！我送你去搭公共汽車！”我們向植園門口走，我覺得有滿腹的疑問，卻無法問出口。走了一段他說：“你就我作‘陌生人’吧！我對你本就是個‘陌生人’，不是嗎？”

“以前是，現在不是了！”我說。

“現在也是。你瞭解了我多？你知道我多？可是，我知道你名沈珮容，是不是？”

“你怎麼知道的？”

“這太簡單了，隨便問問人就知道了！”

我們走出了植園，向三路公共汽車停車站走，他沉默了一段時間，然後嚴肅地說：

“我有一個要求！”

“什麼？”我問。

“你絕不能把我們認識的事告訴任何一個人，包括你的父母！行不行？”

“爲什麼？”

“不爲什麼，我不願意任何人知道我！你願不願意和我做個忘年之，有時間的時候和我散散步，談談音樂？相信我，我沒有任何企圖，只想做你一個‘老’朋友！”他特別強調那個老字。

“你並不老！”我說，熱切地著他，“我願意！很願意！你可以到我家來，我爸爸媽媽一定會歡迎你！”

“不！絕不！”他堅定地說，“如果你把這事告訴了你的父母，那我們的就到此而止，以後你再也見不到我了。”

“好吧，我同意保！”我說，猜測地看著他，“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個有名的音樂家，但是現在落魄了，所以你不願意別人知道你！”

他笑了笑。“隨你怎麼猜吧！”他說。

公共汽車來了，我接過提琴盒子，上了車，他微笑地站在下面看我。我對他揮揮手說：

“星期天上午九點鐘，還在植園見！”

他點點頭。車子開走了，我纔想起星期天還有個什麼糖果盆呢！但是，管他呢，我的心已經被這段奇遇所漲滿了，再也沒有空餘的地方可以容納什麼糖果盆鹽罐子了！

星期天，我和他又在植園頭了。他看來神很好，我們談了許多話，我告訴了他很多我自己的故事，他耐心地傾聽，鼓勵地微笑著，我說得多，但他說得很。到中午，我們才勉強地分手，我說勉強，是因爲我多麼希繼續留在他邊！他照舊送我到車站，當我上了車，他說：

“再見，小朋友！”

“我不是你的小朋友！”我從車窗裡出頭去說，“我已經十八歲，不，十九歲了！”

“我可以做你的父親，你還不是我的小朋友嗎？”他笑著說，親切而溫。

車開了。我帶著迷茫而溫暖的心進家裡。客廳中，媽媽爸爸正在款待一個青年，看到我進去，那青年從沙發裡站了起來，我著他，他有寬寬的肩膀和高高的個子，一對坦白而澄清的眼睛，薄薄的脣，寬闊的上額和英的眉。怪不得爸爸媽媽會看上他呢，實在漂亮！但是，我不會上他的，我自己知道得很清楚。爸爸對我責備地看了一眼，大概是怪我一清早就跑了出去。一面對那個唐國本說：

“這是我的兒，沈珮容。來，珮容，見見這位……”

“我知道。”我搶著說，對那青年眨眨眼睛，“你就是糖果盆吧？”

“糖果盆？”他說，挑了挑眉，“看樣子我這名字取得不大好！”他灑地笑了起來，毫無拘束及難堪的樣子。糟糕，這正是我所欣賞的典型，爸爸的眼真厲害！我必須築起堅固的防工事，不讓這個男孩子攻進我的心中來，因爲從他的眼睛中，我已經看出他對我的欣賞和好奇了。這是個危險人！

“我這個兒是從小驕縱得不像樣子的！”媽媽說，對我皺皺眉，但角卻帶著笑。

“你不知道，我們就這麼一個孩子，”爸爸說，“又頑皮，從小就是……”

“哦，好了！”我，對唐國本說，“趕快設法打斷他的話，要不然你就必須聽上一大堆我小時候的故事，那些真沒意思！”

唐國本又笑了，爸爸媽媽也笑了，我呢，也跟著笑了。我們吃了一頓愉快的午餐，午餐後，媽媽似乎特別高興，居然破例地彈了一段鋼琴。由於媽媽的演奏在先，我的小提琴也無法逃避，只得奏了一段小步舞曲。但聽衆並不放鬆，我只好再奏，這次，我奏了《流浪者之歌》，這曲子使我想起那“陌生人”，我貫注了我的，專注了我的神。一曲既終，唐國本瘋狂地鼓著掌，媽媽有點詫異地說：

“你好像進步了很多！”

“我最近得到名師指導嘛！”得意之餘，我差一點兒泄天機，幸好大家都沒有注意。只有媽媽沉思地凝視了我好一會兒。

唐國本一直在我們家玩到了五點鐘才告辭。這之後，他就了我們家的常客，每隔一兩天，總要在我們家吃一頓飯。爸爸欣賞他，媽媽喜歡他。我呢，說不出所以然來，但，我堅定地不讓自己走進他細心佈置的陷阱裡去。因此，直到夏天來臨，我沒有跟他出遊過一次，我利用各種藉口，推掉了他每一個約會。而另一方面，我和那個“陌生人”卻頻頻見面，現在，已不限制於植園。碧潭、烏來、銀河，我們都同遊過。這天，我們相約在碧潭游泳，太灼熱地照著，我穿著件大紅的游泳，戴著一頂大草帽。我們並坐在茶棚裡喝汽水。最近，他顯得沉默而憔悴，似乎有著沉重的心事。我用吸管敲著他的手背說：

“你不快樂，爲什麼？”

“我很快樂。”他笑著說，然後突然問，“你那個糖果盆還常來嗎？”

“是的，”我迅速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臉上有著關切，除此以外，看不出別的東西。“他常來，而且越來越勤了。”

“你爲什麼不喜歡他？”他追問。

“我很喜歡他呀！”我辯解地說。

他深深地凝視我，我站起來說：

“劃船好嗎？”

我們租了一條小船，他劃，我坐在船頭玩水。烈日把水都曬溫了。只一會兒，他的額上已佈滿汗珠，他把船擱淺在沙灘上，我們相對靜靜地坐著。這是個十分炎熱的下午，風是靜止的，天上的浮雲好像都不移。我覺得臉頰發燒，腦中膨脹。過了許久，他說：

“再過不久，我要走了。”

“走？走到哪裡去？”我問，詫異地看看他。

“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他說，避開我的眼。

“什麼時候去？”我問，呼吸急促，我的手抓了船舷。

“還沒有一定，也許五、六個月以後，也可能幾星期以後。”他說，淡淡地，好像在講一件平淡無奇的事。我忽然對他萌出一強烈的恨意，他說得那麼輕鬆，輕鬆得可惡！這個陌生人，是的，陌生人！我瞭解他多？相半年，連他的姓名都不知道！我恨恨地瞪著他，說：

“反正你是要走的，你惹我幹什麼？”

他像到針刺一樣猛地跳了一下，立刻瞪住我的臉，嚴肅地著我說：

“你在說什麼？”

“我說，你爲什麼要到我窗口去招惹我？爲什麼要和我一次又一次地約會？你是什麼鬼存心？”

他的臉變得蒼白了，好半天沒說話，然後嘆口氣，顯得十分懊喪。

“是的，我錯了！”他無力地說，“珮容，相信我，我是把你當兒看的，你是——你——”他困難地咬咬脣，又嘆了口氣，“你長得太像我的兒，我一直有個幻覺，以爲我是帶著我的兒散步，帶著我的兒玩，我在給我的兒講音樂家的故事，教拉小提琴……我忘了你可能沒有把我當作父親看。是的，我——錯了，我不該招惹你！”

他的聲音蒼涼憂傷，我注視著他，他似乎在一剎那間變得蒼老了。我坐近他，激地抓住他的手：

“好吧，”我說，“你把我當兒看好了，但是，不要走，行嗎？”

他對我苦笑，用手弄我的頭髮，就像爸爸常做的一樣，他輕聲說，“不行，珮容，許多事我們是不能自己做主的。”

我默然不語，第一次領略了人生的哀愁。他拍拍我的手背，鼓勵地笑笑說：

“高興起來！珮容！”

我勉強地笑了笑，他的笑容也和我同樣勉強。我覺得心中充滿了激和哀傷，淚水悄悄地升進了我的眼眶裡，在我眼眶中打轉。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努力抑制著，不讓淚水滾下來。他握住了我的手，低聲說：

“別難過，在你這一生，這種分離總會有的。你有一個很幸福的家，有很明的未來，你是個值得人羨慕的孩子，還有什麼事值得流淚呢？我是流浪慣了的，從不會在一個地方久住，你問過我爲什麼和我的兒分開，這也和我的流浪生活有關。那時候，我很年輕，而且很苦，我半工半讀地進了音樂學院，同時我和一個富家名媛了。的父親反對我，甚至囚起來，但，私自來找我。爲了，我沒有畢業，我們逃到遠方，沒有一點積蓄，也沒有工作能力，我只得參加一個巡迴樂隊，到各地表演，這是我流浪生活的開始。也跟著我到流浪，一年後，孩子落地了，生慣養的，實在吃不了這種苦，而我又無力改善這種生活，於是，爭吵發生了。我沒辦法請傭人幫忙帶孩子，又要帶孩子，又要洗燒飯，而且三兩天就轉換環境，這些，把折磨得瘦骨支離。開始責備我沒有用，罵我連家都養不好，發誓不願再過流浪的日子，甚至於罵我不是個男子漢！我在的責備下幾乎要發瘋，看到吃苦累我又難過得想自殺。在苦悶了的時候，我就喝酒求醉，結果，我們的生活越來越惡劣，我酗酒，罵街，孩子哭不停，整日幾乎沒有片刻寧靜。一天，我醉了，又叨叨不休地罵了起來，趁著三分酒意，我滾，告訴，如果不是因爲跑到我家裡來找我，我就不會拿不到畢業文憑，更不會找不到一個正經的工作，也不必吃這許多苦。這些話傷了的心，第二天，我表演了節目回來，發現已經走了，把孩子也帶走了！從此，我失去了和兒，我在燈前發誓，跑遍天涯海角，我要把們找回來，到現在，我已經找了十七年了。”他看著我，傷地笑笑。“珮容，你是個快樂的孩子，你不會明白人生也有苦的。”

“我知道了，”我說，“你又要去找你的兒了？”

他搖搖頭。“不，我已經放棄了，這次，我要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定居。很久很久之後，們或者也會到那個地方來找我的。”

他擡頭看著天邊，眼睛中閃著奇異的。我被他的神所震懾，也呆呆地著他。好久之後，他突然說：

“走吧！該回去了！”

他拿起了槳，向回程劃去。

在公共汽車站，我向他說：

“我喜歡你，真喜歡你，但願你永遠不走！”

車來了，我跳上了車，從窗口看著他，他佇立在那兒，臉顯得出奇地，眼睛裡有著淚。

回到家裡，給我開門的竟是唐國本，他用手撐在門上，攔住門不讓我進去，瞪著我的臉說：

“哪裡去了？我等了你一個下午！”

“讓開路！你管不著！”我沒好氣地說，但他仍然攔在門上，微笑地看著我，好像我是個供人觀賞的小似的。我跺了一下腳，對他狠命地推了一把，趁他子一歪的時候，從他胳膊底下鑽進了房裡。進房後一擡頭，才發現爸爸正站在我面前，他擡擡眉又皺皺眉，說：

“怎麼了？永遠長不大！你今年十幾歲了？”

“十八歲！”我說，向自己的臥室衝去。

“又變十八歲了！”爸爸在我後嘀咕了一聲。

我從臥室門口回過頭來，對唐國本作了個鬼臉。

“再見，糖果盆！我累了，要睡一會兒！”我溜進房裡，帶上了房門。

夏天過去了，秋天來了，太收斂了它的威力，人們也披上了夾衫。我和“陌生人”更加稔，也更加親了。山邊澤畔，我蹦跳的影子常伴著平靜的他。他和我談肖邦和李斯特的故事，講星星的位置，講北國及各地的風俗，講他的流浪經歷。他不再說他要遠行的話，我們相的每個時間都充滿了愉悅，我常戲呼他作“老爸爸”，因爲他總以老爸爸自居，他也常玩笑地我作“兒”，甚至“寶寶”，說我是他兒的化。我們真了一對忘年之，聽他輕哼著世界名曲，才真是人生的至樂。他有一副磁的歌，嗓音，富，我實在奇怪他以前的人怎會捨得離開他！

那天，我們在碧山巖玩，因爲不是星期天，遊人非常稀。在那小小的瀑布旁邊，他唱起一支我從沒有聽過的歌，歌詞不是中文，無法聽瞳，調子卻婉轉纏綿，迴腸氣。我問：

“這是首什麼歌？”

“一首意大利的歌，”他說，眼睛閃亮，臉上有一種奇異的輝。“許多年前，我常唱這一支歌，這是最喜歡聽的一首歌。常靠在我的肩膀上，要我再唱一遍。有了孩子後，冬夜，我們守在爐邊，每當不高興了，我就唱起這首歌，會溜到我的膝前來，把頭放在我的膝上，我們的小兒躺在搖籃裡，瞪著大而黑的眼睛向我們凝視。”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人，到中年之後，竟會這樣一個家！”

“歌詞的意思是什麼？”我問。

“我們曾試著把它譯中文，”他說，憂鬱地笑笑。“事實上，大部分是譯的，我對詩歌的領略

力沒有高。讓我念給你聽吧。”他聲地念出一首十分的小詩：

春花初綻，看萬紫千紅怒放，

山前水畔，聽小鳥枝頭歌唱，

江南春早，

鶯飛柳長，

啊，莫負這，大好時！

我心已許，兩繾綣，

願今生相守，懇再世不離，

啊，任時流逝，任換星移，請信我莫疑！

啊，任雲飛雨斷，任海枯石爛，此永不移！

他念完了，又用中文輕輕將這首歌再唱了一遍，我闔目凝神，爲之神往。等他唱完後，我熱切地說：

“教我唱！好嗎？”

他教了我，十分細心地教了我。然後，他說：

“這是我教你的最後一樣東西了！”

“怎麼？”我詫異地問。

“要走了！以後，”他頓了一頓，“不知道要什麼時候再見面了！”

“啊！”我，抓住他的手。“不！你不要走！我們相得不是很快樂嗎？難道你對於我沒有一點留！”

“我留，太留了。”他說，神悽然。“但是，我必須走，這是——不得已的。”他拍拍我的手背，“我走了，你要安安定定地生活，你有一個很幸福的家！”

“告訴我，你到哪裡去？離開臺灣嗎？”

“是的，離開臺灣。”他輕聲說。

“到哪裡？告訴我，有一天我或者會去找你的！”

他笑笑，沒有說話。

“你什麼時候走？”

“快了，下星期，或者再下一個星期。”

“我要去送你。”我說，想讓自己堅強起來，我向來自認爲是個堅強的孩子的。但是，淚水升到我眼眶裡來了，我抓牢他的手，哽塞地重複了一句：“我要去送你。”

他突然攬住了我，把我的頭擁在他的前，他的脣輕我的前額。他喃喃地說：

“好孩子，別流淚！寶寶！”

聽他“寶寶”，我哭了。始終，我弄不清楚自己對他的，對他有一份強烈的依和崇拜。聽他用親的聲音寶寶，使我腸爲之折，我像孩子般攀住他，近乎撒賴似的說：

“不要走！不要走！”

“別哭，珮容，”他說，“我還會再見你一次，下星期天在植園見！”

“你一定要走嗎？你是個狠心腸的人！”我。

他嘆息了一聲。

“下星期天，我等你！”

這一天，我失去了歡樂，我們變得非常沉默，當他照例在公共汽車站和我道別的時候，我覺得他似乎離我已經很遙遠了。他的眼睛迷離如夢，神憔悴，臉頰分外消瘦。我們在車站握手道別。他依然目送我上公共汽車，我把臉在窗玻璃上他，他孤獨地佇立著，夕把他瘦長的影子投在地下，顯得那樣寂寞淒涼。忽然，我覺得心中一陣痛楚，我有個預：我已經失去他了。

星期天，我迫不及待地等著星期天，等著那個見最後一次的日子。星期六晚上，唐國本又來了，他技巧地想約我出去跳舞，我拒絕了。於是，我們一家三口伴著他坐在客廳裡，他的談鋒收斂了許多，我看得出來，他那漂亮的眼睛裡有著憂愁。我，一直自認爲還是孩子的我，難道已經使這個男孩子痛苦了？我覺得有點兒於心不忍，於是，我自地爲他拉了一兩段小提琴。然後，只爲了一時的興致，我說：

“我唱一個最近學會的歌給你們聽吧！”

放下小提琴，我走到鋼琴前面坐下，打開琴蓋，開始以不十分純的手法彈起“陌生人”教我的那一首意大利歌。一面彈，一面唱了起來：

春花初綻，看萬紫千紅怒放，

山前水畔，聽小鳥枝頭歌唱，

江南春早，

鶯飛柳長，

啊，莫負這，大好時！

我從鋼琴上看過去，唐國本正欣賞地傾聽著。我繼續唱了下去：

我心已許，兩繾綣，

願今生相守，願再世不離，

啊，任時流逝，任換星移，請信我莫疑！

啊，任雲飛雨斷，任海枯石爛，此永不移！

我唱完了，十分得意地站起子，闔上鋼琴蓋，回過頭來說：

“怎麼樣？好不好聽？”

可是，我的笑容頓時凝結了。我看到媽媽靠在沙發裡，臉慘白，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著我，拿著茶杯的手劇烈地抖著，茶都溢出了杯子。的脣毫無，面如死灰。我跑了過去，著說：

“媽媽，你怎麼了？”

爸爸也跑過來，焦急地搖著媽媽的手問：

“靜如，什麼事？”

媽媽看了爸爸一眼，神智似乎回覆了一些，弱而無力地說：

“沒什麼，我突然有點頭暈。”

“我去請醫生！”唐國本熱心地說，向門外衝去。

“靜如，你去躺一躺吧！”爸爸說。

我和爸爸把媽媽扶進屋裡，讓媽媽躺下。爸爸著急地跑出跑進，問媽媽要什麼東西。一會兒，醫生來了，診察結果，說是心臟衰弱，要靜養。醫生走了之後，唐國本也告辭了。媽媽對爸爸說：

“我想休息一下，你到外面坐坐吧，讓珮容在這兒陪我。”

爸爸溫存地在媽媽額上吻了一下，要我好好侍候媽媽，就帶上房門出去了。爸爸剛走，媽媽就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的手指是冰冷的。張地注視著我，迫切地問：

“珮容，剛纔你唱的那一支歌，是從哪兒學來的？”

我著，那大而黑的眼睛灼熱而張，一個思想迅速地在我心中形，我覺得心臟沉進了地底下，手指變得和媽媽的同樣冰冷了。

“媽媽，”我困難地說，“你知道這首歌的，是嗎？”

“你從哪裡學來的？誰教你唱的？”媽媽仍然問。

“一個男人教我唱的，”我說，殘忍地盯著媽媽變得更加蒼白的臉。“一個小提琴手，一個流浪的藝人。他面貌清癯憔悴，個子瘦削修長，有一對憂鬱而深邃的眼睛。”媽媽的臉已白得像一塊蠟，我繼續說，“他年約四十三四歲，他說他在找遠離他而去的妻子和兒，已經找了十七年了！”

媽媽從牀上坐了起來，拉著我，息地說：

“他在哪裡？帶我去！”

“我不知道他是誰，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裡！”我說，掙了媽媽的手。我所歸納到的事實使我震驚，我茫然地向門外跑去。但，媽媽死命地拉住了我的服，用近乎哀求的口吻說：

“告訴我一切，珮容，不要走！他把一切都告訴了你，是嗎？你知道你的世了，是不？”

“不！”我站定子，回過頭來看著母親，母親的臉在我的淚中顯得模糊不清。“他從沒有告訴我，直到今天晚上，我才知道他是我父親！他從沒有對我說過，從沒有！”我用手矇住臉，哭了起來，“如果我知道就好了，他那麼孤獨寂寞，而又貧困！媽媽，你不該離開他！”

“我折回去找過他，”媽媽說，眼如夢，“但是，他已經離開了！我貧病迫，你爸爸收留了我，爲我治病，一年後，我改嫁了他。珮容，我只是個弱者，我無力扶養你，也無臉回到孃家去，而且，你爸爸確實好，他待你就像親生兒一樣。”

這是實，不是嗎？但我另外那個親生父親呢？那個孤獨而寂寞的父親呢？我撲到媽媽懷裡，斷斷續續地說出了整個經過形，然後，我擡起頭來，堅定地說：

“媽媽，讓我回到他邊去吧！你不知道他多麼一個家！哦，媽媽，我喜歡他！你不會再回到他邊了，我知道，你離不開這個爸爸，而且，這樣對爸爸也太不公平。但是，讓我走吧！我要給他一個家。哦，媽媽，假若你看到他那種憂傷的樣子啊！他早已知道我是他的兒，他早已知道你在這兒，但他不想破壞我們，反而寧願自己獨自離去！媽媽，我要跟他去了，我要我的父親！”

我哭了，媽媽也哭了，直到爸爸聞聲而來的時候。爸爸急急地走進來，詫異地看著哭作一團的我們，然後，他摟住我說：

“別哭，珮容，媽媽的病沒關係，馬上就會好的！”然後，又吻著媽媽的臉頰說，“靜如，只要休息休息就會好的，千萬別擔心，珮容是小孩，不懂事！”

我掙開了爸爸的懷抱，迅速地跑出了房間，跑到我自己的臥室裡。我把房門鎖上，衝到窗子前面。拉開了窗簾，窗外，沒有一個人影，只有街燈禿禿地站在街邊。我撲倒在牀上，靜靜地哭泣起來，我爲我自己哭，也爲媽媽哭，也爲我那個可憐的爸爸哭。

我一夜不眠，睜著眼睛等天亮，終於，星期天的黎明來臨了，我悄悄地下了牀，梳洗過後，就溜出了大門。踏著清晨的朝，我來到植園。距離我們約定的時間還有三小時。我在那棵印度松香後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開始計劃看見到他後要講的一切話。我要告訴他，媽媽對他的思念和我對他的，我要跟他到任何地方，安他，也陪伴他。

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九點鐘已經到了，我變得十分焦灼和不安，他卻毫無蹤影。一個工人模樣的人走了過來，對我不住打量著，更增加了我的不安。那工人終於站定在我面前，問：

“你是不是沈珮容小姐？”

我大吃一驚。

“是的，你是誰？”

“這裡有一封給你的信。”

他遞了一個信封給我，我接過來，迅速地出信箋，於是，我看到幾行簡單的字。

珮容：

請原諒我等不及再見你一面了，我走了！

人生，有許多事不能由我們自己安排，能夠遇到你，是我這生最大的幸福，可見命運對我依然是寬大的。你給過我許多快樂和安，不是你自己所能預料的，小颯容，謝謝你，我能再你一聲寶寶嗎？若干年前，我曾我那襁褓中的小兒作“寶寶”。

你有個幸福的家，但願你能珍惜你的幸福，你的媽媽和爸爸！他們是世界上最好的父母！

祝福你

陌生人

我看完信箋，那個工人模樣的人依然站在那兒沒有走，我急急地問：

“你認得這個寫信的人嗎？”

“是的，”那人說，“不但認得，而且我們同住在一起，他是個好人！”

“他現在到哪裡去了？”我迫不及待地問。

“他去了！”他肅穆地站著，用手指指天。

“你是說——”我兩眼發黑，不得不抓住椅背。

“他死了！”那工人簡捷地重複了一遍。“他早就有肝癌，一年前，醫生就宣佈他頂多活六個月，但他奇蹟似的還超出了六個月。星期一晚上去的，臨死前，他我把這封信在今天到這兒來給你！”

星期一！正是他教我唱歌的第三天！我呆呆地坐著，這打擊來得太快，使我幾乎沒有招架之力，好半天，那工人猶豫地說：

“如果沒有什麼事，我就走了！”

“他——”我急忙說，“葬了嗎？”

“是的，依他的意思，我們幾個夥伴出錢把他火葬了，把他的骨灰丟進了海里，他真是個好人，對朋友真夠慷慨，臨死的時候，他還含笑說他無牽無掛了，他說，他最關心的兩個人，都生活得很好。他，唉！真是個好人！”

我靠在椅子裡，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那人和我點點頭，就自顧自走了。我茫然地抓著椅子和信箋，心中空空的，好像靈魂和思想都已經出了我的軀，我不能想，也不能做什麼，這兩天來的遭遇使我失魂。過了許久許久，我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著那棵印度松香，自言自語地說：

“這種植作印度松香，在三、四月間會開一種白的小花，香味濃烈，好遠就能聞到。”

這是第一次約會時，“陌生人”，不，我的父親說過的話，我依稀記得他怎樣站在那椰子樹下，調整琴絃，教我拉那首薩拉薩的《流浪者之歌》。

我不穩定地邁著步子，走出了植園。完全不明白自己怎樣會走到了家門口，我機械化地按了鈴，有人給我開門，我像個夢遊病患者一樣晃進了家門。一隻有力的手攫住了我的手腕，一個悉的聲音在問：

“珮容，你怎麼樣了？發生了什麼事？”

我茫然地瞪著他——那個年輕而漂亮的男人。不能明白他在說什麼，也不明白他是誰。然後，我又晃進了媽媽的房間，接到媽媽那對大而黑的眼睛，聽到驚恐的聲：

“珮容！你怎麼了？”

我站住，彷彿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說：

“媽媽，他已經走了，我們再也找不到他了！”

然後，我就像個石膏像般仆倒了下去。

我病了兩個月，病中，似乎曾經囈語著爸爸，每當此時，爸爸的臉一定會出現在我的牀前，用他大而清涼的手放在我灼熱的額上，安地說：

“珮容，爸爸在這裡！”

“爸爸，我要爸爸！”我著，心中想的是另一個爸爸。

當我神智恢復時，已經是冬天了。我的逐漸復元，媽媽爸爸小心呵護著我，爸爸每天給我買各種水果點心，媽媽呢，在這兒，我看出一個人的忍耐力，曾經倒下去過，但迅速地站起來了。現在，全心都在我的上，謹慎地避免在我面前提到那個“陌生人”。每當我們單獨相時，握住我的手，我們靜靜地不發一語，心中都在想著那同一個人。唐國本，他了我病牀前的常客，他帶來各種書籍和說不完的笑話，還帶來屬於青年的一份活力，他小心地想把那份活力灌輸到我上來，鼓舞起我以前那種興致和歡笑。他每次來了，總高聲地著：

“糖果盆又來了！歡不歡迎？”

我想笑，但是笑不出來。

兩個月的臥病，我該是一個最幸福的病人，周圍全是我和關心我的人，但，我卻寂寞地懷念著那自稱“陌生人”的父親，是的，他是個陌生人，直到他死，我何曾知道自己是他唯一的親人！“我要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定居，很久很久之後，們或者也會到那個地方來找我的！”這是他說過的話，不錯，總有一天，我會和他在另一個世界裡見面，但願那個世界裡，不會有貧窮、矛盾和命運的播弄。

在我又滿屋子裡走時，已是臘歲將殘，新年快開始的時候了。爸爸始終不知道我致病的原因，只有媽媽明白。那天，我們在客廳中生了火，唐國本也來了。我仍然蒼白瘦削，安靜地蜷在沙發椅中。爸爸想提起我的興致，要我拉一下小提琴，臥病以來，好久沒有琴了。拿起了琴，我奏了一曲薩拉薩的《流浪者之歌》，一曲未終，已經熱淚盈盈了，爸爸把我拉過去，審視著我說：

“怎麼了，小珮容？”

“沒什麼，”我笑笑，淚珠在眼眶中轉。“我你，爸爸。”我說，這是真的，我多我的兩個父親！我開始明白我的幸福了。

“哦，”爸爸鼻子，故作歡笑說，“你還想撒嗎？珮容，你今年幾歲了？”

“二十歲。”我說。

“哦？”爸爸詫異地著我。

“你忘了，臘月二十八是我的生日。”我說。

“嗯，不錯，你長大了！”

不是嗎？二十歲是人的年齡了，我確實長大了。唐國本在著我微笑，我走過去說：

“國本，陪我去看場電影吧，我悶了。”

“喔，”唐國本有些吃驚地看著我，然後笑著說，“好，我們去看《出水芙蓉》吧，這是舊片新演。”

我們走出房子，我把手在他的手腕中。門在我們後闔攏了，關起一個未年的我，也關起我的天真和歡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