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運草》人谷

人谷

1

山谷中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連那條穿過山谷的河流,也一平如鏡地躺在谷底。

嘉琪站在河邊,用一隻手拉著河邊的一棵榕樹枝子,把上傾在河面上,仔細地、小心地,注視著水中自己的反影。微微的風掠過了水面,掀起了一片漣漪,水中的人影也跟著輕輕地晃了起來。嘉琪站正了子,煩惱地跺了一下腳,心中正充滿了怨氣。今天早上,媽媽起碼對說了十遍同樣的話:

“嘉琪,注意你的舉止!十六歲的,一定要表現得端莊穩重!等會兒費伯伯來了,你要給他一個好印象,讓他覺得你是個有好教養的大家閨秀!”

費海青,都是爲了這個即將來臨的客人,家裡弄得天翻地覆,一切都變了常態。據說,費海青是爸爸的老朋友,在國外住了整整十二年,現在突然回國了。當然,他要住在嘉琪的家裡。但,嘉琪不瞭解爲了這樣一個陌生的客人,爸爸媽媽何至於看得如此嚴重!而且,自從收到費海青決定回國的信起,家裡就充滿了一種神的氣氛,爸爸和媽媽的笑容都減了,常常悄悄地討論著什麼,等到嘉琪一走過去,他們就趕快把話嚥住了。

哼!他一定是個脾氣古怪、執拗的老頭子!爲了這麼一個人,爸爸時而興,時而又憂鬱地搖著頭嘆氣。媽也變了常態,居然大大地訓練起嘉琪的風度儀表來,“給海青伯伯一個好印象!”這句話了媽媽不離口的訓詞。這還不說,今天一早,爸爸就到臺北松山機場去接費伯伯了。媽媽竟然把嘉琪到面前來,命令換上了現在穿的這服,白底小紅花的尼龍襯衫,藏青的旗袍。這豈不要了嘉琪的命!生平沒有穿過旗袍,現在裹裹拉拉,拘拘束束的,連邁步子都邁不開!“規規矩矩地坐著,不許跑出去!”媽媽下了最後一道命令,就到廚房去忙著準備食了。哼!不許跑出去!可是嘉琪是離不開人谷的,人谷是這山谷的名稱。何況家裡沒有大的穿鏡,嘉琪一定要看看媽媽把自己打扮一個什麼怪樣了!所以,當媽媽一轉,嘉琪就抓起了自己的草帽,跑到這山谷中來了。

“費海青,滾他的蛋!”嘉琪咒罵了一句,重新拉起榕樹枝子,在水裡打量著自己。水中反映出一張圓圓的臉龐來,有一個微微向上翹的小鼻子,兩個大眼睛,和一張稚氣的。短短的頭髮上繫著一條水紅的緞帶,這緞帶也是今天早上媽媽給強迫繫上的,這使嘉琪到不舒服。於是一把扯了下來,順手丟進了河裡,著緞帶順水流去,到一種說不出的愉快,繼續打量著自己,穿著尼龍襯衫的上半,扎得的腰部,窄窄的子……猛然間,當嘉琪警覺到危險以前,榕樹枝斷了,對著水面衝了下去。

掉到這條河裡,對嘉琪來說,倒不是一件什麼了不起的事,事實上,幾乎每年嘉琪都要掉下去兩三次,仗著自己的游泳本領,從沒有出事過。可是,今天,把手腳一,嘉琪就覺得不大對勁兒,兩條給那瘦瘦的子捆得的,本就別想。“見鬼的旗袍!”嘉琪在肚子裡狠狠地咒罵著,死命地把一彎,“嗤啦”一聲,嘉琪知道子已經撕破了。但也獲得了自由,像一隻小青蛙一般,輕快地向岸邊游去。

爬上了岸,嘉琪在岸邊的草地上平躺了下來,知道自己現在已變了一副什麼模樣兒,渾溼淋淋的,再加上那條一直撕到大的旗袍

“我必須儘快回家換一服,免得讓費伯伯那古板的老頭兒看到我這副模樣!”嘉琪跳了起來,從草地上找回的草帽,拔起腳,開始向谷口奔去。出了谷口,在不遠的山腳下,就是家那緻的小洋房了。別人都把房子蓋在市區裡,但嘉琪的父親卻喜歡這兒的寧靜幽雅。沿著山腳的小路走出去,不遠就是碧潭。所以,這座小樓房是依山面水的。嘉琪用最快的速度,衝進了花園裡,正想到裡面房裡去換服,卻猛然看到在園中的金魚池旁邊,一個陌生的、頎長的男人正站在那兒。

“嗨!”站住腳,詫異地看著這個男人。

是個年約三十五、六歲的男人,高高的個子,黝黑的皮,有一對漂亮而銳利的眼睛,眉長得低低的,眼睛微微向裡凹,薄薄的脣,帶著個嘲弄的微笑。穿著一件潔白的襯衫,一條淺灰的西服。這是一個漂亮的男人,一個有十足的男力量的男人。當嘉琪對這陌生人完全打量過之後,這男人也剛剛完了他對嘉琪的巡禮。他那黝黑的臉似乎在一剎那間變得蒼白了,深黑的眼睛裡閃過一抹激芒。但,立刻他就用一種故作稽的口吻說:

“怎麼,你溼得像一隻才遊過泳的鴨子!”

“假如你剛剛掉到河裡去,”嘉琪忿忿然地,一本正經地說,“你怎麼可能不溼?”

那陌生人挑了挑眉,收起了臉上的笑,也嚴肅地點了點頭,表示接的理由。嘉琪轉向房子裡走去,走了兩步,忽然回過頭來,那陌生人正的背影發愣。魯莽地問:

“喂!你是誰?”

“我?”那陌生人似乎吃了一驚,“我姓費。”

“費?”嘉琪詫異地睜大了眼睛,“那麼,你是費海青那老頭兒的兒子了?”

“費海青那老頭兒?”那陌生人稽地笑著,對深沉地鞠了一個躬,“費海青那老頭兒就是我!”

嘉琪怔了足足有半分鐘,接著,就突然地大笑了起來,一面笑,一面彎著腰,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媽特地要我換上一服,‘給費伯伯一個好印象!’我偏偏掉到河裡……撕破了子,弄了頭髮……啊,我可像一個文文靜靜的大家閨秀嗎?”

費海青抿著,接著,也大笑了起來,正當他們相對著笑得前俯後仰的時候,媽從後面跑了出來,一看到嘉琪那水淋淋的樣子,就驚詫地大了起來:

“啊呀!我的天!嘉琪,你是怎麼弄的呀?”

“哦,媽媽,我掉到河裡去了,這可不是我的錯,誰也料不到樹枝會斷的呀!”

“你難道爬到樹上去了嗎?”

“假如你不把我的用這麼一條子捆起來,我倒真會爬到樹上去呢!”嘉琪說著,一面對費海青調皮地笑了笑,就轉到裡面去換服了,當走開的時候,聽到媽媽在憐地說:

“多麼可孩子!這和十二年前那個瘦弱的小孩有了很大的差別了吧?”

費海青低低地答了一句,嘉琪沒有聽清楚他說的是什麼。經過客廳的時候,看到裡面多了幾件東西,一口小皮箱,一個旅行袋,還有一枝獵槍!嘉琪對那獵槍凝視了幾秒鐘,心臟由於興而加速地跳著。費海青,這是個傳奇的人啊!在客廳裡沒有看到爸爸,於是,明白爸爸和費海青彼此錯過了,爸爸去接他,他卻自己來了。“嗯,這個暑假一定不會平凡了!”嘉琪喃喃地說,對自己甜地微笑著。

2

清晨,天剛剛有點兒亮,嘉琪悄悄地溜下樓來,預備跑步到人谷去,一下谷中清新的空氣。昨晚,睡得很遲,爸爸、媽媽和費海青,他們似乎有說不完的話。費海青講了許多他在國外的經歷,他跑了不的地方,英國、國、意大利、日本……但,大多數的時間都待在國。他講了很多他打獵的故事,他是一個很明的獵手。當他講那些故事的時候,他的聲音深沉而富有磁,他的眼睛明亮而銳利。有好幾次,他注視著嘉琪,眼睛裡閃著一種特殊的芒,這種注視使嘉琪覺得呼吸急促,到自己在被注意著,整個晚上,他的視線都在跟蹤著

昨晚睡得那麼遲,但今天卻醒得這麼早,嘉琪到渾都充滿了活力。溜下了樓,嘉琪走到花園裡,像一隻小貓般輕快地向花園的門跑去,可是,聽到了一個聲音:

“怎麼?想逃跑嗎?”

站住了,費海青從一棵扶桑花後面繞了出來,裡銜著一支菸,微笑地

“你起得真早,”嘉琪笑著說,“我正想到人谷去!”

人谷?一個很麗的名字!是個名勝嗎?”

“不,是一個普通的山谷,四面都是山,谷底是一條河,河邊有大片的草地和樹林,風景極了!平常到碧潭來玩的人都只知道遊碧潭,不知道遊人谷,其實人谷比碧潭好玩多了!那麼安靜、神!早上和黃昏的時候都有一層薄霧,谷裡到都朦朦朧朧的,真極了!”

“爲什麼人谷呢?”

“相傳到谷裡玩的青年男,都會在那兒找到!但知道這地方的人並不多!”

“你引起我的好奇心了!嘉琪,帶我去看看吧!”

“好!如果不驚醒媽媽他們,我們可以在早餐以前趕回來!不過,你帶獵槍去好嗎?山上有許多鳥,我要你教我打獵!”

換條件,是不是?”費海青接著說,接著又對映了映眼睛,“好吧!讓我到臥室裡槍去!”

一刻鐘之後,他們並肩走在山中的小徑上了。山裡瀰漫著淡淡的薄霧,樹枝和小草上都聚著大顆的珠,空氣裡散佈著一縷微微的草香。各種的小鳥在山上穿來穿去,雜著彼此應合的嘰嘰咕咕聲。費海青持著槍,環視著山上濃的樹木,一隻鵪鶉從樹林裡猛地飛了出來,“砰!”一聲槍聲,鵪鶉立即像石塊一樣地落了下來,許多的鳥都撲著翅膀驚飛了。

“啊!你打中了它!”嘉琪歡呼著向落下的鳥兒那裡跑了過去,拾起了那隻尚未斷氣的小東西。

“第二槍應該你

放了,我幫你上好子彈。看!那邊樹枝上有兩隻鳥,瞄準吧!這兒是準星尖,從這裡看出去,看著鳥肚子底下一點的地方,槍拿穩一點,好,放吧!”

嘉琪扣了扳機,砰然一聲,兩隻鳥都飛了。

“啊,沒打中!”嘉琪失地提著槍,著兩隻鳥向天空飛去。

“慢慢來,打獵並不簡單呢!人谷在什麼地方?或者谷裡有不的鳥可以打呢!”

“哦,告訴你,人谷是不許打獵的!”嘉琪說。

“誰不許?”

“我不許!別糟蹋了好地方,那兒是不該有槍響的!”

費海青側過頭來著嘉琪,嘉琪的臉兒顯得嚴肅而正經,眼睛亮晶晶地閃著。費海青微微地笑了笑,但,這笑容消失得很快,代而有之的,是一抹深切的痛楚的表。可是,當嘉琪轉過頭來時,他又微笑了。

人谷中依然靜悄悄的,山、水和樹木都是靜止的。一隻水鳥獨腳站在水裡的一塊巖石上,把頭埋在它的翅膀裡打瞌睡。嘉琪和費海青的腳步聲驚醒了它,它擡頭茫然地看了看,換了一隻腳站著,又繼續去打瞌睡了。嘉琪停住了腳,回頭費海青:

嗎?”

“比你描寫的更!”費海青說,讚歎地著四周。

他們在草地上坐了下來,有好一會兒,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嘉琪在注視著他的側面,他正凝視著水面,似乎在回憶著什麼,他的眼顯得茫然,臉上的繃得的。嘉琪覺得心裡怦然一跳,在這一剎那間,好像自己心裡多了一樣東西,呼吸急促了,臉上突然地發起燒來。低下頭,用手拔著地下的小草,輕輕地問:

“費伯伯,你結過婚嗎?”

“什麼?”費海青像是吃了一驚,“結婚?不!我沒有!”

“那麼,你過嗎?”嘉琪繼續問。

費海青回過頭來,深深地著嘉琪,半天沒有說話,好一會兒後,才低低地,有所地說:

“是的,我過。”

“你的是誰?爲什麼你不和結婚?”

又是一段長時間的沉默,然後,費海青苦笑了一下。

“嘉琪,你還是個小孩,許多事你是不能瞭解的!有時候,我們所的人不見得是我們的,也有的時候,我們所的人不是我們所該的,上的事比任何事都複雜……啊,這些對你來說是太深了!”

“別把我當小孩看吧!”嘉琪忿然地說,然後又問:“你這樣東飄西的,從來沒有覺得寂寞過嗎?”

“寂寞?”費海青著嘉琪,眼睛裡又閃耀著那種特殊的芒。“是的,有時候很寂寞。我常想……我應該有一個小伴,例如……一個兒!……啊!我們該回去了,太都爬上山了,不是嗎?我猜你媽一定在到找我們了,在到警察局報告失蹤以前,我們趕回去吧!”

他們跳了起來,向谷口跑去,費海青走在前面,嘉琪落後了幾步。在爬一個陡坡的時候,費海青回過頭來,拉住了嘉琪的手,把拖了上來,然後他們一直手拉著手,輕快地向家裡走著,到了花園門口,費海青松了手,深深地笑著說:

“我們度過了一個很愉快的早晨,是不是?我的小朋友?”

“確實是一個愉快的早晨,但是,我不是你的‘小’朋友!”嘉琪說,紅了臉,衝進了花園,向自己樓上的房子奔去。

下樓吃早餐的時候,無意間,在客廳門口聽到媽媽和費海青的幾句對白,媽媽在問:

“海青,假如我猜得不錯,這次你回國主要是爲了吧?是嗎?”

“是的!”費海青回答。

“你告訴了嗎?”

“沒有,我不知道怎麼說,也不知道該不該說。”

“小心點,海青,是個敏的孩子!我希你不要告訴!”

媽媽的聲音裡有一種淒涼和祈求的味道,然後費海青說了一句很低的話,嘉琪沒有聽清楚。滿腹狐疑地走進客廳,媽媽和費海青都立即停止了談話,他們的目都神地集中在上,空氣裡有點兒張。嘉琪看了看費海青,又看了看媽媽,媽媽的眼睛是溼潤的。“他們有一個,我要查出來那是什麼!”嘉琪想。一面擡起頭來愉快地說:

“該吃早飯了吧?媽媽?”

3

夜深了,窗外下著大雨,嘉琪坐在書桌前面,一點睡意都沒有。拿著一支鉛筆,在紙上無意識地畫著。自從費海青住到這兒來,已經足足有兩個月了,這是多麼充實,多麼神奇的兩個月!嘉琪奇怪以前那十六年的歲月是怎麼過的,在的生命中,似乎只有這兩個月是存在的,是真實的。了一個懶腰,把手放在腦後,靜靜笑著。這兩個月中,已經學會了打獵,每天早上和費海青在深山裡竄,打獵、追逐、嬉戲。午後,他們會躺在人谷中談天,他告訴許許多多的故事,有一天,他問

“你願意跟我到外國去嗎?嘉琪?”

笑了笑,沒有說話,爲什麼不告訴他願意呢?但他又爲什麼要帶走呢?除非……的臉發起熱來了,用手頭髮,胡地對自己搖了一陣頭。然後,開始在紙上畫上一張張的臉譜,正面的、側面的,起碼畫了幾十個。這是同一個男人的臉譜,但卻畫得完全不像。只有一張的下有點兒像“那個人”,對這張注視了很久很久,然後紅著臉兒,用自己的脣對那張畫像的下了上去。只一瞬間,擡起頭來,有點驚惶地四面張著,似乎怕別人發現作。等確定不會有人看到之後,用筆在紙上七八糟地寫著:

徐嘉琪,不要傻,人家把你當‘小朋友’看呢!他不會喜歡你的,你不要做夢吧!

有兩滴淚珠升到的眼睛裡來了,把頭埋在手心裡,半天之後,才茫然地擡起頭來,關了檯燈,上牀睡覺了。

睡得並不,許多的噩夢纏著,天剛亮,已經醒了。窗外的雨停了,是一個好天氣。穿好了服,開了房門,悄悄地走下樓梯。想去洗一個臉,然後到客廳裡去等費海青。可是,剛走完樓梯,就聽到客廳裡有低低的談話聲,站了一會兒,可以聽出有媽媽、爸爸和費海青三人的聲音,他們似乎在爭執著什麼,可是聲音很低,一句都聽不清楚。嘉琪迅速地向客廳門口溜去,客廳的門是關著的,的好奇心燃了起來,知道他們三個人有一個,每次和費海青出遊歸來,都可以看到爸爸媽媽焦灼擔憂地著費海青,似乎在詢問什麼。“我要查出來!”嘉琪想,把耳朵在門上。於是,聽到媽媽在低而急促地說:“海青,我不瞭解你,十二年都過去了,你怎麼突然想起來?而且,你一個獨的男人,帶著個孩子也不方便呀!”

“唉!”費海青在長長地嘆著氣。“你們不知道孤寂的味道,有時候,在陌生的國度裡,你半夜裡醒過來,陪著你的只有空虛和寂寞,那滋味真不好……我本來並不想收回的,但長得那麼像母親……”費海青的聲音抖了,句子被一種突發的哽咽所中斷了。

“海青,我瞭解你的,”是爸爸的聲音。“但是,嘉琪跟著我們十二年了,始終認爲我們就是的生父母,現在突然告訴我們不是的親人,是不是得了?海青,你或者並不完全瞭解嘉琪,是個沛的小東西,很容易激的……”

“不過,”媽媽接下去說,“孩子當初是你給我們的,我們當然不能說不讓你領回去。何況十二年來,你每年都把的生活費寄回來,我們不過在代你照管而已。但是,我承認……”媽媽的聲音也抖了,“這許多年來,我都把當作自己親生的孩子,我又沒有兒……現在你回來了,突然說要帶走……”

“我很抱歉,”費海青說,“我本來的意思,只是回來看看,但是,那麼可,和了兩個月之後,我不相信我還能再去過那種孤寂的日子。使我想起的母親……我不能放棄!十二年來,我都應該把帶在自己邊的!”

“海青,你這麼需要的話,就帶走吧!不過,小心一點告訴,緩和一點,千萬別傷了的心,是……很脆弱的!”爸爸說。

嘉琪把子靠在牆上,眼睛睜得大大的,渾都像冰一樣的冷了。地咬住了脣,止自己發出聲音來。所聽到的事實震懾住把手握著拳,堵住了自己的,拼命地搖著頭,心裡像一鍋沸水般翻騰著。

“不!不!這不是真的!不不!我還在做夢,我一定是在做夢!”

搖搖頭,痛苦地閉上眼睛。於是,又聽到媽媽在說:

“海青,我認爲你最好不要告訴事實,讓仍然認我們是的父母,我們拜你作乾爹,然後你帶走,這樣對孩子的心理比較好些,而且你沒告訴事實的必要!那段故事會使不了的!”

“啊!”嘉琪拼命地咬著自己的脣。“這太可怕!太可怕!太可怕!”在心裡拼命地重複著“太可怕”三個字,渾發著抖。會到一個事實:費海青,這神奇的男人,在幾點鐘以前,還曾將一顆的心牢牢地縛在他的影子上,還曾癡心妄想著一個夢,“”和“費海青”的夢。可是,現在一切都變了樣子,心裡所有的一切都碎了!費海青,他是的父親!“不不!這太可怕!”嘉琪在心中著,掙扎著想離開這個門口。

“我聽到有人在門口!”

費海青的聲音。接著,客廳的

門被拉開了,嘉琪幾乎栽了進去。用手扶住門框,站穩了步子,擡起頭來,立即接到海青蒼白的臉,他木然地站在那兒,黑而亮的眼睛地盯著脣上沒有一

“啊,嘉琪!”他喃喃地喊。

這語調和臉,嘉琪以前也曾經看到過一次,那次是和費海青一起在山上打獵,從一塊石頭上摔下去,費海青趕了過來,抱住了,也這樣蒼白著臉喊:

“啊!嘉琪!”

那是多麼奇妙的一刻!曾經希立即死在他的懷裡。“啊!這太可怕!”嘉琪想,張大了眼睛,恐怖地著費海青,一面向後退著。這太可怕,他,費海青,居然是的父親。轉過了頭,猛然向大門外狂奔而去。

“嘉琪!停下來!嘉琪!”費海青在後面大著。

嘉琪沒命地跑著,好像有魔鬼在後面追著。跑上了山間的小徑,下意識地往人谷跑去。費海青在後面追了上來,一面高聲地著:

“嘉琪!你停下來!我和你說話!”

嘉琪不顧一切地跑著,只有一個模糊的念頭,要避開費海青!人谷裡瀰漫著清晨的薄霧,由於昨夜下過雨,地上的草是溼的,谷底的河流裡滾著洶涌的河水,發出低低的吼聲。瘋狂地跑了過去,站在河邊上,費海青趕了過來,回頭了一眼,立即向河裡跳下去。費海青一把拉住了,鐵鉗似的胳膊地箍住了拼命地掙扎著,像個小豹子一般著氣,他們滾倒在草地上,費海青制伏了。嘉琪不地躺在草地上,把頭歪在一邊,閉上了眼睛,大滴的淚珠從那黑而長的睫底下滾了出來。

“嘉琪,啊,嘉琪!”費海青喃喃地喊,困著那張蒼白而麗的臉。

4

嘉琪在榕樹下的大石頭上坐了下來,最初的激過去了,但仍然不住地嗚咽啜泣著,眼淚不斷地滾到的面頰上。連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而哭,爲了發現自己不是爸爸媽媽的兒?還是爲了費海青突然的父親?心中得毫無頭緒,只覺得十分傷心。費海青坐在邊,默默無語地。嘉琪不敢擡頭去看他,怕見到他那對關懷而憐的眼睛,更怕看到他那漂亮而顯得年輕的臉。

“嘉琪,”終於,費海青開口了,他輕輕地握起的一隻手,嘉琪立即到渾一震。費海青用兩隻手,握著嘉琪的手,小心地說,“我覺得很難過,我認爲今生做的最錯的一件事,就是回到這兒來擾了你的生活。”

嘉琪把頭垂得低低的,新的眼淚又涌出了眼眶。

“嘉琪,你願意知道我和你母親的故事嗎?”

嘉琪不說話,想聽,但是也怕聽。費海青沉默了一會兒,傷地說:

“說起來,這個故事很簡單,如果它發生在別人的上,我們可以把它當小說看,但發生在我們自己的上,我們就沒有辦法很輕鬆地來敘述了。嘉琪,別哭吧!”

嘉琪仍然在哭,費海青長長地嘆了口氣。

“我簡單地告訴你吧!我認識你母親的時候,還只有十八歲,你母親十七歲。我們同是一個青年話劇團的團員。那時,正是抗日戰爭最激烈的時候,我們這個劇團在重慶立了,到公演抗日話劇。你母親通常總是飾演主角,而我飾演男主角,在戲臺上既然總以姿態出現,戲臺下就難免想非非。我那時簡直是瘋狂地上了你母親,可是,你母親年輕漂亮,追求的人不計其數,並沒有看上我。雖然在年齡上,你母親比我小一歲,但卻顯得比我,在我追求的時候,總是戲謔地稱呼我作‘小弟弟’或者是‘傻孩子’。我苦苦地追求了你母親整整一年,你母親卻和我們劇團的導演康先生了。”

“嘉琪,你還年輕,不能和失的滋味。當你母親明白地告訴我上了康先生時,我幾乎瘋了。我吞下了整盒火柴的火柴頭,又吃了一瓶DDT,想結束我的生命,但我卻被救活了。在我住院療養的時候,劇團解散,你母親和康先生也宣告同居。”

“人死過一次,就會有一種大徹大悟的覺,我那時就是這樣,明知道在上已完全失敗了,我從了軍!以後在戰場上過了好幾年的日子,但是,戰火仍然無法讓我忘記你母親,甚至於在我託著槍,和敵人作殊死戰時,我眼前依然浮著你母親的影子。抗戰勝利後,我在緬甸附近住了一年,和許多孩子一起玩過,們有好幾個長得比你母親還,而且善解風。但,我沒有辦法們,一想起,就會聯想起你母親。你母親像是一把鎖,鎖住了我的。假如你看過姆所著的《人生的枷鎖》,你就會了解我的心。”

“抗戰勝利後一年,我回到重慶,那時重慶是非常熱鬧的。我按著舊日的住址去拜訪你母親,沒想到撲了一個空,你母親和康先生都搬走了,不知去向。我留在重慶,做了一個報社的編輯,整天忙於工作,差不多已忘記了你母親。可是,偏偏在這時候,我卻到了你母親。”

費海青停住了,嘉琪不由自主地擡起頭來他,他的眼睛注視著水面,眉地蹙著,額上沁出了汗珠,他握著嘉琪的手了,一直握得嘉琪發痛。然後,他調回眼著嘉琪,搖搖頭說:

“嘉琪,我真不願意告訴你這故事,這未免近乎殘忍。你把它當一個小說聽吧,不要想裡面的人與你的關係!”他停了一下,繼續說,“那是個深夜,我從報社回到我的住去,路過一條小巷的時候,有個人拉住了我,扯住了我的服,死也不放我,要我……和到旅館去。我覺得聲音很,在街燈下,我發現竟然是……你的母親,是完全變了,瘦得只剩下一對大眼睛。我再也想不到會淪落到如此地步!同時認出了我是誰,了一聲,轉跑了!我跟了上去,懇求告訴我形。於是,把我帶到的家裡,那是一間破爛得不可再破爛的茅草房子,在那兒我第一次看見你!”

嘉琪張大了眼睛,地注視著費海青。費海青嘆了口氣,又說了下去:

“你那時大約只有三、四歲,瘦得像一隻小猴子,蜷伏在一堆稻草上睡著。你母親告訴我,和康先生同居的第二年生了你,但,你生下來不久,你那狠心的父親就棄了你們揚長而去。於是,爲了你,你母親做過一切事,最後終於淪落一個阻街郎!”

“那天,我留下一筆錢給你母親,並且約定第二天再去看你們。可是,第二天,當我到了你們那兒,你母親正奄奄一息地躺在牀上,做了我幾年前所做的事——自殺!我送進醫院,延到晚上,死了。臨死的時候,把你給我,要我像待自己兒似的待你。死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是:

‘海青,如果我能重活一遍,我願做你的妻子!’”

費海青的頭垂了下去,他的手微微地抖著,有好一會兒,他們誰都沒有說話。然後,費海青擡起頭來,黯然地苦笑了一下:

“以後的事,你大概可以猜到了,我把你託付給我的好朋友,也是你現在的爸爸媽媽,然後我就出國了。可是,這十二年之間,我並沒有忘記你,我時時刻刻記掛著要回來看你。但,每次都有事拖延下去,一直到最近才行。啊,嘉琪,我希你不會恨我把這個故事告訴你,事實上,你並沒有損失什麼,如果你不願跟我走,你一樣可以住在你爸爸媽媽家裡!”

嘉琪沉默著,在慢慢地尋思這個故事,很奇怪,並不因這故事而到傷心,反而有一種奇異的,彷彿從一種束縛裡被解出來的緒。過了很久,才低低地問:

“我的父親,是那個姓康的是嗎?並不是你?”

“我?”費海青詫異地。“當然不是我,我和你母親是很……純潔的。但是,嘉琪,我會像你親生父親一樣你,我們可以有一個溫暖的家庭,如果你願意和我一起生活的話。假如你不願到外國去,我們就留在臺灣……”

嘉琪深深地注視著費海青,臉上逐漸地盪漾起一片紅暈,眼睛溼潤而明亮地閃著。費海青看著的臉,不由自主地停止了說話,激地用手的臉頰,和那微微向上翹的鼻子,喃喃地說:

“天啊!你長得多像你母親!”

嘉琪微微地閉上了眼睛,從睫底下著費海青:

“我寧願我父親是那個姓康的流氓,不要是你!”

“爲什麼?”費海青問。

嘉琪停了一會兒,然後把頭掉開,著那寧靜的人谷,慢慢地說:

“他們傳說到人谷裡的男,都會在這兒得到!”

費海青屏住呼吸地著嘉琪,然後輕輕地扳過的頭來,那嫣紅的臉和溼的眼睛,一種新的緒鑽進了他的管裡,他抖地,低低地問:

“你要這樣嗎?嘉琪?”

“是的,我要這樣,”嘉琪做夢似的說,閉上了眼睛。“我們要在一起生活,不要在外國,就在這人谷附近的地方,造一棟小小的房子,我們會有一個溫暖的家,但是,我不是你的兒!或者,我是母親重活的那一遍!”

費海青看了嘉琪好一會兒,時間似乎停止了移。終於,費海青抖地捧著嘉琪的頭,喃喃地說:

“我真沒有想到,你母親在我上加的那一把鎖,鑰匙卻在你的上!”他俯下了頭,去找尋脣,又低低地加了一句,“短短的兩個月之間,你長大了,我的小朋友!”

人谷靜悄悄的,一對水鳥飛了過來,輕輕地掠水而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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