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運草》逃避
逃避
黃昏。
天邊是紅的,圓而耀目的太正迅速地沉下去。室,所有的傢俱都染上了一層紅,沙發、桌子、椅子和飯桌上放著的晚餐,都被那朦朧的紅所籠罩著。憶陵把最後一個菜放在桌上的紗罩底下,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了窗外的落日和彩霞,皺了皺眉頭,神思不定地解下系在腰上的圍,把它搭在椅子背上。然後,咬住了自己的下脣,默默地發了一陣呆,猛然,搖了搖頭,自言自語地說:
“不行!今晚絕不能去了!絕不能!”
走到客廳裡,的丈夫鄭夢逸正坐在沙發裡看畫報,看到進來,他不經心地擡起眼睛看了一眼:
“晚飯好了嗎?”
“是的,”說,“等小逸和小陵回來就吃飯!”
“唔。”夢逸應了一聲,又回到他的畫報裡去了。
那畫報就那麼好看嗎?想問,但到底忍住了,只著窗子出神。窗外的落日,已被地平線吞掉了一半,另一半也正迅速地進地平線裡去。坐在椅子裡,雙手抱住膝,到一陣心煩意。把頭髮掠了掠,子移了移,那份心煩意好像更強烈了。
“不行!今晚絕不可去了,絕不可去!”在心中反覆說著,著太沉落。
夢逸突然站起來,走到邊把畫報拿到面前,指著畫報裡的一排西式建築說:
“你看,我最近設計的房子就想採取這一種,就是經費太高,公司裡不同意,怕沒有銷路,其實大批營造並不會耗費很大,我們臺灣的房子一點都不講究格局、觀,也不要衛生設備,好像馬馬虎虎能住人就行了!”
憶陵愣了一下,好不容易纔把自己的思想從很遠的地方拉回來、又是這樣!他的房子,他的建築,他的設計!什麼時候,纔可以不需要聽他這些房子啦,建築啦,什麼哥特式啦,這個式那個式呢!了那畫報一眼,確實,那照片裡的建築非常麗,但這與又有什麼關係呢!但,著夢逸那等待答覆似的臉,知道自己必須說點什麼。於是,不帶勁地聳了聳肩說:
“本來嘛,公司裡考慮得也對,現在一般人都苦,誰有力量購買這樣的房子呢!”
“可是,這房子的本不過十二三萬就行了,假若公司肯賺一點,標價不太高,一般人可以購買的!而且還可以採取分期付款的辦法……”
哦,什麼時候可以不聽這些房子的事呢!憶陵懊惱地想著。房子!房子!他腦筋裡就只有房子!夢逸把畫報拋在桌子上,在室繞了個圈子,仍然繼續在發表著意見。憶陵重新把眼轉向窗外,思想又飛馳了起來。忽然,夢逸站定在面前,審視著說:
“你在想什麼?”
憶陵吃了一驚、有點慌地說:“沒什麼,在想孩子們怎麼還不回來!”
像是回答這句話一般,大門“砰”的一聲被推開了,十歲的小逸像條小牛般從外面衝了進來。一邊肩膀上揹著書包,一邊肩膀上掛著水壺,滿頭的汗,服溼漉漉地在上,頭髮被汗水弄溼了,垂在額前,滿臉的汗和泥,憶陵皺起了眉頭:
“你怎麼弄得這樣髒?”
“在學校打球嘛!”小逸說,一面跳起來,做了個投籃姿勢,然後把書包往地下一扔,嚷著說,“飯好了嗎?我死了!”
“看你那個髒樣子,不許吃飯!先去洗個澡再來吃!”憶陵喊,一面問,“妹妹呢?”
“在後面,”小逸說,得意地擡了擡頭,“追不上我!”
“你們又在大街上追,給汽車撞死就好了!快去洗澡去!一汗臭!”
“我要先吃飯!”小逸說。
“我說不行!要先洗澡!”
大門口,小陵的小腦袋從門外了來,披著一頭散的頭髮,也是滿臉的汗和泥。並不走進來,只著頭,細聲細氣地說:
“媽媽,我掉到裡去了!”
“什麼?”憶陵了一聲。
小陵慢吞吞地把滿是污泥的小子挪到客廳裡來,憶陵發出一聲尖:
“哦,老天,看上帝份上,不許走進來!趕快到後門口去,我拿水來給你衝一衝!”
小陵轉過子從外面繞到後門口去了,憶陵回過頭來,一眼看到夢逸悠閒自在地靠在沙發裡,正銜著一支菸,在那兒微笑。憶陵沒好氣地說:
“你笑什麼?”
“他們!”夢逸笑地說,“真好玩,不是嗎?看到那個髒樣子就人
發笑,這是孩子的本!”
當然,孩子的髒樣子很好玩!憶陵心中狠狠地想著,反正孩子弄髒了不要他來洗,不要他來忙,他儘可以坐在沙發裡欣賞孩子的髒樣子,而呢!忙了一整天的家務,到了這個黃昏的時候,筋疲力竭之餘,還要給孩子洗裡的污泥,可沒有閒逸致來對孩子的髒樣子發笑!帶著一肚子的不高興,跑到後面,給小陵洗刷了一番,換上一乾淨服,又把小陵的髮紮兩條小辮子,這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可是,當走進飯廳裡,一眼看到小逸正據案大嚼,用那隻其髒無比的手抓著一個饅頭,狼吞虎嚥地啃著。而夢逸卻抱著手,站在一邊,看著小逸笑。覺得一怒氣衝進了頭腦裡,走過去,劈手奪下了小逸手裡的饅頭,大聲說:
“我說過不洗澡不許吃飯,你怎麼這樣不聽話!”轉過子,怒衝衝地對夢逸說,“你爲什麼也不管管他?孩子又不是我一個人的!”
“怎麼。”夢逸用一種不解的神著,“孩子了嘛,先洗澡跟先吃飯不是一樣嗎?爲什麼一定要他著肚子先去洗澡呢?”
“他把細菌一起吃到肚子裡去了!”憶陵著說。
夢逸聳聳肩,笑笑。“孩子嘛,”他說,“你不能期他變個大人,沒有一個孩子會很乾淨的。好吧,小逸,先去洗洗手再來吃!”
小逸站起,默默地去洗手。憶陵忽然發現,孩子對父親比對好得多,他們聽夢逸的話,不聽的話。默默地,他們一起吃了飯,桌上沉默得出奇。夢逸不時打量著,眼睛裡有一種使困的深思的表。
吃完了飯,憶陵洗淨了碗碟,又監視小逸洗了澡。夜來了。窗外的晚霞已經換了月,不安地看看手錶,七點十分!在廚房裡胡地繞著圈子,擰水龍頭,整理好繩子上的巾,排齊碗碟,把炒菜鍋掛好……終於,甩了甩頭,走進了臥室裡。
機械化地,換上一件橘紅的旗袍,把頭髮梳好,戴上一副耳環,略略施了脂,拿起手提包。一切收拾停當,轉過子,忽然發現夢逸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了,正坐在牀沿上著,眼睛裡仍然帶著那種使不安的深思的表。
“要出去?”他問。
“是的,”有點不安地說,“到王太太家裡去,可能打幾圈牌,那就要回家晚一點。”
“嗯。”他輕輕地應了一聲,繼續著,然後,低聲說,“早點回來。”
“好。”說,像逃避什麼似的走出了家門。一直走到大街上,才鬆了一口氣。家!多麼厭倦這個家!丈夫,孩子,做不完的家務……夢逸是不會寂寞的,他不需要,他只要孩子和他的設計圖!孩子們也不需要,他們父親更勝過了母親!
在街角,了一輛三車。告訴了車伕地址,上了車,一種強烈的罪惡突然攫住了。覺得背脊發涼,手心裡在冒冷汗。“我不應該去的,我應該回去!”想著。可是,另一個意識卻掙扎著,找出幾百種理由來反對回去。“家給了我什麼?燒鍋煮飯帶孩子!一輩子,我就是燒鍋煮飯帶孩子!沒有一一毫自己的生活,沒有一丁點兒自己的!不行!我已經賣給這個家賣得太久了!青春消磨了,年華即將老去,我要把握我能找到的快樂,我不能再讓這個家把我磨損,埋葬!”
車子停在一棟小小的洋房前面,下了車,付了車錢,走到房門口去按了門鈴。門幾乎立即就打開了,一隻強有力的手把拉了進去,還沒站穩,就到一份灼熱的呼吸吹在自己的臉上,一個聲音在耳邊說:
“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仰著這張臉,濃眉,虎視眈眈的眼睛,帶著個嘲諷的微笑的角,不喜歡這個人!真的,一點都不喜歡!討厭他那個近乎輕蔑的笑,討厭他那對似乎穿一切的眼睛,更討厭他上那種有魔鬼般邪惡的力!可是,在他的臂彎裡,你就無法掙扎,無法思想。他是一種刺激,一杯烈酒,一針嗎啡。明明知道他是有毒的,但是你就無法擺。
“我爲你準備了一點酒。”他說,仍然帶著那個壞笑,有點像克拉克·蓋博,但是比克拉克·蓋博的笑更加邪惡,打了個寒噤,掙扎著說:
“不!我不喝酒,我馬上就要走!”
“是嗎?”他問,給斟了一杯酒,放在面前。“你不會馬上走,你也要喝一點酒!來,喝吧,你放心,我沒有在裡面放毒藥!”
討厭他這種說話的語氣,更討厭他那種“我
瞭解你”的神。和自己生氣,怎麼竟會跑到這個人這裡來呢?這兒是個深淵,可以看到自己正墮落下去。但是,卻像催眠般拿起了那個酒杯,啜了一口。
他的手攬住了,的子陷進了他的懷裡,他著的眼睛,讚地說:
“你很,我喜歡像你這種年齡的人!”
到像一盆冷水澆在背脊上。想掙扎,想離開這兒,想逃避!但是,是爲了逃避家而跑到這裡來的!
“我喜歡你,”他繼續說,“因爲你不是個壞人,看到你掙扎在聖和婦之間是有趣的!”他托起的下,吻的脣,到渾無力。“今天晚上不要回去,就住在我這兒,怎樣?”
“不行!”說,“我馬上就要回去!”
“你不會回去!”他說,繼續吻。
“你是個魔鬼!”說。
“我不否認,我一直是個魔鬼、但是比你那個書呆子是不是強些?”
“他不是書呆子!”
“管他是什麼!”
不喜歡他這樣說夢逸,這使代夢逸有一種被侮辱的覺。夢逸和這個男人是不同的,夢逸有心靈,有品德,這個人只是個流氓!夢逸比他高尚得太多太多了!
“你在想什麼?”他問,著的面頰,討厭這隻手,罪惡的覺在心中強烈地焚燒起來。想擺,能走出這間屋子。
“不要做出那副罪的表來。”他說,“你既然在我這兒,就不許想別人!告訴你,憶陵,你是個道地的婦!”
“不!”猛然跳了起來,像逃避一條毒蛇般衝到門口,他在後面追了上來,著說:
“怎麼了?爲什麼要跑?”
衝出這間屋子,踉蹌地向大街上跑去,直到看到了街上閃爍的霓虹燈,才放慢腳步,疲倦地走進一家冷飲店。了一杯冷飲,茫然地坐著,面孔仍然在發著燒,心臟在腔中狂跳。
深夜,回到了家裡。家!這個要逃避的家,仍然是唯一的歸宿!用鑰匙開開了門,走了進去,立即呆了一呆。客廳中是零的,沙發墊子滿地都是,茶幾翻倒在地下,報紙畫報散了一地,好像經過一番大戰爭似的。小心越過了地下那些七八糟的東西,向小逸和小陵的房間裡走去,突然看看他們。推開了門,看到兩個小東西歪七扭八地睡在一張牀上,小陵把小腦袋鑽在小逸的懷裡,小逸用手攬住了。兩個都和而臥,服零而不整,臉上全是泥灰,像兩個小丑。可是,他們睡得很香,臉上帶著愉快的微笑。憶陵覺得眼眶有點溼潤。輕輕地,拉了一條毯子給他們蓋上,關掉了燈,退出了房間。
走進臥房,發現夢逸正坐在牀上,正在菸,牀前的地下,堆滿了菸。詫異地說:
“你還沒有睡?”
“我正在等你回來,”他說,深深地看了一眼。“玩得好嗎?”
覺得有點狼狽,逃開了他的眼,下旗袍,換上睡,故意調轉話題。
“客廳裡怎麼弄的,那麼?”
“我和孩子玩兵捉強盜。”
憶陵注視著他,和孩子玩兵捉強盜!興致真不小。想像裡,他們父子一定過了個十分快樂的晚上!而呢,卻逃避出去,掙扎於善惡之間!忍著煎熬,得到的只是恥辱與罪惡。
“孩子們玩得很開心,”他輕輕說,“可惜你不在,他們笑得房頂都要穿了。”他,又加了一句,“孩子們是非常可的!”
憶陵覺得如同捱了一鞭,一語不發地去和高跟鞋。
“憶陵!”他忽然聲。
“嗯,”應著,有點惶恐、驚慌地他,他深思地注視著,眼睛很溫。
“早點睡吧,”他說,“我很高興你回來了,我以爲——你或者會玩一個通宵的!”
地盯著他,但他不再說話,只輕輕地攬住了,非常非常溫地吻了,然後,在耳邊低低說:
“憶陵,我真你!”
憶陵到心底一陣激盪,然後猛然鬆懈了下來。好像卸掉了上一個無形的枷鎖,終於獲得了心靈的解。倚在夢逸懷裡,一剎那間,心中澄明如水,知道,正屬於這個家,再也不會逃避了。著夢逸的臉,忽然有一個覺,夢逸是知道一切的,他讓逃開,同時,知道一定會回來,而耐心地等待著。
“夢逸,你真好。”喃喃地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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