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運草》黑繭

黑繭

1

夜半,我又被那個噩夢所驚醒。夢裡,是媽媽蒼白的臉,瞪著大大的恐怖的眼睛,和零披散的長髮。捉住了我的手臂,強迫我看我的蠶匣。蠶匣裡,在那些架好的麥稈中,一個個白的,金黃的,鵝黃的蠶繭正像城堡般林立著。媽媽把我的頭按在匣子的旁邊,嚷著說:

“看哪!看哪!一個黑繭!黑的繭!咬不破的繭!那是我的繭呀!我的繭呀!我織的繭呀!”

我掙扎著,搖著我的頭,想從媽媽的掌握中逃出去,但媽媽把我的頭得那麼,我簡直無法彈,的聲音反覆地、淒厲地在我耳邊狂喊:

“一個黑繭!一個黑繭!一個黑繭!……”

我的頭幾乎已被塞進蠶匣子裡去了,我的頸骨被得僵而疼痛,那些蠶繭全在我眼前跳了起來。於是,我發了一聲恐怖的尖……

2

夢醒了,我正躺在牀上,渾都是冷汗,四肢癱無力。我坐了起來,拂去了額上的汗,手開亮了牀頭櫃上的小檯燈。燈使我一時睜不開眼睛,然後,我看到一葦在沉睡中因燈的刺激而蹙了蹙眉頭,翻了一個,又呼呼大睡了起來。

夢中的餘悸猶存,我無法再睡了。用手抱著膝,我審視著睡在我邊的一葦,他那安詳自如的睡態忽然使我產生一種強烈的不滿。我用手推推他,他嘟囔著喃喃地哼了句什麼,一翻,又睡了。我再推他,推得又猛又急,他連翻了兩個,終於給我弄醒了。他眼睛,睡眼惺忪地著我,皺著眉不耐地說:

“你做什麼?”

“我不能睡,我做噩夢。”我噘著說。

“噢,”他的眉皺得更了,“現在醒了沒有?”

“醒了。”

“那麼,再睡吧!”他簡明扼要地說,翻過去,裹了棉被,又準備睡了。我扳住他的肩膀,搖搖他,不滿地說:

“我告訴你,我睡不著嘛!”

“睡不著?”他不耐地說,“那麼,你要我怎麼辦?思筠,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關上燈,睡吧!別吵了。”

說完這幾句,他把棉被拉在下上,背對著我,一聲也不響了。我仍然坐在那兒,凝視著窗玻璃上朦朦朧朧的樹影,忽然覺得一寒意正沿著我的脊椎骨爬上我的背脊。我再看看一葦,只這麼一會兒工夫,他已經又打起鼾來了。在他起伏的鼾聲中,我到被棄在一個荒漠中那樣孤獨惶恐,我聳聳鼻子,突來的委屈使我想哭。但是,我畢竟把那已經涌進眼眶裡的眼淚又了回去。是的,我已不是孩子了,在超越過孩子的年齡之後,哭與笑就都不能任意而發了。我關上臺燈,平躺在牀上,瞪視著黑暗中模糊的屋頂,我知道,這又將是個不眠之夜。我必須這樣靜臥著,在一葦的鼾聲裡,等著窗外曉的來臨。

拂曉時分,我躡手躡腳地下了牀,披著晨褸,穿著拖鞋,我走到曉霧濛濛的花園裡。我們的小下還沒有起牀,廚房頂上的煙囪冷冰冰地聳立在霧之中。我踏著的草坪,在扶桑花叢中徜徉。清晨那帶著涼意的空氣地包圍著我,驅盡了夜來噩夢的影。我在一棵茶花樹下的石頭上坐下、靜靜地聆聽著那早起的鳥兒的鼓譟之聲,和微風在樹梢穿梭的輕響。天漸漸亮了,遠遠的東方,朝霞已經堆地堆積了起來。接著,那紅而大的太就爬上了屋脊和椰子樹的頂梢,開始驅散那些紅雲,而變得越來越刺目了。我調開眼,廚房頂上,濃煙正從煙囪裡涌出,嫋嫋地升向雲天深。顯然,小下已經起給我們弄早餐了。

我繼續匿在茶花樹下,一也不,彷彿我已變化石。一隻小鳥落在我的腳前,肆無忌憚地跳蹦著找尋食,它曾一度擡頭對我懷疑地凝視,然後又自顧自地跳躍著,相信它一定以爲我只是個塑像。直到我頭頂的樹上飄落了一片葉子,小鳥才驚地撲撲翅膀,飛了。我摘下茶花的一串葉,送到鼻尖,去嗅著那清香。太已增強了熱力,草地上的珠逐漸蒸發而消失,我站起,茫然四顧,深呼吸了一下,我開始準備來迎接這無可奈何的新的一天。

當我輕悄悄地走進房間,一葦已經在餐桌上他的早餐,一份剛送來的晨報遮住了他整個的臉,我只能看到他的胳膊和握著報紙的手。我輕輕地拉開椅子,坐在他的對面,暗中好奇地等待著,看他過多久可以發現我。他放下了報紙,端起面前的稀飯,一面盯著報紙,一面挾著菜,眼始終沒有對我投過來。我不耐地輕咳了一聲,他仍然恍如未覺。我發出一聲嘆息,開始默默地吃我的早餐。

他終於吃完了飯,一份報紙也看完了,擡起頭來,他總算看到了我。我停住筷子,著他,等著他開口。但他什麼都沒說,好像我生來就是坐在他對面的,就像牆上掛著的水彩畫一樣自然。出一支菸來,他燃著了煙,頭靠在椅背上,瞪視著天花板,像個哲學家般沉思,同時慢條斯理地吐著菸圈。一支菸完,他站起來,問:

“幾點了?”

“差十分八點。”我說。並沒有看錶,他的行比鐘錶更準確可靠。

“我去上班了,再見。”

“再見。”我輕聲說。

聽著他的腳步聲穿過房間,聽著一連幾道門的開闔聲響,聽著皮鞋踩在花園的碎石子小徑上,再聽著大門被帶上時那最後的“砰”然一聲,留下的就是無邊無際的寂靜,和膠凍得牢牢的衝割不破的冷漠的空氣。我端起飯碗,毫無食慾地著那熱氣騰騰的稀飯,一直到熱氣渙散而全碗冰冷,才廢然地放下碗,走進客廳裡。

在一張對我而言太大了的沙發中,用椅墊塞住背脊後的空隙,拿起一本看了幾百次的《格拉齊耶拉》,我靜靜地斜倚著,像只怕冷的小貓。小下悄悄地走進來,把一杯香片放在我邊的小幾上。

“太太,今天吃什麼菜?”

“隨便。”

小下走開了。隨便!無論什麼事都隨便,何況是吃什麼菜?管他吃什麼菜,吃到裡還不是同一的味道!

就這樣斜倚著,讓時間緩緩流去,讓空氣凝結。微微地瞇起眼睛,希自己陷半睡半醒昏昏沉沉的境界。無知比有知幸福,無比有快樂,而真正幸福快樂的境界卻難以追尋。

我似乎是睡著了,一夜失眠使我容易睏倦,我眼睛酸沉重,而腦子混沌昏蒙。中,我又看到了那口黑的棺木,黑,長形,他們正用繩子把它墜那暗沉沉的坑裡去。黑的棺木,黑的繭!咬不破的繭!我發狂地衝過去,大聲地哭

“不要!不要!不要把媽媽釘死在那個黑繭裡面!不要!不要!媽媽咬不破它,就再也出不來了!”

有人把我攔腰抱起,用一牀毯裹住我,我閉著眼睛在毯子裡抖啜泣。睜開眼睛,我接到爸爸憔悴而淒涼的眼。他低頭著我。

“別哭,思筠,媽媽已經死了,死去比活著幸福。”

“不要那個黑繭!不要那個黑繭!”我仍然狂著。

爸爸把我抱離墓地,有幾個親戚們接走了我,們拍我,搖我,哄我,然後又彼此竊竊私語:

“看吧!這孩子八母親瘋狂的傳,你聽裡嚷些什麼?大概已經瘋了。”

瘋了?已經瘋了?我坐正了子,甩甩頭,把坐墊放平。那杯香片茶已經冷了,我啜了一口,冷冷的茶冰涼地進肚子裡,使我慄了一下。瘋了?或者瘋狂的人比不瘋狂的人快樂,因爲他已沒有思想和慾。對不對?誰知道呢?

時間過得那麼慢,一個上午還沒有溜走三分之一。我站起來,走進了花園裡。花園中明亮地在樹葉上反,我眨了眨眼睛,迎著太過去,只幾秒鐘,就眼花繚了。人的眼睛真奇怪,能習慣於黑暗,卻不能習慣於明。大門響了,小下提著菜籃氣急敗壞地跑進來,看到了我,息地拉住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太太,有一個男人在我們家門口,已經三天了。他每天看著我,我一出門就可以看到他,總是盯著我。剛剛我去買菜的時候他就在,現在他還在那兒,就在門外的電線桿底下!”

我注視著小下,難道已經足以吸引男人了?我冷眼打量,扁臉,塌鼻子,滿臉雀斑,一張合不攏的闊,永遠外的黃板牙。再加上那瘦瘦小小尚未發育的子。我有些失笑了,搖搖頭說:

“沒關係,大概是過路的,別理他!”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那敞著的大門口就出現了一個男人,穿著件白尼龍夾克,一條咖啡的西服。一對銳利的眼從披掛在額前的髮下鷙地過來。小下發出一聲誇張的驚呼,嚷著說:

“就是他!太太,就是他!”

那個男人進門裡來了,背靠著門框,用手拂了拂額前的頭髮,靜靜地凝視著我。我渾一震,心臟迅速地往下沉,似乎一直沉進了地底。不由自主地,我深吸了口氣,向後退了一步。小下躲在我的後發抖。終於,我能剋制自己了,我回轉,推開了小下,說:

“走開!沒有事,這是先生的朋友。”

然後,我走近他,竭力遏制自己說:

“我不知道你已經回來了。”

他苦笑了一下,說:

“回來一星期了。”

“今天才來看我?”我問,儘量把空氣放鬆。“進客廳裡來坐,好嗎?門口總不是談話的地方。”

小下關好大門,領先向客廳走。他聳聳肩,無可無不可地跟著我。走進了客廳,他站在屋子中央,四面審視,然後坐進沙發裡,揚揚眉說:

“晤,好像很不壞。”

“這幢房子是一葦的父親送給我們的結婚禮。”我說。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把香菸盒子遞過去,他著煙盒,並不拿煙,只幽幽地說:

“你冷嗎?你的手在發抖。”

我震了一下,把煙盒放在桌上,瑟地坐進沙發中。他從椅子裡拿起一本書,是那本《格拉齊耶拉》,他看看封面,又看看我。

“還是這本書?依然看嗎?記得後面那首詩?‘舊時往日,我重尋!’人,永遠在失去的時候纔會去想‘重尋’,是嗎?還有那最後一句話:‘的靈魂已原諒了我,你們,也原諒我吧,我哭過了!’是的,一滴眼淚可以彌補任何的過失,那麼,你哭過沒有?”

“沒有事需要我哭。”我低低地說。

“是嗎?”他盯著我,邊帶著一冷笑。然後,他注視了我一段長時間。“爲什麼婚姻生活沒有使你的面頰紅潤?爲什麼你越來越瘦骨嶙嶙了?”他咄咄人地問。

“健羣,你——”

“健羣?”他站了起來,走近我、低頭著我,“終於聽到你喊出我的名字了,我以爲你已經忘記我什麼了。”

我跳了起來,神經張地說:

“健羣,你到底來做什麼?你想要怎麼樣?”

“我嗎?”他視著我的眼睛,“我在你門外等了兩天,希你能出去,但是,你把自己關得真嚴呀!好幾次我都想破門而人了。”他忽然一把抓住了我,在我還沒有弄清他的來意之前,他的脣已經在我的脣上面了。我沒有掙扎,也沒有移。一吻之後,他擡起頭來,他的眼睛紅,沙啞著聲音說,“這就是我的來意。”接著,他就用力把我一摔,摔倒在沙發中,他舉起手來,似乎想打我。但,他的手又無力地垂了下去,他咬著牙說,“思筠,你怎麼會做出這樣的傻事?”說完這一句,他掉轉頭,邁開大步,徑自地走了出去。馬上,我就聽到大門上的聲響。

我癱在椅子裡,無法彈。小下端著一杯茶走出來,驚異地說:

“咦,客人呢?”

“走了。”我說。

走了,真的,這次是不會再回來了。人,反正有聚則有散,有合則有分。

傻事!誰能評定什麼是真正的傻事,什麼又是真正聰明的事呢?我閉上眼睛,笑了。雖然眼淚正氾濫地衝出眼眶,毫無阻礙地沿頰奔流。

3

故事應該從媽媽死後說起。

“思筠,你知道你母親怎麼會瘋?怎麼會死的嗎?”姨媽牽著我的手,忿忿不平地問。

我搖搖頭,九歲的我不會懂得太多的事

“我告訴你。”姨媽的湊近了我的耳邊,“因爲你爸爸姘上了一個寡婦,你媽媽完全是刺激才瘋的。現在,你媽死了,我打包票,不出兩年,這個人會進門的,你看著吧!”然後,突然攬住我,把我的小腦袋闊大的脯上,用悲天憫人的口氣,悽慘地喊,“我小小的思筠哩,你怎麼得了呀,才這麼點大就要後孃的待了!想你小時候,你媽多疼你呀,可憐後來瘋了,連你都認不清!我的小思筠,你怎辦纔好呢?那狐貍一進門,還會帶個小雜種進來,你看著吧!”

我傻傻地倚著姨媽,讓撥弄著,聽著哭哭啼啼地喊,我是那樣張和心慌意。爸爸和另外一個人,那是什麼意思?我真希姨媽趕快放掉我,不要這樣眼淚鼻涕地我。終於,結束了對我的訪問和照顧。但是,眼淚婆娑的樣子卻深深地印在我腦中。

姨媽的話說準了,媽媽死後的第二年,萱姨——我的繼母——進了門,和一起來的,是和前夫所生的兒子,比我大三歲的健羣。

萱姨進門的那一天,對我是多麼可怕的日子!我畏怯地躲在我的小屋,無論是誰來我都不肯出去,儘管外面賓客盈門地大張酒席,我卻在小屋抖。直到夜深人靜,客人都已散去,爸爸推開了我的房門,猶如我還是個小孩一般,把我攔腰抱進客廳,放在一張紫檀木的圈椅中,微笑地說:

“這是我們家的一顆小珍珠,也是一個最弱和可的小。”說完,他輕輕地吻我的額角,退到一邊。於是,我看到一個纖細苗條的中年婦人,帶著個親切的微笑俯向我,我怯怯地高貴儒雅,溫細緻,沒有一一毫像姨媽中描寫的惡婦,但我卻喊不出那聲“媽”來。蹲在我的面前審視我,把我瘦骨嶙峋的小手合在溫暖的雙手中,安詳地說:

我一聲萱姨?”

我注視,無法抗拒,於是我輕聲地了。又拉過一個瘦高個的男孩子來,說:

“這是健羣。你的哥哥。”

健羣,那有一對桀驁不馴的眼睛,和執拗頑固的格的男孩,竟爲我生命中的剋星。那天晚上,他以一副冷漠的神著我,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只對我輕蔑地皺了皺眉頭。

萱姨進門沒多久,由於時局不定和戰火蔓延,我們舉家南遷臺灣,定居於高雄河之畔。

我承認萱姨待我無懈可擊,可是,我們之間的生疏和隔閡卻無論怎樣都無法消除。自從媽媽死後,我就有做噩夢的習慣。每次從夢中狂而醒,萱姨總會從的屋裡奔向我的屋中,爲我打開電燈,拍我,安我。但,每當燈一亮,我看到披垂著一肩發,盈盈地立在我的牀前,都會使我一陣寒凜:夢裡是瘋子媽媽,夢外卻是殺死媽媽的劊子手!這念頭使我周,而蜷在棉被裡啜泣到天亮。

我從沒有勇氣去問爸爸,關於媽媽的瘋,和媽媽的死,我也從沒有把媽媽對我提過的“黑繭”告訴任何人。我讓我稚弱的心靈去盛載過多的和疑。但我相信姨媽的話,相信萱姨是媽媽致死的最大原因。因而,我對萱姨是畏懼和仇恨兼而有之,卻又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模糊的好,只因爲高貴儒雅,使人難以把和罪惡連在一起。

健羣,那個沉默寡言而壞脾氣的男孩子,從

他踏我家的大門,我們就很接近,足足有三年的時間,我們見了面只是彼此瞪一眼,彷彿我們有著幾百年的宿怨和深仇大恨。直到我讀初中一年級那年的夏天,一件小事卻扭轉了整個的局面。

那個夏季裡,爸爸和萱姨曾作日月潭之遊,家中留下了我和健羣,還有一個僱了多年的下。那是暑假,我整日躲在自己的屋,只有吃飯時纔出來和健羣見面。爸爸出門的第三天,寄回來了一封信,是我先收到信,封面上寫的是健羣的名字,但卻是父親的筆跡。我略微遲疑了一下,健羣正在吃早餐,我拆開信,走進餐廳裡,誰知這封信一個字都沒有寫給我,完全是寫給健羣一個人的,全信叮囑他照顧家和照顧我。由於信裡對我沒有一,使我覺得和自尊都了傷。我把信扔到他的面前,信在到達桌子之前落在地上,他低頭看了看信封,頓時冷冷地擡起頭來,盯著我說:

“你沒有權拆這封信!”

“是我的父親寫來的,不是你的父親!”我生氣地說。

“你以爲我稀奇他做我的父親!”他對我嗤之以鼻,“不過,你沒有資格拆我的信。”

他侮辱了爸爸,使我非常氣憤。

“我高興拆就拆,你不是我們家的人,你媽媽也不是,你是個雜種。”

他用怒目瞪我,雙手握著拳,又止。

“你是個小瘋子!”他

“我不是!”我喊。

“你媽媽是瘋子,你也是瘋子!”

我站著,我不大會吵架,委屈一來,我最大的武就是眼淚,於是,我開始噎噎地哭起來,一面哭,一面越想越氣,越氣就越說不出話,而眼淚就越多了。我的眼淚顯然收了效,健羣放開了握著的拳頭,開始不安起來,他聳聳肩,想裝著對我的哭滿不在乎,但是失敗了。他對我瞪瞪眼,暴中卻著忍耐地喊:

“好了好了,我又沒有說什麼,只會哭,一來就哭,讀中學了還哭!”

我仍然搭搭不止,然後,我終於憋出一句話來:

“我媽媽就是因爲你媽媽的原因才瘋的,你們都是劊子手!”

說完,我掉轉頭,走回我的房裡,關上了門。

那天晚上有大雷雨。我躲在我的屋,沒有出去吃晚餐,而是下送到屋裡來吃的。窗外,雷雨一直不斷,電在黑暗的河面閃爍,不到晚上九點,電路就出了病而全屋黑暗,我蜷在牀角,凝視著窗外的閃電,和那傾盆而下的雨滴。下給我送了一支蠟燭來,燈如豆,在穿過窗隙的風中搖曳。我躺著,許久都無法眠,聽著風雨的喧囂,想著我那瘋狂而死的媽媽,我心不定,神恍惚,一直到午夜,我才朦朧睡去。

我立即到噩夢的困擾,我那瘋子媽媽正披著頭髮,瞪著死魚一樣的眼睛,掐住我的脖子,我看的黑繭。我狂喊了起來,掙扎著,大著……於是,我聽到一聲門響,接著,有兩隻手抱住了我,魯地搖我,我醒了。睜開眼睛,我發現我正躺在健羣的臂彎中。他用棉被裹住我,黑眼睛迫切地盯著我,不停地拍著我的背脊:

“沒事了,思筠,沒事了,思筠。”他反覆地說著。

我不了,新奇地看著他,於是,他也停止了說話,呆呆地著我,他的眼睛看來出奇地溫和平靜,還混合了一種特殊的。然後,他把我平放在牀上,把棉被拉在我的下上。站在牀邊,低頭凝視我。電還沒有來,桌上的蠟燭只剩了小小的一截,他的臉顯在燭影下,神看來奇異而莫測。接著,他忽然對我微笑了,俯頭吻吻我的額角,像爸爸常做的那樣,輕聲地說:

“沒事了,睡吧。雨已經停了。”

可不是嗎?雨已經停了。我闔上眼睛,他爲我吹掉了蠟燭,輕悄地走出去,關上了房門。

這以後,我和他的關係忽然變了,他開始像一個哥哥般待我,但他也會嘲謔或戲弄我。時間飛逝,轉瞬間,我已長,而他也踏了大學之門。

他考上了臺大,到北部去讀書了,我仍然留在高雄家中,我十七歲那年,認識了一葦。

一葦,那是爸爸一個朋友的兒子,家庭殷富。那時,他剛剛大學畢業,在他父親的公司中做事,卜居於高雄。由於我正困擾於大代數和理化學等沉重的功課,他被請來做我的義務家庭教師。

他和健羣有一點相似,都是瘦高條的個子,但健羣固執倔強,他卻溫文秀氣,戴著副近視眼鏡,不茍言笑。每日準時而來,對我督責之嚴,宛若我的父兄。他恂恂儒雅,極爲書卷氣,和健羣的暴躁易怒了鮮明的對比。不過,我從來沒有把我的夢繫在他的上,因爲他太嚴正不阿,缺乏羅曼克的味道。

十八歲,那是富的一年。暑假中,健羣由臺北歸來,那天我正巧不在家。回來的時候,爸爸告訴我:

“健羣來了,在你的屋裡等你呢!”

我跑進屋,健羣正坐在我的書桌前面,看我的日記。我喊了一聲,衝過去搶下日記本來,嚷著說:

“你不許看別人的東西。”

他站起來,拉開我的雙手,上上下下地著我,然後把我拉近他,凝視著我的臉,說:

“你就是心事太多,所以長不胖。”

說完,他又笑了起來:

“還做不做噩夢?”

“有的時候。”

“是嗎?”他注視我,吸了口氣說,“你好像永遠是個孩子,那樣怯生生,弱兮兮的。但,我等不及你長大了。”於是,他忽然吻住了我。這一切,發生得那麼自然,我一點都不驚訝,因爲我早有預。可是,當他和我分開後,我一眼看到悄然從門口退開的萱姨,和臉上所帶著的微笑,我竟然莫名其妙地寒慄了。我開始明白,我和健羣的事,爸爸和萱姨間已有了默契,而早就在等待著了。這使我微微地不安,至於不安的確切原因,我也說不出來。可是,當夜,那恐怖的夢境又捉住了我,媽媽的臉,媽媽的眼睛,媽媽的狂……

從夢中醒來,我坐在牀上沉思,在浸的冷汗和骨悚然的覺裡,我覺得我那死去的媽媽正在阻止這件婚事,我彷彿已聽到淒厲的聲音:

“思筠!你不能嫁給仇人的兒子!思筠!你不能接近那個男人!”

於是,在那段時期裡,我迷迷茫茫地陷在一種緒的低中,我提不起興致,我高興不起來,整日整夜,我都和那份抓住我的惶恐作戰。也因爲這惶恐的覺,使我無法接近健羣,每當和他在一起,我就會模模糊糊地到一種恐怖的影,罩在我們的頭上,使我昏,使我窒息。

我的冷淡曾那麼嚴重地激發了健羣的怒氣,他胡思想地猜測我冷淡他的原因,而莫名其妙地發我的脾氣。他個執拗而脾氣暴躁,一點小小的不如意就會使他暴跳如雷。一天,他堅邀我去大貝湖玩,我不肯,他竟抓住我的兩隻手臂,把我像撥浪鼓似的搖,一直搖得我的頭髮昏,他才突然停止,而用脣堵住我的,喃喃地說:

“對不起,思筠,對不起。”

整個的暑假,我們就在這種易怒的、張的氣氛中度過。在這段時期,一葦仍然天天來教我的功課,健羣和他談不來,背地裡給他取了個外號,他“鐘擺”。說他的一舉一,都和鐘擺一樣地規律。暑假結束,健羣又束裝準備北上。奇怪的是,我非但沒有離之苦,反而有種類似解的快樂。他臨行的前一天晚上,在我的房間中,他猛烈地吻我,我被而忍耐地讓他吻,但,卻地有犯罪的覺。下意識中,我覺得我那瘋子媽媽正藏匿在室的一個角落,監視著我的一舉一。這使我對接吻厭惡,彷彿這是個刑罰。於是,忽然間,健羣推開我,著我說:

“你是怎麼回事?”

“沒有什麼嘛。”我說。

他凝視我,研究地在我的臉上搜索。

“有時,我覺得你是個毫無熱的小東西,”他說,“你一定有什麼地方不對。”

我瞠目不語。

“思筠!”他把我的手在他的心臟上。“你知道我你嗎?”

我點點頭。

“那麼,你我嗎?”

我張大了眼睛著他,半天都沒有表示。他顯得不耐煩了,他一把拖過我,用兩隻手捧住我的臉說:

“如果你弄不清楚,就讓我來告訴你吧!讓我來教你如何,如何接吻。”

他的頭對我俯過來,狂熱而猛烈地吻住了我,那窒息的熱力使我癱無力,我不由自主地反應著他,不由自主地用手環住他的脖子。我到心境一陣空靈,彷彿正置於飄然的雲端……但是,我忽然打了個寒戰,推開了他,我環顧著室,我又覺得媽媽正在室,恐怖使我汗直立。

“你怎麼了,到底是怎麼回事?”健羣問。

“我不知道,”我喃喃地說,“我真的不知道。”

健羣凝視我,然後說,“你同意我們先訂婚嗎?”

“我們是兄妹。”我隨手抓來一個藉口。

“我姓羅,你姓徐,算什麼兄妹,我已經查過了,我們是絕對可以結婚的。”

“等——我大學畢業!”

著我,皺攏了眉頭,接著,他就放掉了我,回頭向門外走,一面說:

“希我寒假回來的時候,況能夠變好一點。”

寒假很快就來臨了,我們的況並沒有變好,相反地,那種張的形卻更嚴重,他變了對我的力,他越對我熱,我就越想逃避。而在心深,我又著接近他。我自覺像個神分裂的患者,當他疏遠我時我想念他,當他接近我時我又逃避他。這種況造的結果是他惡劣,脾氣暴躁,隨時他都要發脾氣,事後再向我道歉。我則神經張,衷心痛苦。我無法解除和他在一起時的那種犯罪。媽媽那蒼白的臉,和突出的眼睛飄在任何地方,監視著我與他。

高中畢業後,我考上了大。四年大學生活,一縱即逝。我依然經常回高雄和健羣見面,依然維持那種張而膠凍的狀態。健羣已經畢業,爲了我,他放棄了北部很好的工作,而在南部一個公營機構中當了小職員。一葦也常常來我們家,他不再教我功課,卻常常坐在我們的客廳中,看報紙,聽唱片,一坐三四小時悶聲不響。誰也不知他的來意,他也不要人陪他,彷彿坐在我們的客廳中很能自得其樂。有一次,健羣狐疑地說:

“這傢伙八是在轉思筠的念頭!”

我失聲笑了,因爲我怎麼都無法把一葦和聯想在一起。可是,健羣卻留了心,下次一葦再來的時候,健羣就故意在他面前表示對我親熱,甚至於攬我的腰,牽我的手。但,一葦卻神自若,恍如未覺。於是,我們就都不在意他了。

一晃眼,我已大學畢業。那天,我們全家開了一個圓桌會議,討論的中心,是關於我和健羣的婚事。看他們那種理所當然的態度,我又強烈地不安起來。我在沙發椅裡,垂著頭,咬著大拇指的手指甲,一聲也不響。他們談得越高興,我就越惶。最後,萱姨說:

“我看,就今年秋天結婚算了,把健羣現在住的那間房子改做新房,反正房子大,小夫婦還是和我們這老夫婦住在一起吧,大家熱鬧點兒。”

“我想到一個問題。”爸爸笑著說,“添了孫子,我們爺爺呢?還是外公外婆呢?”

於是,他們都大笑了起來,似乎這問題非常之好笑。我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那種惶恐的覺愈加強烈。忽然間,一寒氣爬上了我的背脊。我茫然四顧,又到媽媽的眼睛!冷汗從我髮中冒出,我的手變冷了。於是,我猛地跳了起來,狂喊了一聲:

“不!”

所有的人都被我這突如其來的舉嚇了一跳。我領略到自己的失態,囁嚅著說:

“我——我——暫時不想談婚姻。”

健羣盯著我,問:

“思筠,你是什麼意思?”

“我只是不想結婚。”我勉強地說。

健羣的臉變白了,他的壞脾氣迅速發作,咬著牙,他冷冷地著我說:

“你不是不想結婚,你只是不想嫁給我,是不是?我知道了,你在大學裡已經有了稱心如意的男朋友了,是不是?你不願嫁給我!是不是?”

我頭上冷汗涔涔,心中痛,我掙扎著說:

“不,不,不是……”

“思筠,”爸爸說,“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萱姨一直以研究的神冷靜地著我,這時,忽然溫和地說:

“思筠,你的臉真蒼白,你不舒服嗎?如果我建議你去看看醫生,你反不反對?”

“醫生?”我皺著眉問。

“是的,我有一個新認識的朋友,是個心理醫生,如果你去和他談談,把你心中的問題告訴他,我想,他一定會對你有點幫助。”

著萱姨,突然發了一強烈的怒氣,我站起,直視著的臉,心中翻涌著十幾年來積已久的仇恨,這仇恨被萱姨一句話引,如決堤的洪水,一發而不可止,我大聲地了起來:

“我知道,你們以爲我有神經病!以爲我和媽媽一樣瘋了!我不嫁健羣,就是我有病,是嗎?我爲什麼該一定嫁給他?你們認爲我是瘋子,是嗎?你們錯了,我不會嫁給健羣,我永不嫁給他!我恨你們!你們三個人中的每一個!我恨了!恨了!恨了!”我矇住臉,大哭了起來,返向我的房間跑,跑了一半,我又回過頭來,指著萱姨說,“你不用我,你和爸爸使媽媽刺激而瘋狂,而死亡,你們是一羣殺人不見的劊子手!我恨了你們十幾年了!你現在想再瘋我?我不會瘋!我永不會瘋!”我跑進屋,關上房門,眼前金星迸,腦中轟然響。扶著門把,我的子倚著門往下溜,終於躺倒在地板上,昏昏然失去了知覺。

我病了一段時期,發高燒,說囈語。在醫院裡,我度過了整整一個秋天。當我恢復知覺之後,我是那樣期能見到健羣,但是他從沒有到醫院裡來看我,失和傷心使我揹著人悄悄流淚。可是,爸爸來看我時,我卻絕口不提健羣。爸爸常到醫院來,萱姨卻一次也沒來過。對於我上次的那番話和健羣與我的婚事,爸爸都小心地避免談及。當爸爸不來的時候,我就寂寞地躺在白的被單中,瞪視那單調而淒涼的白屋頂。於是,一天,一葦來了。他坐在我的牀前達三小時,說不足五句話。但,我正那麼空虛寂寞,他的來訪仍然使我得熱淚盈眶。然後,當他起告辭時,卻突然冒出一句意外的話來:

“思筠,你病好了,我們結婚吧。”

我一愣,他的神安靜而誠懇,斯文儒雅的面貌像個忠厚長者。我愣愣地說:

“你是在向我求婚嗎?”

“不錯,”他點點頭,“怎樣?”

我呆呆地著他,這個求婚完全出乎我的意外。可是,想起健羣居然不來看我,想起萱姨的仇恨,想起那個我極逃避的“家”。我流淚了,在淚眼婆娑中,我默默地點了頭。

我的病好了,形銷骨立。我原本就太瘦弱,如今更是輕如燕,走起路來都輕飄飄的。出了院,我回到家裡,竟然沒有看到健羣,萱姨仍然用一貫的溫和來待我,也不再提起健羣。冬天,我和一葦結了婚,健羣沒有參加婚禮。直到我婚後,爸爸才示我,自從我發脾氣大罵的那一天起,健羣就離家遠走,一直沒有消息。

婚後的一天,爸爸來看我,在我的客廳中,他執著我的手,誠摯地說:

“思筠,你母親不是因爲萱姨而瘋的,是爲了一個男人。”

“爸爸!”我,“你說謊!”

爸爸搖搖頭,深深地著我說:

“那是真的。思筠,你母親不應該嫁給我,那是一樁錯誤的婚姻,一點也不我。原有個青梅竹馬的人,但的父親卻做主讓嫁了我,我們婚後沒有一一毫的樂趣,只是雙方痛苦。你母親是個好人,是個有教養的人,教養和道義觀使不能做出對不起我的事,而又無法抗拒那個男人……思筠,你慢慢會了解的,把自己制得太嚴了,思念那個人,又覺得對不起我,長期的痛苦造神的分裂。至於萱姨,那是你母親神失常之後,我才接近的。”

我震,我嘆息。我相信這是真的,媽媽,可憐的媽媽!,和的黑繭!咬不破的黑繭!但,我爲什麼該在的黑繭的影下失去健羣?健羣!那桀驁不馴的男孩子!那個被我所著的男孩子!

4

時間慢慢地拖過去,我結婚三個月了。而健羣卻像地底的伏流般突然地冒了出來。一切的平靜,冬眠著的歲月又猛地覺醒了。

在那沙發中,我一也不想,健羣關上大門的那聲門響依然震盪著我,他在我脣上留下的吻痕似乎餘韻猶存。我睜開眼睛,窗外的刺眼,春天,這正是春天,不是嗎?一切生欣欣向榮的季節,但,我心如此之沉墜!重新闔上眼睛,我著眼淚下面頰的覺。“原諒我吧,我已經哭過了!”這是《格拉齊耶拉》中的句子,那麼,原諒我吧!健羣。

小下來請我去吃午飯,已經是吃午飯的時間了嗎?也好,午飯完了是晚飯,晚飯完了就又過去了一天。勉強嚥下了幾粒堅的飯粒。我又回到客廳裡,繼續蜷伏在沙發中。著窗外的日影西移,著室由明亮而轉爲暗淡,著迷迷濛濛的暮由窗隙中涌。我睜著眼睛,凝著神,但沒有思想,也無意識,似乎已睡著了。

“爲什麼不開燈?”

突來的聲浪使我一驚,接著,電燈大放明。我眨眨眼,一葦正掉皮鞋,換上拖鞋,在我對面的沙發中懶散地坐下來。他什麼時候回來的?我竟沒有聽到他開門的聲音。我坐正子,凝視著他,他燃起一支菸,慢吞吞地從公事包裡拿出一本國的地理雜誌,我本能地痙攣了一下,又是地理雜誌,除了書籍之外,他還會有別的興趣嗎?

“喂!”我說。

“嗯?”他皺皺眉,不願地把眼從書上調到我的臉上。

急切中,我必須找出一句話來,無論如何,我已經被冰凍的空氣“冷”夠了。

“今天,健羣來了。”我說。

“哦,是嗎?”他不經心地問,眼睛又回到書本上去了。

我有點難堪,卻有更多的憤懣。一段沉默之後,我說:

“你知道,我曾經和健羣過。”

大概我的聲音太低了,他本沒有聽到,我提高聲音,重說了一遍,他才猛悟似的說:

“唔,你說什麼?”

“我說,健羣曾經是我的人。”

“哦,”他我,點點頭,“是嗎?”然後,他又全神貫注在書本上了。

我弓起膝,雙手抱著,把下放在膝蓋上。室真靜,靜得讓人睏倦。半晌,我擡起頭來,他的近視眼鏡架在鼻樑上,書湊著臉,看得那樣出神。我突然惡意地,衝口而出地說了一句:

“我現在還他。”

“唔,晤,什麼?”他推推眼鏡,忍耐地看著我。

“我說,我現在還他。”我擡高聲調。

誰?”他傻傻地問。

“健羣。”

“哦,”他眨眨眼睛,笑笑。哄孩子似的說,“好了,別開玩笑了,讓我看點書。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眼看著他的頭又埋進了書本里,我廢然地靠在沙發上,仰著頭,呆呆地凝視著天花板,天花板上,一條壁虎正沿著牆角而行,搖擺著尾,找尋食

吃過晚飯,一葦又回到客廳,專心一致地看起書來。我坐在他的對面,用小銼刀修著指甲,一小時,又一小時……時間那樣沉滯地拖過去。終於,我不耐地跳了起來:

“我要出去一下。”

“嗯。”他頭也不擡地哼了一聲。

我走進臥室,換了一最刺目的服,黑底紅花的旗袍,金的滾邊,既豔又俗!再誇張地用脣膏把脣加大,畫上濃濃的兩道黑眉,對著鏡子,鏡裡的人使我自己噁心。不管!再把長髮盤在頭頂,梳一個髻,找了一串項鍊,繞著髮髻盤上兩圈。不敢再看鏡子,抓了一件紅,我“衝”進客廳裡,在一葦面前一站。

“我出去了。”

大概因爲我擋住了他的線,他擡頭看看我,我等著看他大吃一驚,但他只不經意地掃我一眼,又低下了頭,簡簡單單地說:

“好。”

我握著,垂著頭,走出了大門。門外春寒仍重,風從河的河面吹來,使人寒凜。我順著腳步,走到河邊,兩岸的燈在黑幽幽的水中盪,像兩串珠鏈。沿著河岸,我緩緩地踱著步子,隔著一條河,高雄鬧區的霓虹燈在夜中閃耀。黑人牙膏的電燈廣告聳立在黑暗的空中,刺目地一明一滅。

到何去?我有些遲疑。但是,既然出來了,就應該晚一點回家,如果我徹夜不歸,不知一葦會不會張?想像裡,他一定不會,在他的生活中,從沒有張兩個字。我走上了橋,沿著中正路,走進高雄的鬧區,大公路,大勇路,大仁路……我在最熱鬧的鹽埕區中兜圈子,走完一條街,再走一條街,在大新公司的首飾部,我倚著櫥窗,休息一下我走得太疲倦的腳。店員小姐立即迎了過來,對我展開一個阿諛的微笑。

“小姐,要什麼?”

我隨意地在櫥上那個半模特的前拉下了一條項鍊。

“多錢?”

“八十塊。”

八十元!不貴!就用那八十元買的微笑,也是劃得來的,無論如何,是整個一天中對我最親切的人。我用手指挑著項鍊,著那珠粒映著日燈所反芒。

“要戴上試試嗎?”

“哦,不用了,包起來吧!”我打開皮包,拿出八十元,放在櫃檯上。

項鍊放進了皮包,店員們已經開始鞠躬送客,表示打烊時間已到。看著他們搬門板準備關店門,看著那鐵柵門已拉上了三分之一,我只得出了大新公司。沿著新樂街,我一家一家地逛寄賣行,肆意地買著一些七八糟的東西,也買盡了店員們的微笑。然後,一下子,我發現街道空曠起來了,車輛已逐漸減,店門一家家地關閉,霓虹燈一盞盞地暗滅,只剩下翦翦寒風在冷落的街頭隨意徜徉。我的已疲乏無力,我的眼皮酸沉重。但是,我不敢回家,家裡的一葦想必已呼呼大睡,他會爲我的遲歸而焦急嗎?

漫無目的地在黑暗的街頭閒,腦中思緒紛雜零,健羣回來了,我已嫁人了!生命如斯,日月遷逝,世界上何事爲真?何事爲假?人,生存的目的何在?一日三餐,渾渾噩噩,任那歲月從指中穿過,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等到捱過了數十寒暑,然後呢?就像媽媽的結局一樣,那黑的棺木,黑的繭!

踱過了橋,我又回到河河邊,站在螢燈下,我斜倚著燈柱,凝視著水中的燈倒影,那微微盪漾的水使我眼睛昏花而腦中昏沉,我閉上眼睛,深深呼吸,夜風拂面而過,單寒惻,我慄了。

惻惻輕寒翦翦風,

杏花飄雪小桃紅,

夜深斜搭鞦韆索,

樓閣朦朧細雨中。

多麼麗的詩的韻致!爲什麼真正的生活中卻找不到這樣的境界?誰能告訴我,那些詩人是如何去發掘到這份的?我慘然微笑,默默地流淚了。

一隻手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臂,我吃驚地張開眼睛,健羣正立在我的面前。螢燈下,他的臉青白如鬼,雙目炯炯,妖異地盯著我。

“你在做什麼?”他冷冰冰地問,“我跟蹤了你整個晚上,走遍了高雄市。”

我默然無語,他捉住我的下,托起我的頭:

“你爲什麼這樣做?”他的眉頭蹙起了,“爲什麼要葬送我們兩個人的幸福?”他用雙手索著我的脖子。然後勒我,“我真想殺了你,毀了你!我恨你,恨了你!恨死了你!你死了我才能解!”他的手加重了力,我呼吸迫了。“你這麼輕易地決定你的終?然後把每晚的時耗費在街頭閒上?你,你怎麼這樣傻?”

他的手更重了,我已經到窒息和耳鳴,閉上眼睛,我把頭仰靠在燈柱上,好吧!掐死我!我願意,而且衷心著。扼死我吧,那對我是幸而不是不幸。但是,他的手指放鬆了,然後,他的脣炙熱的住了我的。他地、慄地低喊:

“思筠,思筠,你要毀掉我們兩個了!思筠,思筠!”

我流淚不語。媽媽!你把你的黑繭留給我了。

“思筠,”他的脣在我的面頰上蠕,他的手到了我的髮髻,輕輕一拉,那盤在髮髻上的項鍊斷了。“你打扮得像個小妖婦。但是,這樣的打扮使你看來更加可憐。思筠,你說一句強烈的話,讓我絕瞭吧。”

我依然不語,低下頭,我看到那散了的珠串正迸落在地上,紛紛地滾進河之中,攪起了數不清的漣漪,大的,小的,整的,破的……

5

又是一個難捱的晚上。

我坐在沙發中,百無聊賴地用小銼子修指甲。每一個指甲都已經被銼子銼得禿禿了。一葦仍然在看他的書,書,多富而吸引人的東西呀!

我把銼子對準了玻璃桌面扔過去,清脆的“叮”然一聲,終於使他擡起了頭來,看看我,又看看銼子,他哼了一聲,再度抱起了本。

“喂,喂!”我喊。

“嗯?”他向來是最會節省語言的人。

“一葦,”我用雙手託著下凝視他,“你爲什麼娶我?”

“唔,”他皺皺眉,“傻話!”

“喂,喂,”我及時地呼喚,使他不至於又埋進書本中,“一葦,我有話要和你談。”

“嗯?”他忍耐地著我。

“我,我提議——我們離婚。”我吞吞吐吐地說。

“唔?”他看來毫不驚訝,“別孩子氣了!”低下頭,他推推眼鏡,又準備看書了。

“我不是孩子氣!”我了起來,“我要離婚!”

他皺眉,著我:

“你在鬧些什麼?”

“我要和你離婚!”我喊,“你不懂嗎?我說的是中國話,爲什麼你總聽不懂?”

他看看牆上的日曆,困地說:

“今天不是愚人節吧?爲什麼要開玩笑?你又不是小孩子了!”

我跳了起來,所有的忍耐力都離開了我,我迫近他,一把搶下他手裡的書,順手對窗外丟去,一面神經質地對他大喊大起來。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比你更清楚我不是小孩子了!所以我沒有說孩子話!我要和你離婚,你懂不懂?你本就不該娶我!你應該和你的書結婚!不應該和我!我已經被你冰凍得快死掉了,我無法和你一起生活,你懂不懂?你這個木頭人,木頭心臟,木頭腦袋!”

他被我迫得向後退,一直靠在牆上。但是,他總算明白了。他瞪著我,愣愣地說:

“哦,你是不願意我看書?可是,不看書,幹什麼呢?”

“談話,你會不會?”

“好好,”他說,坐回到沙發裡,嚴肅地眨了眨眼睛,著我說,“談什麼題目?”

我凝視他,氣得渾發抖。隨手握住茶幾上的一個小花瓶,我舉起來,真想對他頭上砸過去。可是,他一唬就跳了起來,一面奪門而逃,一面哆哆嗦嗦地說:

“天哪,你你……你是不是神經出了病?他們早就告訴我,你有神病的傳……現在,可不是……就,就發作了……”

我舉起花瓶,“哐嘟”一聲砸在玻璃窗上,花瓶破窗而出,落在窗下的水泥地上,碎了。一葦在門外抖而戰,囁囁嚅嚅地說著:

“我要打電話去請醫生,我要去請醫生……”

我搖搖頭,想哭。走進臥室,我拿了手提包,走出大門,投在夜霧濛濛的街道上。

順著腳步,我向我的“孃家”走去,事實上,兩家都在河之畔,不過相隔數十呎之遙而已。走著走著,故居的燈,我停了下來,在河畔的樹叢中,凝視著我的故居。我昔日所住的房裡已沒有燈,但客廳中卻燈燭輝煌,人聲嘈雜。我靠在樹上,目不轉瞬地凝視著玻璃窗上人影幢幢,笑語之聲傳來,難道今日是什麼喜慶的日子?我思索著,卻毫都想不起來。

我站了很久很久,風,夜寒襲人,我手足都已冰冷,而客廳裡依然喧譁如故。終於,我輕輕地走了過去,花園門敞開著,我走進去,上臺階,站在客廳的門外。隔著門上的玻璃,我看到門裡賓客盈門,而健羣正和一個濃妝的並坐在一張沙發上,那看來滿豔麗,而笑容滿面。健羣卻依舊著簡單而容憔悴,那對失神的眼睛落寞地瞪視著窗子。我頓時明白了,爸爸和萱姨又在爲健羣介紹友,這是第幾個了?但是,總有一個會功的。然後,健羣就會和我一樣掙扎於一個咬不破的繭中。

再注視那,我爲麗折倒。下意識地,我看看自己瘦骨支離的子和手臂,不慘然而笑。下了臺階,我想悄然離去,但是,門裡發出健羣的一聲驚呼。

“思筠!別走!”

我不願進去,不想進去,拔起腳來,我跑出花園,沿著河跑,健羣在後面喊我,我下意識地狂奔著。終於聽不到健羣的聲音了,我站在河的橋頭,又泛上一酸楚和悽惻,還混合了一種悽惶無措的覺。走過了橋,像往常一樣,我又開始了街頭的夜遊。

我累極了,也困極了。我不知道自己在街頭到底走了多久,手錶忘記上發條,早已停擺了。沿著河,我一步一步地向前挨著,拖著。腳步是越來越沉重了。我累了,累極了,在這條人生的道路上,也蹭蹬得太長久了。

我停在一盞熒燈下,在這燈下,健羣曾經吻我。他曾說我是個沒有熱的小東西。沒有熱,是嗎?我著黑幽幽的水,那裡面有我迸落的珠粒,有我的眼淚和他的眼淚,那些珠粒和眼淚擊破過水麪,漾開的漣漪是許許多多的圈圈。記得有一首圈圈詩,其中說過:

相思寄從何寄?畫個圈兒替。

言在圈兒外,心在圈兒裡,

加圈,你需知儂意!

單圈兒是我,雙圈兒是你,

整圈兒是團圓,破圈兒是別離。

更有那訴不盡的相思,把一路圈兒圈到底。

我倚著鐵索,把頭向河面。我又哭了。淚珠在水面畫著圈圈,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在這無數的圈圈裡,我看到的是健羣的臉,一葦的臉,和媽媽的臉。是的,媽媽的臉,媽媽正在那黑的流水中,瞪得大大的眼睛哀傷地著我,彷彿在對我說:

“你也織了一個黑繭嗎?一個咬不破的黑繭嗎?”

是的,咬不破的黑繭!我凝視著流水,黑的水面像一塊黑綢。我在寒風中搐,水面的圓圈更多了,整的,破的,一連串的,不斷地此起彼伏著。

夜風包圍了我,黑暗包圍了我,熒燈熄滅了,四周是一片混混沌沌的黑。我在這暗夜中舉著步子,不辨方向地向前走去。我知道,無論我走向何方,反正走不出這個自織的黑繭。

夜霧更重了,我已經看不到任何的東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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