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第一部 廢墟之魂_2

2

經過了一番佈置,方縈這間小小的單宿舍也就十分清爽,而且雅潔可喜了。

窗子上,掛著簇新的、淡綠條紋花的窗簾,牀上,鋪著米和咖啡相間的牀罩,一張小小的藤茶幾,鋪了塊鉤針空花的桌巾,兩張藤椅上放了兩個黑緞子的靠墊,那張小小的書桌上,有盞米燈罩的小檯燈,一個綠釉的花瓶裡,了幾枝翠綠的、方縈剛從後面山坡上摘來的竹子。一張小梳妝檯上放著幾件簡單的化妝品。

一切佈置就緒,方縈在書桌前的椅子裡沉坐了下來,環室四顧,有種迷茫的、不敢相信的緒。想想看,幾個月前,還遠在天的那一邊,有高薪的工作,有豪華的公寓住宅。而現在,卻待在臺灣一所郊區的小學校裡,做一個小學教員,這簡直是讓人不能置信的!還記得介紹到這學校裡來的那個“教育部”的張先生,對說的話:

“我不瞭解你,方小姐,以你的資歷,‘教育部’很容易介紹你到任何一所大學去當講師,你爲什麼偏偏選中這所正心國民小學?小學教員待遇不高,而且也不容易教,你還得會注音符號。”

“我會注音符號,你放心,張先生,我會勝任愉快的。”這是當時的回答,“我不要當講師,我喜歡孩子,大學生使我很害怕呢!”

“但是,你爲什麼偏選擇正心呢?別的學校行嗎?”

“哦,不,我只希是正心,我喜歡那兒的環境。”

現在,待在正心小學的教職員宿舍裡了。倚著窗子,可以看到遠的青山,可以看到校外的山坡和山坡上遍佈的茶園,以及那些疏疏落落的竹林。是的,這兒的環境如詩如畫,但是,促使如此堅決留下來教書的原因僅是這兒的環境嗎?還是其他不可解的理由呢?也記得這兒的劉校長,那個胖胖的、好脾氣的、四十餘歲的婦人,對出來的詫異和驚奇。

“哦,方小姐,在這兒教書是太委屈你了呢!”

“不,這是我希已久的工作。”說,知道自己那張國外的碩士文憑使這位校長吃驚了。

“那麼,你願擔任六年級的導師嗎?”

“六年級?畢業班我怕教不了,如果可以,五年級行嗎?最好是科任。”五年級,那孩子暑假之後,應該是五年級了。

就這樣,負責了五年級的數學。

這是暑假的末了,離開學還有兩天,可以輕鬆地走走,看看,認識認識學校裡別的老師。走到梳妝檯前面,滿意地打量著自己,頭髮鬆鬆地挽在頭頂,淡淡地施了點脂,戴著副近視眼鏡,穿了樸素的、深藍的套裝。看起來已很有“老師”樣子了。

拿了一個手提包,走出了宿舍。要到校外去走走,這正是黃昏的時候,落日下的原野令人迷。走出校門,沿著大路向前走,大路的兩邊都是茶園,矮矮的植在田野中一棵棵整齊地栽種著。看著那些茶樹,想象著採茶的時候,這田野中遍佈著採茶的姑娘,用頭巾把斗笠綁在頭上,用布纏著手腳,彎著腰,提著茶籃,那景一定是很人的。

走了沒多久,看到了柏宅,那棟房子在落日的芒下顯得十分麗,圍牆外面,也被茶園所包圍著。停了片刻,正好柏宅的紅門打開了,一輛六四年的雪佛蘭開了出來,向著臺北的方向疾馳而去,揚起了一陣灰塵。六四年的雪佛蘭!現在是一九六五年,那人相當闊氣啊!方縈想著。在國,一般留學生沒事就研究汽車,染了這份習氣,所以,幾乎任何車子,都可以一眼就出年份和車名來。

越過了柏宅,沒多久,又看到那棟“含煙山莊”了。這燒燬的房子遲疑了一下,就走進了那扇鐵門,果然,玫瑰依然開得很好,摘了兩枝。站在那兒,對那廢墟凝視了好一會兒。然後,轉過子,走了出去。落日在天際燃燒得好深吸著氣,夠了,覺得渾漲滿了熱與力量。

“我永不會懊悔我的選擇!”

對自己說著。

回到宿舍,把兩枝玫瑰進了書桌上的花瓶裡,玫瑰的嫣紅襯著竹葉的翠綠,得令人迷。整晚上,就對著這花瓶出神。夜幕低垂,四周田野裡,傳來了陣陣蛙鼓及蟲鳴,傾聽著,然後,發出一聲低低的、的嘆息。打開書桌屜,出了一沓信箋,開始寫一封英文的信,信的容是:

的亞力:

我很抱歉,我已經決定留在臺灣,不回國了,希你不要跟我生氣,我祝福你能找到比我更好的人。我無法解釋一切是怎麼回事,只是……只是一件偶然,那個五月的下午,我會心地跑到郊外去,然後我竟被一堆廢墟和一個小孩所迷住了……

沒有寫完這封信,丟下筆來,廢然長嘆。這是無法解釋清楚的事,亞力永遠無法明白這是怎麼回事,講不清楚的。他會當發了神經病!是的,對著案頭的兩朵玫瑰發愣,天知道,爲什麼留下來呢?海外正有一個男人希結婚,已過了三十歲了,早就該結婚了。天知道!可能真的發了神經病了!

開學三天了。

站在教室中,方縈一面講課,一面著那個坐在第一排正中的孩子。正在講授著兔同籠,但是,那孩的眼睛並沒有向黑板,用一隻小手託著下,眼睛迷迷濛濛地投向了窗外,那蒼白的小臉上有某種專注的神,使方縈不能不跟著的視線向窗外去。窗外是校園,有棵極大的榕樹,遠方的天邊,飄浮著幾朵白雲。方縈停止了講書,輕輕地了聲:

“柏亭亭!”

孩渾然未覺,依然對著窗外出神。方縈不咳了一聲,微微擡高聲音,再喊:

“柏亭亭!”

那孩子仍然沒有聽到,那對黑眼珠深邃而幽黑,不像個孩子的眼睛,那專注的神更不像個孩子,是什麼東西佔據了這孩子的心靈?方縈蹙了眉頭,聲音提高了:

“柏亭亭!”

這次,那孩子聽到了,猛地驚跳了起來,站起子,用一對充滿了驚惶

的眸子,一瞬也不瞬地看著方縈。那小小的、沒有脣微微地抖著,瘦削的手指神經質地抓著書桌上的課本。張開來,輕輕地吐出了一句:

“哦,老師?”

這個怯生生的、帶著點乞憐意味的聲調把方縈給折倒了。不由自主地放鬆了蹙的眉頭,走到這孩子的桌子前面。柏亭亭仰起臉來,一臉被的、等待責罵的神

“你沒有聽講,”方縈的聲音意外地溫,“你在看什麼呢?”

柏亭亭用舌尖潤了潤脣,方縈那溫的語氣和慈祥的眸子鼓勵了

“那棵樹上有個鳥窩,”低低地說,“一隻母鳥不住地叼了東西飛進去,我在看有沒有小鳥。”

縈轉過頭,真的,那棵樹的濃的枝葉裡,一個鳥窩正穩穩地建築在兩枝丫的分叉。方縈掉回頭來,出神地看了看柏亭亭,無法責備這個孩子。

“好了,坐下去吧,上課要用心聽,否則,你怎麼會懂呢?”停了停,又加了一句,“放學之後,到教員休息室來,我要和你談一談。”

“哦?老師?”那孩子的臉上重新涌上了一層驚惶之

“不要怕,”用手在那孩子的肩上地按了按,這肩膀是多麼的瘦小啊!“沒什麼事,只是談談而已。坐下吧!我們回到書本上來,別再去管那些小鳥了。”

下午五點鐘,降旗典禮行過了。方縈坐在教員休息室裡,看著柏亭亭慢吞吞地走進來。的桌子上攤著柏亭亭的作業本,從沒看過這麼糟的一本練習,十個四則題幾乎沒有一個做對,而且錯得荒謬,使詫異的四年級是怎樣讀過來的。現在,著這孩子畏怯地站在面前,那兩隻瘦小的胳膊從白襯衫的短袖下出來,瘦弱得彷彿就會折斷。心中不涌起了一強烈的、難言的憐惜和戰慄。這是怎樣一個孩子呢?在過著怎樣的一種生活?的家長竟沒有注意到的孱弱嗎?

“老師。”柏亭亭輕輕地了聲,低垂著頭。

“過來,柏亭亭。”方縈把拉到自己的邊,仔細地審視著那張弱而麗的小臉,“我上課講的書你都懂嗎?”

“哦,老師。”那孩子低喚了一聲,頭垂得更低更低了。

“不懂嗎?”方縈儘量把聲音放得溫,“你如果不懂,應該要問我,知道嗎?你的練習做得很不好呢!”

那孩子低低地嘆了口氣。

“怎麼?你有什麼問題?告訴我。”耐心地問。

“我只是不懂,”那孩子嘆著氣說,“幹嗎要把和兔子關在一個籠子裡呢?那多麻煩啊!而且,的頭和兔子的頭本不同嘛,幹嗎要去算多個頭、多隻腳啊!我家老尤養了,也養了小兔子,它們從來沒有讓人這樣麻煩過,我很容易數清它們的!”又嘆了口氣。

“哦!”方縈愣住了,面對著那張天真的小臉,竟不知怎樣回答了,“這只是一種方法,教你計算的一種方法,懂嗎?”笨拙地解釋。

那孩子用一對天真的眸子,搖了搖頭。

“教我們怎樣把問題弄複雜嗎?”問。

“噢,數學就是這樣的,它要用各種方法,來測驗你的頭腦,訓練你計算的能力,你必須接這種訓練,將來你長大了,會到許多問題,需要你利用你所學的來解決。知道嗎?”

“我知道,”柏亭亭垂下了眼瞼,又嘆了口氣,“我想,我是很笨的。”

“不,別這樣想,”方縈很快地說,把那孩子的兩隻小手握在的手中,的眼睛無限溫地停在的臉上,“我覺得你是個非常聰明而可的孩子。”

柏亭亭的面頰上飛上了兩朵紅暈,很快地揚起睫,對方縈看了一眼,那眼中有著,有著安,還有著喜悅。角掠過了一抹淺淺的笑意,那模樣是楚楚人的。

“告訴我,你家裡有些什麼人?”方縈不自地問,對這孩子的瘦弱懷疑。

“爸爸、媽媽、亞珠和老尤。”柏亭亭不假思索地回答,接著,又解釋了一句,“亞珠是傭,老尤是司機和園丁。”

“哦,”方縈愣了愣,又仔細地打量著柏亭亭,“但是——”輕聲說,“你媽媽喜歡你嗎?”

那孩子驚跳了一下,迅速地揚起睫來,直視著方縈,那對黑眼睛竟是灼灼人的。

“當然喜歡!”幾乎是喊出來的,臉因激而發紅,呼吸急促,看來十分激怒而充滿了敵意,“他們都喜歡我,爸爸和媽媽!”垂下眼睫用那細細的白牙齒咬了一下脣,又擡起頭來,眼中的敵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哀懇的神,“方老師,”低低地說,“你不要聽別人講,你不要聽!我爸爸和媽媽都疼我,真的!我不騙你,真的!”

的小臉上有認真的神,竟使方縈心頭掠過了一陣痛楚。不要聽別人講,這話怎麼說呢?審視著這孩子,又記起了那個五月的下午,那盲父親,和這孩子……吸了口氣。

“好吧!柏亭亭,沒有人懷疑你的父母不你哦!”那孩子的頭髮,有個髮辮鬆了,背對著自己,幫把髮辮紮好,再把的臉轉過來,“回去問你爸爸媽媽一件事,好嗎?”

“好的。”

“去問問你爸爸和媽媽,每天能不能讓你在學校多留一小時,我要給你補一補算。你放學後到我房裡去,我給你從基本再弄起,要不然,你會跟不上班,知道嗎?”

“好的,老師。”

“那麼,去吧!”

“再見,老師。”那孩子再一眼,眼中有著某種特殊的芒,某種溫的、孩子氣的、依芒,這眼了方縈的心臟。知道,這孩子喜歡更知道,這孩子一定生活在寂寞中,因爲一丁點兒的和關懷就會帶給多大的快樂!退向教員休息室的門口,忍不住又住了:“還有句話,柏亭亭!”

“老師?”那孩子站住了,掉過頭來

“你有弟弟妹妹嗎?”

“沒有。”

“你爸爸媽媽就你這一個孩子?”

“是的。”

“有爺爺嗎?”

三年前死了,爺爺早就死了,我從來沒見過他。”

“哦。”方縈沉思地著柏亭亭,“好了,沒事了,你去吧。”柏亭亭走了。方縈深深地沉坐在椅子裡,仍然對著柏亭亭消失的門口出神。手裡握著一支鉛筆,下意識地用牙齒咬著鉛筆上的橡皮頭,把那橡皮頭咬了一個好大的缺口。直到另一位教員走過來,纔打斷了的沉思。

“我看到你在問柏亭亭話,這孩子有麻煩嗎?”那教員笑地問。

“哦,”方縈擡起頭來,是教五年級語文的李玉笙,這是個脾氣很好,也很年輕的教員,在正心教了三年了,除教語文外,還兼任柏亭亭班的導師。“沒什麼,”方縈說,“數學的績不好,找來談談,這是個很特殊的孩子呢!”

“是的,很特殊!”李玉笙說,拉了張椅子,在方縈對面坐了下來,“如果你看到的作文,你絕不會相信那是個十一歲孩子寫的。”

“怎麼?寫得很好?”

“好極了!想象力富得讓你吃驚!”李玉笙笑著搖了搖頭,嘆口氣說,“這種有偏才的孩子最讓人傷腦筋,一直是我們學校的問題孩子,每年,我們都爲的升班不升班開會討論,的數學始終不好,語文卻好得驚人!不過,別讓那孩子騙倒你,那是個小鬼靈!”

“騙倒我?”方縈不解地說,“你的意思是什麼?撒謊嗎?”

“撒謊?!”李玉笙誇張地笑了笑,“對撒謊是第一等的能手!你慢慢就會知道了。”

“怎麼呢?”方縈不解地蹙起了眉。

李玉笙的子俯近了些。

“你是新教員,一定不知道家的故事。”李玉笙說,一臉的神。自從有人類以來,就有傳佈故事的本能。

“故事?”方縈的眉頭蹙得更了,“什麼故事?”深深地凝視著李玉璽,眼前浮起的卻是那個盲人的影子。

“柏亭亭的父親是柏霈文,你知道柏霈文吧?”

縈搖了搖頭。

“嗨,你真是什麼都不知道哦!”李玉笙說,“柏霈文在這兒的財勢是人盡皆知的,你看到學校外面那些茶園嗎?那全是柏家的!他家還不止這些茶園,在臺北,他還有一家龐大的茶葉加工廠。這一帶的人都說,誰也無法估計柏霈文的財產。也是太有錢了,纔會好好地把一棟大房子放火燒掉!”

“什麼?”方縈吃了一驚,“你說什麼?放火燒掉?誰放火?”

“你有沒有注意到一棟燒掉的房子,含煙山莊?”

“是的。”

“那原來也是柏家的房子,據說,是柏霈文自己放火把它燒掉的!”

“柏霈文自己?”方縈的眉心已地打了個結,“爲什麼?”

“有人說,因爲那棟房子鬧鬼,也有人說,因爲那房子使柏霈文想起他死去的妻子,就乾脆放一把火把它燒掉。不過,燒了之後,柏霈文又後悔了,所以常常跑到那堆廢墟里去,想把他妻子的鬼魂再找回來。”

“他的妻子?”方縈張大了眼睛,“你是說,他的太太已經死掉了?”

“他的頭一個太太,也就是柏亭亭的生母,現在這個太太是續絃。”

“哦。”方縈嚥了一口口水,眼睛茫然地看著書桌上柏亭亭的練習本。

“據說,柏亭亭不是柏霈文的兒。”李玉笙繼續說,似乎有意要把這個故事一點點地泄,來引起聽故事的人一步步的驚奇。

“什麼?”果然,方縈迅速地擡起頭來,驚訝得張大了,“你說什麼?”

“是這樣的,聽說,柏霈文的第一個太太是個很麗也很害的小東西,但是,並不是什麼好出,原來是柏霈文在臺北的工廠裡的一個工,可是,柏霈文對發了瘋似的上了,他不顧家庭的反對,把娶回家來。婚後兩年,生了柏亭亭,一件意外就發了。據說,柏霈文發現他太太和他手下一個管茶園的人有,一怒之下把他太太趕出了家門。誰知他太太當晚就投了河。至於那個管茶園的人,也被柏霈文趕走了。所以,大家都說,柏亭亭是那個茶園管理人的兒,不是柏霈文的。”

“哦!”方縈困難地說,“但是……”想起了柏亭亭和父親的相像。

“也就是這原因,”李玉笙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沒有注意到方縈的困,“柏亭亭從小就不得父親的歡心,等到有了繼母之後,柏亭亭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何況,柏霈文又瞎了……”

“他瞎了很多年嗎?”

“總有六七年了。”

“怎麼瞎的?”

“弄不清楚。”李玉笙搖搖頭,“聽說是火災的時候了傷,反正這是個傳奇式的家庭,什麼故事都可能發生,誰知道他怎麼瞎的?”

“那繼母不喜歡柏亭亭嗎?”

李玉笙含蓄地笑了笑。

“柏亭亭一定告訴你,母親很,是嗎?”說,“我不說了,你如果對這孩子有興趣,你會在上發掘出許多故事。你是學教育,研究兒心理的,這孩子是個最好的研究對象,你不妨跟多接近接近,然後,我相信,”抿著一笑,著方縈,全校都知道,方縈到正心來教書,只是爲了對孩子有“興趣”,並不像他們別的教員,是爲了必須“工作”,“會使你大大驚奇的!你試試看吧!”

李玉笙站起來,看了看窗外,太早就落下山去了,暮已從窗外涌了進來,教員休息室裡,別的教員早就走了。

“哦,”驚覺地說,“一聊就聊得這麼晚,我必須馬上走了。”是住在臺北的,匆匆地拿起了手提包,說:“再見。”

“再見!”方縈目送的離去。然後,仍然坐在那張椅子裡,一個人對著那暮沉沉的窗外,默默地、出神地、長久地注視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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