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牽著柏亭亭的小手，方縈進了柏家的大門。

那是個佔地頗廣的花園，中間留著寬寬的、供汽車進出的道路。花圃裡種滿了花、木槿、扶桑和茶花。兩排整齊的龍柏沿著水泥路的兩邊栽種著，幾株榕樹修剪十分整齊的圓形和傘狀。一眼看去，這花園給人一種整潔、清爽和豪華的覺，但是，卻缺一份雅緻，尤其——方縈忽然發現，整個花園中，沒有一株玫瑰，對於酷玫瑰的方縈來說，這總是個缺陷。

房子是棟兩層樓的建築，旁邊有著車庫，那輛淺藍的雪佛蘭正停在車庫裡。走上幾級臺階，推開了兩扇大大的玻璃門，方縈置在一間華麗的客廳之中了。客廳中鋪著柚木地板，一套暗紅的沙發，沙發前是厚厚的紅地毯。客廳兩面是落地的玻璃窗，垂著白紗的窗簾。另兩面牆則是原始的紅磚砌，掛了幅象派的畫。客廳的陳設顯得相當的富麗堂皇，可是，和那花園一樣，給方縈的覺，是富麗有餘，而雅緻不足。如果這間客廳給來佈置，一定會採取米和咖啡的調，紅可以用來佈置臥室，用來佈置客廳，總嫌不夠大方。

“老師，你坐啊！”柏亭亭喊著說，一面提高聲音，“亞珠！亞珠！”

一個面貌十分清麗可喜的傭，穿了件藍的圍，走了出來，笑瞇瞇地看著方縈。

“亞珠，這是方老師，你倒茶啊！”柏亭亭說，一面低了聲音問，“我爸爸呢？”

“在樓上。”亞珠指了指樓上，對柏亭亭鼓勵地微笑著。方縈看得出來，這傭相當喜著的這位小主人。“你媽媽上午就走了。”自地加了句，笑意在那張善良而年輕的臉上顯得更深了。

“真的？”那孩子挑高了眉，喜悅立即燃亮了的小臉。拎著書包，很快地說：“我上樓找爸爸去！”一面回過頭來對方縈拋下了一句，“老師！你等一等，我馬上陪爸爸下來啊！”

方縈看著柏亭亭三步並作兩步地奔上樓梯，在沙發上坐了下來。這才注意到樓梯在餐廳那邊，餐廳與客廳是相連的，中間只隔著一扇白鏤空的屏風。

亞珠送上了一杯茶，帶來一陣茶葉的清香，接過茶杯，那是個細緻的白瓷杯子，翠綠的茶葉把整杯水都染了淡綠。輕輕地啜了一口，好香，好舒暢，是柏家茶園中的產品吧！想起李玉笙提起過的柏家的茶園和茶葉加工廠。那口茶帶著一清洌的香甜一直躥進了的肺腑，忽然有一陣神恍惚，一種難以解釋的、奇異的緒貫穿了，這兒有著什麼？猛地坐正了子，背脊上過了一涼意，有個小聲音在腹說：

“離開這兒！離開這兒！離開這兒！”

爲什麼？抗拒著，和那份難解的力量抗拒著。覺得頭腦有些兒昏沉，視線有些兒模糊，神志有些兒迷茫……彷彿自己做錯了一件什麼大事，那個小聲音加大了，仍然在喊著：

“離開這兒！離開這兒！離開這兒！”

這是怎麼了？我中了什麼魔？想著，用力地甩了一下頭，於是，一切平靜了，消失了。同時，柏亭亭牽著父親的手，從樓梯上走了下來。那孩子滿臉堆著笑，那盲人的臉孔卻是平板的、嚴肅的，毫無表的。

“爸爸，方老師在這兒！”柏亭亭把父親帶到沙發前面來。

“柏先生，你好。”方縈說，習慣地出手去，但是，立即，發現對方是看不見的，就又急忙收回了那隻手。

“哦！”柏霈文的臉陡地變了，一種警覺的神來到他的臉上，他很快地說，“我們見過嗎？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聽過你的聲音。”

“是的，”方縈坦白地說，“幾個月以前，我曾經在含煙山莊的廢墟里到了你，我曾經和你聊過天，還陪你走到學校門口。”

“哦，”柏霈文又哦了一聲，大概是“含煙山莊”幾個字了他某神經，他的臉扭曲了一下，同時，他似乎了點兒震，“你就是那個想收集寫作資料的孩。”他自語似的說。

“你錯了，”方縈有些失笑地說，“我從沒說過我想收集寫作資料，而且，我也不是‘孩’，我已經不太年輕了。”

“是嗎？”柏霈文深思地問了一句，在沙發裡坐了下來，一面轉頭對他兒說，“亭亭，你沒有告訴我，這位方老師就是那天陪我到學校去的阿姨啊！”

“噢，”柏亭亭張大了眼睛，看看方縈，有些兒驚奇，“我不記得了，爸爸，我沒認出來。”

“孩子哪兒記得那麼多。”方縈打岔地說，一面環顧四周，想改變話題，“你的客廳佈置得很漂亮，柏先生。”的話並不太由衷。

“你覺得好嗎？”柏霈文問，“是紅的吧？我想，這是我太太佈置的。”他輕聳了一下肩，“紅、黑、藍，像黎的咖啡館！客廳，該用米和咖啡。”

“哦。”方縈震了一下，地看著柏霈文，“你爲什麼不把它佈置米和咖啡呢？”

“做什麼？是給能欣賞的人去欣賞的，反正我看不見，什麼對我都一樣。那麼，讓能看得見的人按的喜好去佈置吧，客廳本不是爲我設置的。”

方縈心頭掠過一抹怛惻，看著柏霈文，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我兒告訴我，你對很關懷。”

“那是應該的，是我學生嘛！”方縈很快地說，一說出口，就覺得自己的話有些近乎虛僞的客套，因此，竟不由自主地臉紅了。

“僅僅因爲是學生的關係嗎？”柏霈文並沒有放過，他的問話是犀利的。

“當然也不完全是，”方縈不安地笑了笑，轉頭看看站在一邊，笑靨迎人的柏亭亭。過手去，把那孩子攬進了自己的懷中，笑著說，“我和你兒有緣，我一看到就喜歡。”

“我很高興聽到你這句話。”柏霈文說，臉上浮起了一個十分難得的微笑，然後，他對柏亭亭說，“亭亭！去告訴亞

珠開飯了，我已經了，我想，我們的客人也已經了。”

亭亭從方縈懷中站起來，飛快地跑到後面去了。這兒，柏霈文忽然用一種低的、迫切的語氣說：

“告訴我，方小姐，這孩子很可嗎？”

“噢！”方縈一愣，接著，用完全不能控制的語氣，熱烈地說，“柏先生，你該瞭解，是你的兒哪！”

“你的意思是說……”

“是世界上最可的孩子！”方縈幾乎是喊出來的。

“多奇怪，”柏霈文深思地說，“說你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師，你說是世界上最可的孩子，我看……”他沉了片刻，“你們是真的有緣。”

方縈莫名其妙地臉紅了。

柏亭亭跑了回來。很快地，亞珠擺上了碗筷，吃飯的一共只有三個人，柏霈文、柏亭亭和方縈。可是，亞珠一共做了六個菜一個湯，容也十分盛，顯然，亞珠是把方縈當貴客看待的。

方縈非常新奇地看著柏霈文進餐，一直懷疑，不知道一個盲人如何知道菜碗湯碗的位置。可是，立刻發現，這對柏霈文並非困難，因爲柏亭亭把父親照顧得十分周到，自己幾乎不吃什麼，而不住地把菜夾到父親的碗裡，一面說：

“爸，這是丁。”

“爸，這是青菜和鮮菇。”

“爸，我給你添了一小碗湯，就在你面前。”

說話的聲音是那樣溫和親切，好像照顧父親是件很自然的事，並且，很明顯竭力在避免引起被照顧者的不安。這景使方縈那麼，那麼驚奇。不知道柏亭亭上學的時候，是誰來照顧這盲人吃飯。像是看穿了方縈的疑，柏亭亭笑著對說：

“爸爸平常都不下樓吃飯的，今天是爲了方老師才下樓，我們給爸爸準備了一個特製的食盒，爸爸吃起來很方便的。”

“哦。”方縈應了一聲，不知如何答話，只覺得眼前這一切，使的心充滿了某種酸楚的緒，竟不知不覺地眼眶溼潤了。

一餐飯在比較沉默的空氣中結束了。飯後，他們回到了客廳中，坐下來之後，亞珠重新沏上兩杯新茶。握著茶杯，方縈注視著杯中那綠的，微笑地說：

“這是柏家茶園的茶葉吧？”

柏霈文掏出一支菸來，準確地燃著了火。他拿著打火機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他那茫無視覺的眼睛雖然呆滯，但是，他角和眉梢的表卻是富的。方縈看到了一層嘲弄似的神浮上了他的角。

“你已經聽說過柏家的茶園了。”他說。

“是的。這兒是個小鎮市，柏家又太出名了。”方縈直視著柏霈文，這是和盲人對坐的好，你可以肆無忌憚地打量他，研究他。

“柏家最好的茶是玫瑰香片，可惜你現在喝不著了。”柏霈文出神地說。

“怎麼呢？”方縈盯著他。

“我們很久不出產這種茶了。”柏霈文神有點蕭索，他沉默了好一會兒，似乎在深思著什麼，然後，他忽然轉過頭去說，“亭亭，你在這兒嗎？”

“是的。”那孩子急忙走過去，用手抓住父親的手，“我在這兒呢！”

“好的，”柏霈文說，帶著點兒命令的語氣，“現在你上樓去吧！去做功課去，我有些話要和方老師談談，你不要來打擾我們！”

“好的。”柏亭亭慢慢地、順從地說，但是多有點兒依這個環境，因此遲遲沒有移。又對著方縈不住地眨眼睛，暗示不要泄們間的。方縈對微笑點頭，示意放心。那盲人忍耐不住了，他提高聲音說：

“怎麼，你還沒有去嗎？亭亭！”

“哦，去了，已經去了。”那孩子一迭連聲地喊著，一口氣衝進飯廳，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上樓去了。

等柏亭亭的影子完全消失之後，方縈靠近了沙發裡，啜了一口茶，深深地看著面前這個男人，慢吞吞地、詢問地說：

“哦？柏先生？”

柏霈文深吸了一口煙，一時間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噴著煙霧。好一會兒，他才突然說：

“方小姐，你今年幾歲？”

方縈怔了怔，接著，有些不安，像逃避什麼似的，支吾地說：“我告訴過你我並不很年輕，也不見得年老。在國外，沒有人像你這樣魯莽地問一位小姐的年齡。”

“現在我們不在國外。”柏霈文聳了一下肩，但，他拋開了這個問題，又問，“你還沒有結婚？爲什麼？”

方縈再度一怔。

“哦，柏先生，”冷淡地說，“我不知道你想要知道些什麼。難道你請我來，就是要調查我的世嗎？”

“當然不是，”柏霈文說，“我只是奇怪，像你這樣一位漂亮的，爲什麼會放棄國繁華的生活，到鄉間來當一個小學教員？”

“漂亮？”方縈擡了擡眉，“誰告訴你我漂亮？”

“亭亭。”

“亭亭？”方縈笑笑，“孩子的話！”

“如果我估計得不錯，”柏霈文再噴了一口煙，率直地說，“在國，你遭遇了什麼的挫折吧？所以，你停留在這兒，爲了休養你的創傷，或者，爲了逃避一些事，一段，或是一個人？”

方縈完全愣住了，瞪視著柏霈文，好半天都不知道該說什麼。過了好久，才輕輕地呼出一口氣來，弱地了一聲：

“哦，柏先生！”

“好了，我們不談這個，”柏霈文很快地說，“很抱歉跟你談這些。我只是很想知道，你在短時間之，不會回國吧？”

“我想不會。”

“那麼，很好，”柏霈文點了點頭，手裡的菸幾乎要燒到了手指，他在桌上索著菸灰缸，方縈不由自主地把菸灰缸遞到他的手裡，他接過來，滅掉了菸，輕輕地說：“謝謝你。”

方縈沒有回答，默默地啜著茶，有些兒心神恍惚。

“我希剛纔的話沒有使你不高興。”柏霈文低低地說，聲音很溫，帶著點兒歉意。

“哦，不，沒有。”方縈振作了一下。

“那麼，我想和你談一談請你來的目的，好嗎？”

“好的。”

“我覺得——”他頓了頓，“你是真的喜歡亭亭那孩子。”

“是的。”

“所以，我希，你能搬到我們這兒來住。”

“哦？柏先生？”方縈驚跳了一下。

“我的意思是，請你住到我們這兒來，做亭亭的家庭教師。我猜，這孩子的功課並不太好，是嗎？”

“可以進步的——”

“但，需要一個好老師。”柏霈文接口說。

方縈不安地移了一下子。

“哦，柏先生……”猶豫地說，“我不必住到你家來，一樣可以給這孩子補習，事實上，現在每天……”

“是的，我知道。”柏霈文打斷了，“你每天給補一小時，而且拒收報酬，你不像是在國教育的。”

方縈沒有說話。

“我知道，”柏霈文繼續說，“你並不在乎金錢，所以，我想，如果我告訴你，報酬很高，你一定還是無於衷的。”

方縈仍然沒有說話。

“怎樣？方小姐？”柏霈文的子向前傾了一些。

“哦，”方縈困地皺了皺眉頭，“我不瞭解，柏先生，假若你覺得一個小時的補習時間不夠，我可以增加到兩小時或三小時，我每晚吃完晚飯到這兒來，補習完了我再回去，我覺得，我沒有住到你這兒來的必要。”

柏霈文再掏出了一支菸，他的神顯得有些急切。

“方小姐，”他咬了咬脣，困難地說，“我相信你聽說過一些關於我的傳說。”

方縈垂下了頭。

“是的。”輕聲說。

“那麼，你懂了嗎？”他的神黯淡，呼吸沉重，“那是一個失去了母親的孩子。”

“是的。”方縈也咬了咬脣。

“所以，你該瞭解了，我不只要給那孩子找一個家庭教師，還要找一個人，能夠真正地關切、護、照顧，使爲一個健康快樂的孩子。”

“不過，我聽說……”方縈覺得自己的聲音幹而，“你已給這孩子找到了一個母親了。”

柏霈文一震，一長截菸灰落在襯衫上了。他的臉拉長了，陡然間顯得又憔悴又蒼老，他的聲音是低沉而抑的。

“這也是我要請你來的原因之一，”他說：帶著一份難以抑制的激，“告訴你，那不是一個尋常的孩子，如果了什麼委屈，不會在我面前泄一個字，哪怕被折磨得要死去，也會抱著我的脖子對我說：‘爸爸，我好快樂！’你懂了嗎？方小姐。”

方縈倏然把頭轉向一邊，覺得有兩熱浪直衝進眼眶裡，視線在一剎那間就爲模糊一片。一種的、激的，近乎喜悅的緒掠過了。啊，這父親並不是像想象那樣懵懂無知，並不是不知諒，不知惜那孩子的啊！閃著眼瞼，悄悄地拭去了頰上的淚，在這一瞬間，瞭解了，瞭解了一份屬於盲人的悲哀！這人不只要給兒找一個保護者，這人在向求救啊！

“怎樣呢？方小姐？”柏霈文再迫切地問了一句。

“噢，我……”方縈心紊，“我不知道……我想，我必須要考慮一下。”

“考慮什麼呢？”

“你知道，我是正心的老師，亭亭是我的學生，我現在再來做亭亭的家庭教師，似乎並不很妥當，會招致別人的議論……”

“哼！才無稽呢！”柏霈文冷笑地說，“小學教員兼家庭教師的多的是，你絕不是唯一一個。如果你真在乎這個，要避這份嫌疑的話，那麼，辭掉正心的職位吧！正心給你多待遇，我加倍給你。”

方縈不冷冷地微笑了起來，心裡涌上了一層反，不瞭解，爲什麼有錢的人，總喜歡用金錢來達到目的，彷彿世界上的東西，都可以用錢買來。

“你很習慣於這樣‘買’東西吧？”嘲弄地說，“很可惜，我偏偏是個……”

“好了，別說了。”他打斷了，站起來，他悉地走到落地長窗的前面，用背對著。他的聲音低而憂鬱，“看樣子我用錯了方法，不過，你不能否認，這是人類最有效的解決問題的方法。好了，如果我說，亭亭需要你，這有效嗎？”

方縈的心一陣酸楚，聽出這男人語氣裡的那份無奈、請求的意味。站起來，不由自主地走到柏霈文的邊。落地長窗外，月十分明亮，那些盛開的花在月下搖曳，灑了一地的花影。方縈深吸了一口氣，看著一株修長的花木說：

“多好的玫瑰！”

“什麼？”柏霈文像電般驚跳起來，“你說什麼？玫瑰？在我花園中有玫瑰？”

“哦，不，我看錯了。”方縈凝視著柏霈文那張突然變得蒼白的臉孔，“那只是一株扶桑而已。我不知道……你不喜歡玫瑰嗎？爲什麼？你該喜歡它的，玫瑰是花中最香、最甜、最的，尤其是黃玫瑰。”

柏霈文的手抓住了落地窗上的門鈕，他臉上的僵。

“你喜歡玫瑰？”他泛泛地問。

“誰不喜歡呢！”也泛泛地回答。面對著窗外，又站了好一會兒。然後，忽然振作了。回過頭來，直視著柏霈文，用下定決心的聲音說：“我剛剛已經考慮過了，柏先生，我接了你的聘請。但是，我不能放棄正心，所以，我住在你這兒，每天和亭亭一起去學校，再一起回來。我希有一間單獨的房間，每月兩千元的待遇，和——全部的自由。”停了停，再加了句，“我這個星期六搬來！”掉轉子，走到沙發邊去拿起了自己的手提包。

柏霈文迫切地回過頭來，他的臉發亮。

“一言爲定嗎？”他問。

“一言爲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