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第一部 廢墟之魂_8

8

應該是曆十五六左右吧,月亮圓而大,月似水,整個殘破的花園、廢墟、鐵門和斷牆都染上了一層銀白,披上了一層虛幻的彩,罩上了一層霧似的輕紗。那斷壁、那殘垣,在月下像畫,像夢,像個不真實的境界。但是,那一切也是清晰的,片瓦片磚,一草一木,都毫無保留地暴在月下。

縈輕悄地走進了這滿是荒煙蔓草的花園,知道自己不該再來了,可是,像有無形的力量在吸引,推,左右,使無法控制自己,來了,又來了,踏著月,踏著夜,踏著那神的、夜晚的空氣,又走進了這充滿了魔力的地方。

那幢房子的空殼聳立在月之下,一段段東倒西歪的牆垣在野草叢生的地上投下了幢幢黑影,那些穿窗越戶的藤蔓長著枝丫和鬈須,像一隻只求著雨的手。那兩株玫瑰仍然在野草中綻放,鮮豔的彩映著月,像兩滴鮮紅的。方縈穿著一雙底的鞋子,無聲無息地走過去,摘下了一朵玫瑰,把它在自己風的紐孔中。穿著件米的長風,披著一頭好的長髮,沒有戴眼鏡,在這樣的夜裡,無須乎眼鏡。

從花園裡那條水泥路上走過去,一直走到那棟廢墟的前面,那兒有幾級石階,石階上已遍佈著綠的青苔。兩扇厚重的、檜木的、古拙的大門,現在歪倒地半開著。走了進去,一層暗的、溼的、冷冷的空氣對迎了過來,深吸了口氣,邁過了地上那些殘磚敗瓦和橫樑,月從沒有屋頂的天空上直下來,看到地上自己的影子,蓋在那些磚瓦之上,長髮輕拂,袂翩然。

走過了好幾堵斷牆,越過了好些傢俱的殘骸,然後,來到一間曾是房間的房間裡,現在,牆已塌了,門窗都已燒燬,地板早已骨無存,野草恣意蔓生在那些傢俱殘骸的隙裡。擡起頭,可以看到二樓的部分樓板,越過這樓板的殘破,就可直看到天空中的一皓月。低下頭來,看到靠窗有個已燒掉一半的書桌,書桌那雕花的邊緣還可看出是件講究的傢俱。走過去,下意識地手去拉拉那合著的屜。想在這屜裡找到一些什麼嗎?自己也不知道,屜已因爲時長久,無法開啓了,但這整個書桌卻由於的一拉,而傾倒了下來,發出好大一聲響聲,跳開,被這響聲嚇了一大跳。等四周重新安靜了,才驚魂甫定。於是,忽然發現,在那書桌背後的磚瓦上,有一本小小的冊子,走過去,拾了起來,冊子已被火燒掉了一個角,剩下的部分也溼而黴腐了。但那黑皮的封面還可看出是本記事冊,翻開來,月下,看不清那些已因溼而漾開了的鋼筆字,何況那些字跡十分細小。把那小冊子放進了風的口袋裡,轉過子,想離去,可是,忽然間,站住了。

聽到一陣清晰的腳步聲,向著的方向走了過來,的心臟加速了跳想跑,想離開這兒,但又像被釘死似的不能移站著,背靠著一堵牆,藏在牆角的影裡。聽到一個絆跌的聲音,又聽到一陣喃喃的自語,然後,看到了他,他瘦長的影子立在月之中,手杖上的包金迎著月閃耀。鬆出一口氣,這不是什麼怪,不是什麼鬼魅,這是他——柏霈文,他又來了,來找尋他妻子的鬼魂。長長地嘆息了。

的嘆息驚了他,他迅速地向前移了兩步,徒勞地向出了手來,急迫地喊:

“含煙!你在哪兒?”

不,不,我不扮演這個!方縈想著,向另一堵已倒塌的斷牆,我要離去,我馬上要離去,我不能扮演一個鬼魂。

“含煙,回答我!”他命令式地低喊,繼續向前走來,一面用他那隻沒有握手杖的手,索著周遭的空氣。他的聲音急切而熱烈,“我聽到了你,含煙,我知道你在這兒,你再也逃不掉了,回答我,含煙,求你!”

縈繼續沉默著,屏住氣息,不敢發出毫的聲響,只是定定地看著面前這個盲人。月下,柏霈文的面容十分清晰,那是張被狂熱的期盼所燒灼著的臉,被強烈的痛苦所折磨著的臉。由於沒有回答,他繼續向前移,他的方向是準確的,方縈發現自己被在一個角落裡,很難不出聲息地離開了。

“含煙,說話!請求你!我知道這絕不是我的幻覺,你在這兒!含煙,我每神經都知道,你在這兒!含煙,別太殘忍!你曾經是那樣溫和善良的,含煙,我這樣日日夜夜地找尋你,等待你,你忍心嗎?”

得更近了,方縈試著移踩到了一塊瓦,發出一聲破裂聲,柏霈文迅速地手一抓,方縈立即閃開,他抓了一個空。他站定了,息著,呼吸急促而不穩定,他的面孔被痛苦所扭曲了。

“你躲避我?含煙?”他的聲音好悽楚、好

蒼涼,“我知道,你恨我,你一定恨了我,我能怎樣說呢?含煙,我怎樣才能得到你的原諒?這十年來,我也夠了,你知道嗎?我的心和這棟燒燬的房子一樣,爲一片廢墟了,你知道嗎?我拒絕接眼睛的開刀治療,只是爲了懲罰我自己,我應該瞎眼!誰教我十年前就瞎了眼?你懂嗎?含煙?”他的聲調更加哀楚,“想想看,含煙,我曾經是多麼堅強,多麼自負的!現在呢?我什麼志氣都沒有了,我只有一個,一個祈求,哦,含煙!”

他已停到的面前了,近得連他呼吸的熱氣,都可以吹到的臉上。不能移無法移彷彿被催眠了,被柏霈文那哀求的、痛楚的聲音所催眠了,被他那張著折磨的面容所催眠了。怔怔地、定定地看著他,聽著他那繼續不停的傾訴:

“含煙,如果你要懲罰我,這十年,也夠了,是不是?你善良,你好心,你熱,你從不肯讓我委屈,現在,你也饒了我吧!我在向你哀求,你知道嗎?我在把一個男人的最驕傲、最自負的心,抖落在你腳下,你知道嗎?含煙,不管你是鬼是魂,我再也不讓你從我手中溜走了。再也不讓!”

他猛地出手來,一把抓住了。方縈發出一聲輕喊,想跑,但他的手強而有力,他拋掉了手杖,把拉進了懷裡,立刻用兩隻手地箍住了掙扎,但他那男的手臂那樣強猛,掙扎不出去,於是,了,被地站著,著那張鷙猛的、狂喜的、男的臉孔。

“哦,含煙!”他驚喊著,用手的臉頰和頭髮,“你是熱的,你不像一般鬼魂那樣冷冰冰。你還是那樣的長頭髮,你還是渾帶著玫瑰花香,啊!含煙!”他呼喚著,是一聲從肺腑中絞出來的呼喚,那樣熱烈而痛楚的呼喚,方縈的視線模糊了,兩滴大粒的淚珠沿著面頰滾落。他立刻到了。他喃喃地,像夢囈似的說:“你哭了,含煙,是的,你哭吧,含煙,你該哭的,都是我不好,讓你盡了苦,盡了委屈。哭吧,含煙,你好好地哭一場,好好地哭一場吧!”

縈真的啜泣了起來,這一切的一切都使不了,都的、最纖弱的神經,真的哭了,哭得傷心,哭得沉痛。

“哦,哭吧!含煙,我的小人,哭吧!”他繼續說,“只是,求你,別再像一煙一樣從我手臂中幻滅吧,那樣我會死去。啊!含煙啊!”他的脣湊上了的面頰,開始吸吮著的淚,他的聲音震地、抑地、模糊地繼續響著,“你不會幻滅吧?含煙?你不會吧?你不會那樣殘忍的。老天!我有怎樣的狂喜,怎樣的狂喜啊!”

於是,猛然間,他的落到的脣上了,地抱著,他的脣狂熱而鷙猛,帶著全心靈的需求。無法息,無法思想,無法抗拒……如綿,思想的意識都在遠離,腳像踩在雲堆裡,那樣無法著力,那樣輕輕飄飄。的手不由自主地圈住了他的脖子,閉上了眼睛,淚在面頰上奔流,低低,融化在那種虛幻的、夢似的覺裡。

忽然間,驚覺了過來,一陣寒戰穿過了的背脊,這是在做什麼?竟任憑他把當做含煙的鬼魂?一震,猛地直了子,迅速地用力推開了他,息著退向一邊,接著,到了一個斷牆的缺口,看著他,他正撲了過來,立即翻出缺口,發出一聲輕喊,就像逃避瘟疫一樣沒命地向花園外狂奔而去。聽到柏霈文在後發狂似的呼喊:

“含煙!含煙!含煙!”

跑著,沒命地跑著,跑了好遠,還聽到柏霈文那撕裂似的狂聲:

“含煙!你回來!含煙!你回來!含煙!你回來!”

跑到了柏宅門口,掏出自備的那份偏門的鑰匙,打開了偏門,手是抖的,心臟是狂跳著的,頭腦是昏的。進了門,急急地向房子裡走,走得那樣急,差點撞在一個人上,站住,擡起頭來,是老尤。他正彎下去,拾起從上掉到地下的一朵紅玫瑰。

“方小姐,你的玫瑰!”

老尤說著,把那朵玫瑰遞給了方縈,方縈看了他一眼,他的眼是銳利的、研究的。匆匆接過了玫瑰,掩飾什麼似的說:

“你還不睡?”

“我在等柏先生,他還沒回來。”

“哦。”

應了一聲,就拿著玫瑰,急急地走進屋裡去了,但仍然到老尤那銳利的眼,在後長久地凝視著。

上了樓,一回進自己的屋子裡,就覺得渾力一般癱了下來。關上房門,把自己的子沉重地擲在牀上,躺在那兒,有好久一都不。然後,坐起來,慢慢地掉了風和鞋子,服和鞋子上還都沾著含煙山莊的碎草,那朵玫瑰已經碎了。

換上了睡躺下來,心裡仍然糟糟的不能平靜,柏霈文在脣上留下的那一吻依舊鮮明,而且,發現自己對這一吻並不厭惡,相反,始終有份沉醉的、痛苦的、綿綿的覺。不喜歡這種覺,心靈的每纖維都覺得刺痛種迫的、矛盾的、苦惱的刺痛。

聽不到柏霈文回房間的聲音,他還在那廢墟中作徒勞地找尋嗎?那森的、淒涼的、幽冷的廢墟!幾乎看到了柏霈文的形狀,那樣憔悴地、哀苦無告地向虛空中著他那祈求的手,索又索,呼喚又呼喚,找尋又找尋……但是,他的含煙在何呢?在何呢?

把臉埋進了手心裡,痛苦的、惱人的關懷啊!他爲什麼還不回來呢?那兒蒼苔冷,那兒夜風侵人,爲什麼還不回來呢?

忽然想起那本黑的小冊子,爬起來,從風口袋裡出了那本又黴溼、又殘破的小冊子,翻過來,那些細小而娟秀的字跡幾乎已不可辨認,在燈下,仔細地看著,那是本簡簡單單的記事冊,記著一些零零星星的事,間或也有些雜看了下去:

六月五日

今日開始採茶了,霈文終日忙碌,那些採茶的姑娘在窗外唱著歌,音韻極

六月八日

”又來找麻煩了,我心苦極。我不知該怎麼辦好,此事絕不能讓霈文知道。我想我……(下面燒燬)

六月十一日

我決心寫一點兒什麼,我常有不祥的預,我該把許多事寫下來。

六月十二日

霈文終日在工廠,“”使我的神面臨崩潰的邊緣,高目睹一切,他說要告訴霈文,經我苦求才罷。

六月十五日

霈文整日都在家,我幫他整理工廠的賬目,我不願他離開我,我他!我他!我他!

六月十七日

我必須要寫下來,我必須。(下面燒燬)

六月十八日

高堅持說我不能這樣下去,他十分激,他說霈文是傻瓜,是瞎子。

六月二十二日

我要瘋了,我想我一定會瘋。“”今日盤問我祖宗八代,我背不出,啊!

六月二十四日

我希霈文不要這樣忙,我希!爲了霈文,什麼都可以犧牲,什麼都可以!

六月二十五日

怎樣的日子!霈文,你不該責備我啊,多的苦都吃過了,你還要責備我嗎?霈文,你好忍心,好忍心,好忍心哪,我哭泣終日,“”說我……(下面燒燬)

六月二十六日

高陪伴我一整日,他怕我尋死。

六月二十九日

我決心寫一點東西了,寫一本小小的書,我要把我和霈文的一切都寫下來。

六月三十日

著手寫書,一切順利。

七月五日

我想我太累了,今日有些發燒。

七月八日

風暴又要來臨了,我覺得出。霈文又不在家,我終日伏案寫稿,黃昏的時候,突然……(下面燒燬)

七月九日

果然!“”又尋事了,天哪!今日豪雨,霈文去工廠,我不能忍,我跑出去,淋溼了,高把我追了回來。

七月二十日

病後什麼都慵慵懶懶的,霈文對我頗不諒解,我心已碎。

七月二十二日

乏力,目眩神迷,雖想伏案寫書,奈力不從心。高勸我休息,他說我憔悴如死。

七月二十五日

續寫書,倦極。

七月二十六日

小生命將在八月中旬降生,連日腰痠背痛,醫生說我質太弱,可能難產。

七月二十七日

天氣熱極,烈日如焚,“”要我爲念書,《刁劉氏演義》,我不知是什麼意思(下面燒燬)

七月二十八日

暈倒數次,高找了醫生來,我懇求他不要告訴霈文,霈文實在太忙了,一切事都不能怪他。

七月三十日

發熱,口,我命將盡。我必須把書先寫完,天哪,我現在還不想死。

七月三十一日

霈文和高大吵,難道霈文也相信那些話,我勉力起牀寫書,終不支倒下。

八月一日

我有怎樣的暈眩,我有怎樣的幻覺!霈文,別離開我!霈文,我的,我的心,我的世界!

……

猛地合起了那本小冊子,不願再讀下去了。這些片片段段、殘破不全的記載使心絞痛,淚眼模糊。把小冊子鎖進了牀頭櫃的屜,躺回牀上,側耳傾聽,柏霈文仍然沒有回來。只有山坡上的松濤和竹籟,發出低如訴的輕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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