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洗了臉，漱了口，方縈站在鏡子前面，仔細地打量著自己，隔夜的疲倦在臉上沒有留下太多的痕跡。只是，眼底的困和迷惘卻比往日更加深了一層。嘆口氣，慢慢地用發刷刷著那頭好的長髮，不自地想起亭亭所說的話：

“你把頭髮放下來，不要戴眼鏡，穿這件紫的服，一定漂亮極了。”

現在就放下了頭髮，沒有戴眼鏡，漂亮嗎？在鏡中顧盼自己。不，不，沒有琳漂亮，琳是個名副其實的人。但是……自己幹嗎要去跟琳比漂亮呢？著鏡子，你瘋了，你腦中在胡思想些什麼？這兒的環境不適合你，你沒看到嗎？你消瘦而蒼白，你現在本就應該在國，嫁給亞力，生一羣活活潑潑的兒，不該在這兒，瞪著一對迷惘的大眼睛跟自己發呆！你瘋了！你是真的糊塗了，從那個五月的下午，你就失了魂了，你的魂被含煙山莊的廢墟所勾走了。從那個下午起，你就沒有做過一件對的事，那含煙山莊有些邪氣，你是真的失了魂了。

對自己喃喃地說著，刷子在頭髮上已刷了幾百下了。並不贊柏霈文自作主張地幫請這一天假，但也慶幸有一天的清閒。把刷子丟在梳妝檯上，又練地把頭髮盤在腦後，用幾長髮針好，再戴上眼鏡，還是這樣比較好，這樣的打扮給安全。

有人輕叩著房門，了聲“進來”，門開了，亞珠拿著一大束黃玫瑰走了進來，笑地看著方縈。方縈愣了一下，驚奇地說：

“這是做什麼呀？亞珠？”

“先生讓我買菜的時候買來的，他要我放在方小姐房裡。”亞珠笑著說，圓圓的臉上，一副心無城府的樣子。走到架子邊，拿起了花瓶，裝好了水，把玫瑰一朵一朵地瓶中。

“我來吧。”方縈接過了玫瑰，用剪刀修剪著長短，慢慢地進瓶子裡，曾是個花的好手，對花一直有很高的興趣。但是，今天有些神思恍惚，有些心不在焉，還有種奇異的覺。黃玫瑰！黃玫瑰！第一天住進來，房裡就有一瓶黃玫瑰，如今，又是黃玫瑰！柏霈文眼睛雖瞎，心智不瞎，他在玩什麼花樣？

亞珠沒有立刻離去，站在一邊，笑嘻嘻地看著方縈剪花花，對於方縈，一直有種單純的崇拜心理，認爲自從方縈走人了柏宅，這家庭裡纔有了幾分“家”的氣息，纔有了生氣，有了活力，因此，喜歡這個方小姐，遠勝於的主人。

“方小姐昨夜累了吧？”好心地找著話來說。

“唔，”方縈有些臉紅，“總得有人照顧病人的，你知道。”

“是的，”亞珠完全同意，“方小姐，你來了之後真好，什麼都變好了。”

“怎麼說？”方縈不解地問。

“亭亭也長胖了，先生也有說有笑了，太太也不是那樣天天吵架罵人了。”亞珠說，向門口走去，“我要到廚房去了，老尤說今天晚上有客人來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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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客人？”方縈一愣，“柏先生在生病，怎麼還請客人來呢？柏太太又到臺中去了。”

“我也不知道，是先生讓老尤打電報去找他來的，今天一清早老尤就去打電報。”

“哦？”方縈滿心的疑，今天一清早發生的事可真不，希老尤不要也看到在躺椅上睡的樣子。打電報？什麼客人如此嚴重？該是柏霈文商業上的朋友吧？亞珠下了樓，把花好了，洗乾淨了手，看了看窗外，秋日的燦爛地照著。走出房間，想下樓到花園裡去走走，經過柏霈文的房門口時，看了一眼，門是開著的，柏霈文似乎睡著了，窗簾已經拉開，映了一屋子好的。悄悄地走進去，想放下那簾子，或關上窗子，高燒後的人到底不起風吹。才走到窗邊，柏霈文就在牀上安安靜靜地說：

“方小姐？”

一驚，轉過頭來，瑟地說：

“我以爲——我以爲你睡著了。”

“我夜裡已經睡夠了。”柏霈文說，“你可願意在牀邊坐一會兒？”

方縈有些遲疑。

“怕我？嗯？”柏霈文輕聲地說，“我並不可怕，方小姐，爲什麼你常常想躲開我？”

“我沒有。”方縈弱地說。

“那麼，關上房門，坐到這兒來，如果你肯幫我一個忙，我會十分激。”方縈沒有移。

“怎麼？方小姐？”柏霈文頓了頓，接著說，“我知道了，你一定很厭煩，一個磨人的瞎子，是嗎？”

“哦，不。”方縈說，走到門邊，關上了房門，折回到牀邊來，“好了，先生。”

“你肯爲我念一點東西嗎？”

“念一點東西？”方縈困著說。

“是的。我的眼睛出事之後，我就再也無法看書，我覺得，我的心靈已經乾涸了。假如你肯爲我念一點東西，你就是做了件好事了。”

“你希我爲你念些什麼呢？”

柏霈文從枕頭下面出一串鑰匙來，遞給方縈，在方縈的驚愕之下，他靜靜地說：

“用其中最小的那個鑰匙，打開我牀頭櫃下面的屜，裡面有個木頭盒子，請爲我拿出來。”

方縈狐疑地看著他，這是做什麼呢？實在是弄糊塗了，希柏霈文的心智是健全的。拿著鑰匙，打開了那個屜，裡面放著一個雕刻得十分緻的紅木盒子，拿著這盒子，不呆住了，因爲，這盒子整個刻滿了玫瑰花，一枝一枝，一朵一朵，刻得十分生。把盒子放在牀上，說：“哦？柏先生！”

“打開它！”柏霈文的呼吸有些急促。

有些畏，再看了柏霈文一眼，遲遲沒有手。柏霈文有些不耐

了，他急切地說：“打開呀！”

打開了盒子，好一陣眼花繚。盒子中分爲兩格，一格中全是的首飾、飾、手鐲、項鍊、戒指……應有盡有，全是最上等的珠寶，另一格中，卻是一個紅絨封面，繫著黑緞帶的冊子。柏霈文低低地說：

“取出那個冊子，關上盒子……哦，方小姐，你聽到我說話嗎？爲什麼你不？”

“哦，我……是的。”方縈取出了冊子，很快地把這盒子關起來。“把盒子放回屜吧，這是那次火災中唯一搶救出來的東西。你收好了嗎？方小姐？”

“是——的。”

“好，你坐下吧。”

坐了下來。

“打開冊子！開始吧，你念給我聽。”

深深地看了看柏霈文，然後，慢慢地打開了冊子的第一頁。的心一陣，眼前金星迸，昨夜睡得太，竟如此心浮氣躁，頭暈目眩。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看著那第一頁上的字跡：

妻章含煙稿

“怎樣了？方小姐？”柏霈文催促著，“你沒有不舒服吧？你在嘆氣嗎？”

“哦，我有些累，我想我昨夜沒有睡好。”方縈勉強地說，想逃掉眼前這件工作。

“但是，你願意爲我念幾段吧？”他固執地說。

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好吧，假若你一定要聽。”

低下頭去，越過了這第一頁，從正文開始念起。這正文是用娟秀而細小的字跡，整齊地寫在米的、有玫瑰暗花的信箋上，再被細心而緻地裝訂了起來的。一上來，是一首極人的小詩，輕地念了起來：

記得那日花底相遇，

我問你心中有何希冀？

你向我輕輕私語：

“要你！要你！要你！”

記得那夜月旖旎，

你問我心中有何？

我向你悄悄私語：

“你！你！你！”

但是今夕何夕？

你我爲何不一語？

我不知你有何希冀，

你也不問我心底，

只有杜鵑鳥在林中欷獻：

“不如離去！不如離去！”

方縈輕輕地擡起頭來，看了看柏霈文。他仰躺在那兒，雙手手指叉著放在頭底下，那對失明的眸子大大地瞪著，臉是嚴肅的、深沉的、全神貫注的。方縈心底的痛楚在擴大，擴大……變一強大的力，迫著的神經，這工作對於是殘忍而痛苦的。兩滴淚沿著的面頰滾下來，悄悄地拭去了它。再念下去的時候，的聲音抖：

我還能清晰地記得那個日子，那個酷熱的下午，我站在那曬茶葉的廣場上，用藍布包著頭，用藍布包著手和腳，站在那兒，看著那些茶葉在我眼前浮。那時候，我心裡想的是什麼呢？沒有夢，沒有詩，沒有幻想中的王子，我貧乏，我孤獨，我就像一粒曬乾了的茶葉，早已失去了青翠的澤。可是，就在那個下午，那個被太曬得發燙的下午，我的一生完全轉變了。……

忽然覺得自己念不下去了，最起碼，是不願意念下去了。停住了，擡起頭來，呆呆地看著柏霈文，柏霈文的子了，他的臉轉向。

“怎麼了？”他問。

陡地站了起來，把那本冊子拋在牀上，聲地，激地說：“對不起，柏先生，我不能爲你繼續念下去了，我很疲倦，我想去休息一下。”

說完，不管柏霈文的反應和想如何，就徑直地走向門邊，打開房門，迅速地走出去，反手關上了門，背靠在門上，閉上眼睛，站了好一會兒，心裡卻像一鍋煮沸了的水，在那兒翻滾不已。好半天，睜開了眼睛，卻猛地大吃了一驚，在面前，老尤正靜靜地站著，注視著。

“哦！”驚呼了一聲，“你做什麼，老尤？你嚇了我一跳！”

老尤對彎了彎腰，他的態度恭敬得出奇。

“對不起，”他說，他手裡握著一張紙，“有一封電報，我要拿進去給先生。”

“噢，”慌忙讓開，一面說，“你念給他聽嗎？”

“是的，”老尤說，敏銳地著，“或者方小姐拿進去念給他聽吧。”

“哦，不。”方縈向樓下走去，“你去吧。”說著，很快地下了樓，不喜歡老尤看的那份眼，覺得頗不自在。老尤，那是個厲害的角，他對有怎樣的看法和評價呢？

午後，方縈決定還是去學校，發現沒有亭亭在邊，柏宅對就充滿了某種無形的力，使的每神經都像拉了的弦，再施一點兒力量就會斷掉。去了學校，才上了兩節課，柏宅就打電話來找，拿起聽筒，對方竟是柏霈文。

“方小姐？”他問，有些急迫。

“是的。”

“哦，”他鬆了口氣，“我以爲你……”

“怎樣？”

“哦，算了。”他的聲音中恢復了生氣，是什麼因素使他的語氣中帶著那麼濃重的興？“只是，下午早點回來，好嗎？”

“我會和亭亭一起回來。有——有什麼事嗎？”

“哦，沒有，沒什麼，”

掛上了電話，方縈心中好迷糊，好混，好忐忑。柏霈文在搞什麼鬼嗎？聽他那語氣，好像擔心是離家出走或不告而別了。但是，即使是不告而別了，對他是件很重要的事嗎？坐在辦公桌後面，瞪視著面前的練習本，批改不下去了。那些字跡全在眼前浮，遊移……浮，遊移……浮，遊移……最後，都變了那首小詩：

記得那日花底相遇，

我問你心中有何希冀？

你向我輕輕私語：

“要你！要你！要你！”

……

多麼纏綿旖旎的致，可是，也會有最後那“不如離去！不如離去！”的一日，噢，人生能夠相信的是些什麼呢？能夠讚的又是些什麼呢？假如這世界上竟沒有持久不變的，那麼，這世界上還有些什麼？看柏霈文那份癡癡迷迷、思思慕慕，那不是個寡的人啊！章含煙泉下有知，是否願意再續恩？想著，想著，於是，拿起一支筆來，在一陣心來的衝下，竟學著章含煙的口氣，把那首詩添了一段：

多的往事已難追憶，

多的恩怨已隨風而逝，

兩個世界，幾許癡迷？

十載離散，幾許相思，

這天上人間可能再聚？

聽那杜鵑在林中輕啼：

“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寫完，到一陣耳鳴心跳，臉孔就可怕地發起燒來了。站起，去倒了一杯水，慢慢地喝下水，心跳仍不能平靜。把那首小詩夾在書本里，緩緩地踱到窗前，極目遠眺，校園外的山坡上，是一片片青蔥的茶園，彷彿又快到採茶的時間了。

放學後，牽著亭亭回到柏宅，一路上，都十分沉默，有一份特殊的、不安的覺，竟有些害怕柏宅那兩扇紅門了。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呼吸那樣急促，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心跳那樣迅速？會有什麼事發生嗎？咬著脣，握著亭亭的手竟微微地出汗了。

走進了柏宅，老尤正在院子中洗車子，那輛雪佛蘭上灰塵僕僕。看到了們，老尤脣邊涌上了一抹笑意，他那銳利的眼是明亮而和煦的。

“亭亭，快上樓，你高叔叔來了。在你爸爸房裡呢！”老尤說。

“高叔叔？”亭亭發出了一聲歡呼，放開了方縈的手，直衝進客廳裡去，一面大聲地喊著，“高叔叔！高叔叔！高叔叔！”

方縈心底一陣冰冷，高叔叔？天！這是個什麼人？上帝知道！不要是……僵住了，四肢癱得像一堆棉花，頭腦中糊糊塗塗，發覺自己不大能用思想，不，不是“不大能”，是“完全不能”！自己腦中那思想的齒已經完全停頓了。機械化地邁進了客廳，呆呆地站在那兒，可以聽到樓上傳來的笑語喧譁，在亭亭喜悅的笑聲和尖聲裡，夾著一個男的、爽朗的、熱的聲浪：

“亭亭！你這個小東西！你越長越漂亮，越長越可了！來！你一定要帶我去見見你那個方老師！在樓下嗎？”

方縈一驚，像閃電般，的第一個意識是“走”！“馬上離開這兒”！但是，來不及了，剛轉過子，就聽到一串腳步聲奔下樓梯，和亭亭那喜悅的尖：

“方老師！這是我高叔叔！”

是的，逃不掉了，必須面對這份現實了。慢慢地，轉過頭來，僵地正視著面前那個男人，高大的材，微褐的皮，一對炯炯有神的眸子。走上前去，慢慢地對他出手來：

“你好，高先生，”毫無表地說，“很高興認識你。”

“哦，”那男人怔住了，他直直地著，竟忽視了那對自己來的手。他們四目相矚，好長的一段時間，誰也不開口。終於，他像猛然醒過來一般，笑容恢復到他的臉上，他握住了的手，搖了搖，高興地說：“我也高興認識你，方小姐。”說完，他掉頭對站在一邊的亭亭說，“亭亭，你是不是該上樓陪你爸爸說說話？他在生病，還不能起牀呢！還有，我有東西帶給你，在你爸爸那兒，去問他要去！”

“好呀！”亭亭歡呼著，一口氣衝上樓去了。

這位高先生迫近了方縈，笑容在他臉上沒了，他的眼睛一瞬也不瞬地停在方縈的臉上，那目是銳利的、深刻的、批判的，他慢慢地搖了搖頭。

“我簡直不敢相信。”他說。

“他打電報你來的，是嗎？”冷冷地說，“我應該猜到他是你，他並不像我想象的那樣糊塗。”

“他需要一對眼睛。”

“所以他你來！事實上，他現在不需要眼睛，他需要眼睛的是十一年前。”

他驚奇地著，接著，他開始上上下下地打量，似乎要一直看進的骨頭裡去，然後，他深吸了口氣：

“你變了！你真變了。”

“從另一個世界裡來的鬼魂，能不變嗎？”說，仍然是冷冰冰的。他繼續打量。

“可是，這對你並不合適。”

“什麼？”

“這眼鏡，這髮髻，這服裝……你無法僞裝自己，隨你怎樣改變裝束，見過你的人仍然會認出你來。除去眼鏡吧！含煙。”

含煙？含煙？含煙？這名字一旦被正確肯定地喚出來，所有的僞裝都隨之而逝了。含煙！這湮沒了十年的名字！這埋葬了十年的名字！這死亡了十年的名字！現在，又復活了嗎？復活了嗎？復活了嗎？聽到樓梯上有響聲，擡起頭來，看到亭亭牽著柏霈文的手，正慢慢地走下樓來，柏霈文臉是蒼白而憔悴的，但他的神是張而興的，抓住樓梯的扶手，他聲說：

“立德，你認出來了嗎？是嗎？”

哦，不，不，高立德，你不能說！如果你說出來，一切就都完了！哦，不，不，高立德，你不能說！章含煙已經死了！十年前就死了！擡起眼睛來，哀懇地看著高立德，再哀怨地看向柏霈文，的脣枯裂，的嚨乾，的聲音淒厲：

“不！柏霈文！那不是！章含煙已經在十年前，被你殺死了！”說完，的眼前一陣昏黑，站立不住，地面在腳下波，撲倒了下去，失去了知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