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第二部 灰姑娘_13

13

秋天來了。

柏霈文沉坐在沙發的一角中,用一張報紙遮住了臉,但是,他的目並沒有停在報紙上。從報紙的邊緣上掠過去,他悄悄地注視著那正在書桌後面工作著的章含煙。正在擬一封信稿,握著筆,微俯著頭,一邊的長髮從耳際垂了下來,臉兒半遮,睫半垂,星眸半掩,小小的白牙齒半咬著脣……的神是深思的,專注的,用心的。好一會兒,放下了筆,擡頭看了看窗外,不知是那一朵天際飄浮的雲彩,或是那圍牆外的一棵金急雨樹上的花串,吸引了的注意,忽然出神了。那大眼睛裡蒙上了一層迷離的薄霧,眉微微地揚著,的思緒顯然飄浮在一個不可知的境界裡,那境界是旖旎的嗎?是神的嗎?是不爲人知的嗎?柏霈文放下了報紙,陡地站起來了。

含煙被他所驚了,迅速地,那眼從窗外收了回來,落在他的臉上,給了他一個匆促的笑。

“別寫了,含煙,放下你的工作。”他說。

“幹嗎?”懷疑地擡起眉梢。

“過來,到沙發上來坐坐。”

“這封信還沒寫完。”

“不要寫完,明天再寫!”

“是命令嗎?”帶笑地問。

“是的。”

走了過來,微笑地在沙發上坐下,仰頭著他,眼裡帶著抹詢問的意味,卻一句話也不說。那含笑的角有個小渦兒,角,那小渦兒忽忽現。柏霈文走過去,站在面前,用手撐在沙發的扶手上,他俯,眼睛盯在臉上,他低了聲音說:

“你要跟我捉迷藏捉到什麼時候爲止?”

“捉迷藏?”著眼瞼,出一臉天真的困,“什麼意思呢?”

“你懂我的意思!”他的眼睛冒著火,“不要跟我裝出這份莫名其妙的樣子來!”

“哦?先生?”睜大了那對驚惶的眸子,“別這麼兇,你嚇住了我。”

他瞅著,那模樣似乎想要吃掉。好半天,他手托起了的下,他的目上上下下地在臉上逡巡。的眼睛大睜著,坦白、驚惶、天真,而又濛濛如霧的,盛載著無數無數的夢與詩,這是怎樣的一對眼睛,它怎樣地絞痛了他的心臟,牽了他的六腑。他覺得呼吸急促,他覺得滿腔的都在翻騰洶涌,地盯著,他衝口而出地說:

“別再躲避我,含煙,我要你!”

吃驚地蜷在沙發裡,眼出了一抹近乎恐懼的

“不,先生。”戰慄地說。

“解釋一下,‘不,先生’是什麼意思?”

得更深了,似乎想把自己進沙發裡面去。

“我不願,先生。”清晰地說。

他瞪著,沉重的呼吸扇了他的鼻翼,他的眼睛裡燃燒著兩簇火焰,那火焰帶著那麼大的熱力視著,使不自地戰慄起來。

“你以爲我在兒戲?”他問,聲音低而有力,“我的意思是,要你嫁給我,懂嗎?我要娶你,懂嗎?”

凝視著他,搖了搖頭。

他的手落在的肩上,握住了的肩胛,那瘦弱的肩胛在他的大手掌中是不一握的,他微微用力,痛楚地了一聲,蜷曲著子,的大眼睛仍然一瞬也不瞬地著他,帶著堅定的、抗拒的力量著他。

“他是誰?”他問。

“什麼?”不解的。

“我那個對手是誰?你心目中那個男人!”

搖搖頭。

“沒有。”說,“沒有人。”

“那麼,爲什麼拒絕我?我不夠好嗎?不夠你的理想?配不上你?”他咄咄人地說。

“是我不好,是我配不上你。”輕聲說,淚涌進了的眼眶。

“你是什麼意思?”

“饒了我,”說,轉過頭去,“我又渺小,又卑微,你會遇到適合你的孩。”

“我已經遇到了,”他急促地說,“除了你,我不要別人,你不渺小,你不卑微,你是我遇到的裡最高貴最純潔的。說,你願嫁我!”

“不,先生。”俯下頭,淚流下了面頰,“別我,先生。”

他的手的肩膀,發痛。

“你不喜歡我?你不我?對嗎?”他問。

“不,先生。”

“你除了‘不,先生’,還會說別的嗎?”

“哦,饒我吧!”仰視他,帶淚的眸子帶著無盡的哀懇和祈求,那小小的臉龐蒼白而憔悴,脆弱得像是一小草,不起一點兒風雨的摧折。但那個裡又有那樣一強韌的力量,柏霈文知道,即使把碎,即使把,燒了灰,也拿無可奈何的。他放鬆了手,站直了子,憤憤地說:

“我還沒有卑鄙到用暴力來攫獲的地步,但是我不會饒你,我給你幾天的時間去考慮我的提議,我建議你,認真地考慮一下。”

不語,只是默默地著他。

他轉走開,站到窗子前面,他燃上了一支菸。他平常是很菸的,只有在心不佳或極度忙碌的時候,才偶爾上一兩支。噴出了一口煙霧,他看著那煙霧的擴散,覺得滿心的鬱悶,比那煙霧更濃更厚。但是,他心底的每纖維,管裡的每滴裡的每個細胞,都比往日更強烈地在吶喊著:

“我要!我要!我要!”

三天很快地過去,含煙卻迅速地憔悴了。每日來上班的時候,變得十分的沉默,幾乎不開口說話,卻總是用一對水濛濛的眼睛,悄悄地注視著他。柏霈文也不再

提幾天前的事,他想給充分的、思考的時間,讓能夠好好地想清楚這件事。他很知道,如果他之過急,說不定反而會把事弄糟,含煙並不像外表那樣弱,在心,是倔強而固執的。

可是,三天過去了,含煙仍然繼續沉默著,這使柏霈文按捺不住了,每日面對著含煙那蒼白的臉,那霧濛濛的眼睛,那弱的神,他就覺得那迫切地要得到的慾一天比一天強。現在,這慾已變一種燒灼般的痛苦,每日燃燒著他,折磨著他。因此,他也和含煙一樣地憔悴而消瘦了,而且,變得暴躁而易怒。

這天下班的時候,含煙正急急地想離開工廠,擺開柏霈文那始終追蹤著的視線。柏霈文卻在工廠門口攔住了

“我送你回去!”他簡單地說。

“哦,不,柏先生……”

“上車!”他命令地說。

含煙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固執而鷙猛,是讓人不敢抗拒的。順從地上了車,沉默地坐在那兒,無助地在褶中絞扭著雙手。

他發了車子,一路上,他都一語不發,含煙也不說話,車子向含煙所住的地方馳去。車,空氣是僵持而凝凍的。

到了巷口,柏霈文剎住車子,熄了火,他下了車,鎖上了車門。含煙不敢拒絕他送進巷子,他們走進去,到了門口,含煙用鑰匙打開了房門,回頭說:

“再見,柏先生。”

柏霈文握住了的手腕,只一推,就把推進了屋,他跟著走了進來,反手關上了房門。然後,在含煙還沒有弄清楚他的用意以前,他的胳膊已經強而有力地圈住了吃了一驚,立即想掙扎出來,他卻箍子,一面用手扶住了的頭,迅速地,他的頭俯了下來,他的脣一下子住了的。息著,用手推拒著,但他的胳膊那樣強壯而結實,在他懷中連移的能力都沒有。而他的吻,那樣熱烈,那樣狂猛,那樣沉迷,那樣輾轉吸吮……失去了反抗的能力,也失去了反抗的意識,的手不知不覺地抱住了他,子癱如綿,不自,不自地闔上了眼睛,不自地反應了他:和他同樣的熱烈,同樣的沉迷,同樣帶著心靈深的需索與求。

“含煙。”他的聲音抑地了出來,他的心臟像擂鼓似的撞擊著腔,“說你我!說!含煙。”

著。

“說!含煙!說!”他迫切地,脣從的脣邊的面頰,耳垂,再下來,膩細緻的頸項上,他中呼出的氣息,熱熱地吹在前,“說!含煙!說呀!”

“唔,”含糊地應著,“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他更地圈住了,“說!說你我!說!”他的脣又移了上來,的頸項,的下,重新落在的脣上。好一會兒,他才又移了開去:“說呀!含煙!這話如此難出口嗎?說呀!含煙,說你我!說!”

“唔,”息著,神志迷離而恍惚,像躺在雲裡,踏在霧裡,那麼縹縹渺渺的。什麼都不存在了,什麼都融化了虛無,唯一真實的,是他的懷抱,是他的吻,是他那迫切的言語,“唔,”本能地應著,“我你,是的,我你,我一直著你,一直著你。”

“喔。”他戰慄著,他全心靈都因這一句話而戰慄,而狂歡,“喔,含煙!含煙!含煙!”他喊著,重新吻,“我等你這句話等了多久啊!含煙!你這個會折磨人的小東西,你讓我了多大的苦!喔,含煙!”他用雙手捧著的臉,把自己的額角的脣上,閉上眼睛,他整個心都沐浴在那份喜悅的浪裡,一任那浪衝激、淹沒,“含煙,說你要嫁給我!說!”

猛地一震,像是從一個沉醉的夢中突然驚醒過來,迅速地掙扎開他,大聲地說:

“不!”

這是一個炸彈,驟然間在他們之間炸了,柏霈文直了子,不信任似的看著含煙。含煙退後了兩步,著了桌子,就這樣倚著桌子站在那兒,用一種被的神態著柏霈文。柏霈文近了兩步,他的眼睛地盯著,啞著聲音問:

“你剛纔說什麼?”

“我不願嫁給你,先生。”清清楚楚地說。

他沉默了幾秒鐘,就再趨近了一步,停在的面前,他的手上來,輕輕地拂開了面頰上的髮,溫的面頰,他的眼睛熱烈而溫和,他的聲音低而幽

“爲什麼?你以爲我的求婚是不誠意的嗎?”

“我知道你是誠心,”退了一下,怯怯地說,“但是我不能接。”

他的手指僵

“好吧!爲什麼?”他忍耐地問,眼已不再溫,而帶著點兇猛的神氣。

“我們結婚不會幸福,你不該娶你廠裡的工,我不願嫁你,先生,我自慚形穢。”

“鬼話!”他詛咒著,“你明知道你在我心中的分量,你明知我對你幾乎是崇拜著的,你這話算什麼鬼藉口?自慚形穢,如果你因爲做了幾天工就自慚形穢,那你是稚!荒謬!是無知!真正該自慚形穢的,不是你,是我呢!你雅緻,你純潔,你高貴,你有思想,有深度,有能力……你憑哪一點要自慚形穢呢?”

“哦,不,不,”轉開了頭,淚珠在眼眶裡打轉,“你不要把我說得那麼好,一定不要!我不是那樣的,不是的!我們不談這個,好嗎?請求你!”

“又來了,是不?”柏霈文把的臉扳向了自己,他的眼睛冒火地停在臉上,一直的眼底,似乎想看,看穿,“不要再對我來這一套,我今天不會放過你!”他的聲音低沉而

有力,固執而專橫,“我要你!你知道嗎?從你暈倒在曬茶場的那一天起,我就確定了這一點!我就知道你是我的,一定是我的,你就是我尋訪了多年的那個孩子!如果我不是對婚姻看得過分慎重,我不會到三十歲還沒結婚,我相信我的判斷力,我相信我的眼,我相信我輕易不的那份!你一定要嫁給我!含煙,你一定要!”

看著他,用一種痛楚的、哀愁的、祈求的眼著他。這眼使他心痛,使他滿懷漲滿了迫切的,使他更迫不及待地想把攬進自己的懷裡,想擁有,想佔有,想保護

“不要,柏先生……”

我霈文!”

“是的,霈文,”順地說,“我你,但我不願嫁給你,你也不能娶我,別人會議論,會說話,會影響你的聲譽!”

“胡說!”他嚷著,“即使會,我也不在乎!”

“我在乎,霈文。”幽幽地說。

“我不知道你從哪裡跑來這麼多顧忌!”他有些激怒了,“含煙,含煙,灑一些吧!結婚是我們兩個人的事,不是全世界的事,你知道嗎?”

“我……”著,哀懇地把那隻戰慄的手放在他的手臂上,“原諒我,霈文,原諒我,我不能嫁你,我不能。”

他瞅著,開始懷疑到事並不像外表那樣簡單,他把推往牀邊,讓坐下去,拉了一把椅子,他坐在的對面。握住了的雙手,他剋制了自己激緒,忍耐地說:

“含煙,你講不講理?”

“講。”說。

“那麼,你那些拒絕的理由都不能立,你知不知道?”

垂下了頭。

“擡起頭來!看著我!”

勉強地擡起睫,淚水卻沿著那大理石一樣蒼白的面頰上滾落了下來,開始低低地啜泣,淚珠一粒粒地滾落,紛紛地擊碎在襟上面。柏霈文的心臟絞痛了起來,他慌地搖撼著的手,急切地說:

“別哭吧!求你別哭!含煙,我並不是在迫你,我怎忍心迫你?我只是太你了,不能忍失去你,你懂嗎?含煙,好含煙,別哭吧!求你,你再哭下去,把我的五臟六腑都碎了。”

哭得更厲害,柏霈文坐到邊,把攬進了自己的懷裡,他拍的背脊,的頭髮,吻著的面頰,裡喃喃地安,求不哭。好半天,終於止住了淚,一面噎著,一面說:

“如果……如果我嫁給了你,將來……你再不我,我就會……就會死無葬之地了。”

“你怎會這樣想?”柏霈文喊著,“我會不你嗎?我得發狂,我爲什麼要不你呢?”

“因爲……因爲我並不像你想象的那麼好,那麼……那麼……”礙口地說,“那麼純潔。”

“怎麼說?”

“你並不瞭解我的過去。”

他抱著的胳膊變得僵了。

“說下去!”他命令地。

“別我說!別我說!”喊著,用手遮住了臉,“求求你!別我!”

他把的手從臉上拉下來,推開子,使自己能正視盯著的臉,他說:

“說下去!我要知道是怎麼回事!”

仰視著他,哀求地。

“說!”他的語氣強,是讓人不能抗拒的。

閉上了眼睛,心一橫,像背書似的說:

“到你工廠之前,我是xx舞廳的舞。我在舞廳做了五個月,積蓄了五萬元,還給我的養父母,如果不是發生了一件意外,我可能還會做下去。”

張開了眼睛,注視著他。已經冷靜了,而且,事已如此,決心要面對現實,把自己最見不得人的一段歷史抖出來。雖然,深深明白,只要自己一說出來,就要失去他了。太瞭解他,他是如此迷信地崇拜著“完”。

“說下去!”他催促著,那眼已變得森冷了,那握著的手臂的手指,也同樣變得冰冷了。

“有一天晚上,有個客人請我吃消夜,他灌了我很多酒,我醉了,醒來的時候,我不在自己的家裡。”哀愁地著他,“你懂了嗎?我失去了我的清白,也就是那一天,我發現我自己是墮落得那麼深了,人格、尊嚴、前途……全了空白,我哭了一整天,然後,我跳出了那個燈紅酒綠的環境,搬到這簡陋的小屋裡來,決心重新做起。這樣,我纔去了你的工廠。”

他凝視著,好一會兒,兩人都沒有說話。暮早已充盈在室,由於沒有開燈,整個房間都暗沉沉的。看不清他的表,但是,的心臟已隨著他的沉默而痛楚起來,可怕地痛楚起來,的心發冷,的頭髮昏,的熱凍結了冰塊。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他終於站起來,走到窗邊,他用抖的手,燃起了一支菸。面向著窗子,他大口大口地噴著煙霧,始終一語不發。一直到整支菸吸完了,他才忽然車轉來,走到邊。他站在那兒,低頭看,用一種低低的、傷的、沉痛的聲音說:

“你不該告訴我這些,你不該。”

不語,已經乾涸的眼睛重新又被淚浪所淹沒了。

“我但願沒有聽到過這番話,我但願這只是個噩夢,”他繼續說,痛楚地搖了搖頭,“你太殘忍,含煙。”

說完,他走到桌子旁邊,拿起他放在桌上的汽車鑰匙,走向門口。他沒有說再見,也沒有再說任何一句話,就這樣走了出去。房門合上的那一聲響聲,震碎了含煙最後的心神和意識,茫茫然地倒向牀上,一任淚水像開了閘的洪水般氾濫開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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