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第二部 灰姑娘_30

30

好一陣的混、慌張、匆忙!然後是漿、紗布、藥棉、急救室、醫生、護士、醫院的長廊,等待,等待,又等待!等待,等待,又等待!急救室的玻璃門開了合了,開了,又合了,開了,又合了!護士出來,進去,出來,又進去……於是,幾千幾百個世紀過去了,那蒼白的世紀,白得像醫院的牆,像柏霈文那毫無脣。

而現在,終於安靜了。

縈坐在病牀邊的椅子上,愣愣地看著柏霈文,那大瓶的漿吊在那兒,正一滴一滴地輸送到柏霈文的管裡去,他躺在那兒,頭上、手上、上,全裹滿了紗布,遍鱗傷。那樣狼狽,那樣蒼白,那樣昏昏沉沉地昏迷著,送進醫院裡四十八小時以來,他始終沒有清醒過。

病房裡好安靜,靜得讓人心慌。方縈一早就強迫那始終哭哭啼啼的亭亭回家去了,琳也不知道在什麼時候離開了。現在,已經是深夜,病房裡只有方縈和柏霈文,始終用一對帶淚的眸子,靜靜地瞅著他。在心底,已經念過了各種禱告的詞句,禱告過了各種所知道的神。這一生全部的願,到現在都匯了唯一的一個:

“柏霈文!你必須活下去!”

兩天兩夜了,沒有好好地闔過眼睛,沒有好好地睡過一下。現在,在這靜悄悄的病房裡,倦意慢慢地掩了上來,靠在椅子中,闔上眸子,進了一種朦耽而恍惚的狀態中。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病牀上的一陣蠕使方縈驚跳了起來,撲到牀邊上,聽到他在喃喃地、痛苦地著,夾著要水喝的低喊。慌忙倒了一杯水,用藥棉蘸溼了,再滴到他的脣裡,他的脣已在發熱下乾枯裂,那好蒼白好蒼白的脣!不住把水滴進去,卻無法染紅那脣,於是,的眼淚也跟著滴了下來,滴在他那放在被外的手背上。

他震了一下,睜開了那對失明的眸子,他徒勞地在室搜尋。他的意識像是沉浸在幾千萬尺深的海底,那樣混沌,那樣茫然,可是,他心中還有一點活著的東西,一,一求,一迷離的夢……他掙扎,他上像綁著幾千斤燒紅的烙鐵,他掙扎不出去,他,他息,於是,他到一隻好溫好溫的手,在著他的面頰,他那發熱的、燒灼著的面頰,那隻溫而清涼的小手!他有怎樣荒唐而甜的夢!他和自己那沉迷的意識掙扎,不行!他要撥開那濃霧,他要聽清楚那聲音,那低低的、在他耳畔響著的啜泣之聲,是誰?是誰?是誰?他掙扎,終於,大聲地問:

“是誰?”

他以爲自己的聲音大而響亮,但是,他發出的只是一聲蚊蟲般的低哼。於是,他聽到一個好遙遠好遙遠的聲音,在那兒啜泣著問:

“你說什麼?霈文!你要什麼?”

“是誰?是誰?”他問著,輕哼著。

縈捧著他的手,那隻唯一沒傷的手,的脣在那手背上,淚水濡溼了他的手背。然後,清清楚楚地說:

“是我,霈文,是我,含煙。”

這是第一次,在他面前自認是含煙了。這句話一說出口,發現他的子不再螺,不再掙扎,不再恐慌地擡起頭來,他直地躺在那兒,眼睛直瞪瞪的。他死了!大驚,握著那隻手,搖著他,恐懼而惶然地喊:

“霈文!霈文!霈文!”

“是的,”他說話了,接著,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夢囈似的說,“我有一個夢,一個好甜好瘋狂的夢。”

縈仰頭向天,謝上帝,他還活著!撲到枕邊,急促地說:“你沒有夢,霈文,一切都是真的,我在這兒,我要你好好地活下去!聽著!霈文,你要好好地活下去,爲我,爲亭亭,爲——我們的未來。”淚的面頰,泣不聲,“你要好好活著,因爲我那麼你,那麼那麼你!”

他屏息片刻,真的清醒了過來。重新在他的管中流,意識重新在他的頭腦裡復活。他從那幾萬丈深的海底升起來了,升起來了,升起來了,一直升到了水面,他又能呼吸,又能思想,又能慾,又能狂歡了!他捉住了那甜的語音,息著問:

“含煙,是你嗎?真是你嗎?你沒有走嗎?是你在說我?還是我的幻覺又在捉弄我?”

“是我,真的是我!”方縈——不,含煙迫切地回答。許許多多的話從中衝了出來,許許多多心靈深的言語。不再顧忌了,不再逃避了,也不再欺騙自己了。“我不再離去,十年來,我從沒有忘記你,我從沒有過另一個人!霈文!從沒有!這就是爲什麼我會在結婚前跑回國,爲什麼逗留在這兒,不願再回去。我從沒有停止過你!也從沒有真心想嫁給亞力過!從沒有!從沒有!從沒有!”

一連串地說著,這些話不經考慮地從中像倒水般傾出來,連自己都無法控制,都覺得驚奇。但是,當這些話一旦吐了出來之後,卻忽然到輕鬆了。彷彿解除了自己某一項重大的問題,和上的一種桎梏。著他,用那樣深的眼,深深地、深深地看著他。然

後,俯下頭來,忘地把自己而溼潤的脣在他那燒灼的、乾枯的脣上。

“我你,”哭泣著說,“我將永不離開你了,霈文,我們重新開始!重新開始!你要趕快好起來,健康起來,因爲——我需要你!”

“含煙!”他低呼著,從心靈深絞出來的一聲呼號,“我能相信我自己的耳朵嗎?我不是由於發熱而產生了錯覺嗎?含煙!告訴我!告訴我!向我證實!含煙!幫助我證實它!”他急切地,“否則我會發瘋,我會發狂!含煙,幫助我!”

“是的,是的!”喊著,拿起他的手來,用那滿是淚痕的面頰依偎它,用那發熱的脣親吻它,俯下去,不停地吻他的臉,吻他的脣,裡不住地說著,“我吻你,這不是幻覺!我吻你的手,我吻你的臉,我吻你的脣!這是幻覺嗎?我的脣不不真實嗎?噢,霈文,我在這兒!你的含煙,你那個在曬茶場上撿來的灰姑娘!”

“哦,我的天!”柏霈文輕喊,生命的泉水重新注了他的,他雖看不見,但他的視野裡已是一片明。他以充滿了活力的、恩的聲音輕喊:“我不該恩嗎?那在冥冥中縱著一切的神靈!”然後,他的面頰倚著含煙的手,淚,從他那失明的眸子裡緩緩地、緩緩地流了下來。

當黎明來臨的時候,醫生進了這間病房,他看到的是一幅絕的圖畫。病人仰臥著,正在沉沉的睡中,在他邊的椅子上,那小的含煙正匍匐在椅子的邊緣上,長長的頭髮一直垂在病牀上,那白晳的臉龐上淚痕猶新,烏黑的睫靜悄悄地垂著,睡,而的手,卻握著病牀上病人的手。早上初升的太,從窗口斜斜地了進來,染在他們的頭上、手上、面頰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寧靜與和平。

醫生輕咳了一聲,含煙從椅子裡直跳了起來,張地看向牀上,失聲地問:

“他——死了嗎?”

“哦,不,”醫生說,微笑著,“他睡得很好。”他診視他,然後,他轉過頭來,對含煙溫而鼓勵地笑著,“你放心,柏太太,他會好起來。”

“沒有危險了嗎?”含煙急切地問。

“是的,他會復原的!”

哦,謝謝天!站在牀邊,那樣狂喜地看著在睡中的柏霈文,忽略了醫生對的稱呼,也忽略了醫生對的道別,只是那樣欣地、那樣帶笑又帶淚地看著柏霈文。這樣不知看了多久,才突然醒悟地衝到電話機邊,必須把這個好消息告“怎樣了?”

“哦,他會好!”息著說,“醫生說沒有危險了!你告訴亭亭一聲吧!等會兒你帶亭亭來嗎?”

“哦,可能,或者。”琳的聲音有些特別,“總之,現在大家放心了。”

“是的。”含煙不能掩飾自己語氣裡的興,“醫生說,他很快就會復原,他現在睡著了。”

“好的”琳輕聲說,“那麼再見吧!”

“再見!”

掛斷了電話,坐回到牀邊的椅子裡,凝視著柏霈文,現在已經了無睡意。平了柏霈文的枕頭,拉好了他的棉被,深深地、深深地著那張飽經憂患的臉龐。然後,一層烏雲輕輕地、緩緩地、悄悄地移了過來,罩住了。哦,天!曾對他有怎樣的允諾!有怎樣的招供!而事實上呢?將如何向代?琳,同樣有權佔有的丈夫呀!哦,天!問題何嘗解決了?曾對琳保證過將離去,曾發誓要全另一份婚姻,而現在,自己對霈文說了些什麼?永不分開!永不離去!但是……但是……但是……琳又將怎樣?

的心混了起來,而且越來越煩躁不安了!眼前浮起了琳那對冒火的大眼睛,耳邊似乎聽到了那壞脾氣的指責與詬罵。啊!無論如何,琳畢竟是個合法的妻子,自己只是個天涯歸魂而已!而現在,而現在……到底自己將魂歸何呢?

柏霈文在枕上蠕,吐出了兩聲輕輕的囈語:

“含煙?含煙。”

把頭湊過去,含淚著那張依舊蒼白的臉。啊,霈文,霈文,郎,妾意如綿,爲什麼好事多磨,波折迭起?我們已經經過了十載相思,和兩次生離死別的考驗,難道直到今天,仍然必須分手?啊,啊,霈文!難道我們竟無緣至此?

把手到脣邊,下意識地用牙齒咬著自己的手指。的思緒越來越像一堆麻,越整理就越凌,而卻越來越強烈、越鮮明,不願離開他!他!就這樣,坐在那兒,不知想了多久,直到門上傳來了輕微的敲門聲。

跳起來,琳來了,知道。將退開了,那個“妻子”來了。嘆息,無奈地走到門邊,打開了房門。立刻,呆了呆。門外,是亞珠牽著亭亭,沒有琳的影子。奇怪地問:

“太太呢?”

走了!”亞珠說,“所有的東西都帶走了!不再回來了!”

“什麼意思?”瞪著亞珠。

“我也不知道,我把這封信給你。”亞珠遞給一個厚厚的信封,含煙狐疑地接了過來,看看封面,

上面寫的是:

章含煙士親啓

握住了信封,好一陣心神恍惚。然後,把亭亭拉了進來,吩咐亞珠仍然回家去料理家裡的事。關上房門,亭亭不要驚醒了柏霈文。亭亭乖巧地點頭,這孩子,自從知道父親險後,就已經笑逐開了。搬了一張椅子,坐在柏霈文的邊,安安靜靜地看著他,一聲大氣也不出。含煙坐回到椅子裡,迫不及待地,拆開了琳的信。首先,出了一張信箋,上面是這樣寫的:

含煙:

真奇怪!我今天會寫信給一個有這個名字的人!含煙,含煙!我必須承認,這名字始終是我所深惡痛絕的,是我生命上的一個惡瘤,但是,現在,我寫這封信的時候,上帝知道!我已經不再仇視你了,奇怪嗎?含煙?

記得那天晚上,你在我屋裡,我們曾經第一次開誠佈公地談過,你告訴我,你不再霈文了,“懇求”我留下,你說,他還會上我,我不該輕易地放掉了我的。啊,含煙,你說服了我。(現在想來,我是有點傻氣的,不過,你比我更傻!)於是,我留下,徒勞地去築我那堵的牆。但是,含煙山莊的鋼架都豎了起來,我這堵牆卻依然連地基都沒有!含煙!我慚愧!我不是個好的建築師!

於是,我發現了,我在他心中本連一一毫的地位都沒有,我永不可能走進他的心靈,今生,今世,連來生,來世都不可能!他心裡只有你!等到車禍事件發生以後,我就更明白了。含煙,你欺騙了我,你他遠勝過我他!既然你如此他而肯退讓,只爲了我一時醉後失言!你這樣的襟,我還有什麼話好說?含煙,你折服了我。

今晨,我無意間在你的教科書中看到一張紙條(隨函附上),一切十分鮮明瞭!你的心願、你的意圖也表明無。霈文是對的,我留下,是三顆心靈的破碎;我離開,是一個家庭的團圓!所以,我走了!永遠不再回來了。

告訴他,我不要工廠,我不要金錢,我什麼都不要了!我並不窮困,這些年來,我手邊也積了不錢,我會過得很好。也不必爲我難過,誰知道命運怎樣安排呢?說不定離開霈文以後,我會找到一份真正屬於我的,建立起我的“含煙山莊”!

再見了!含煙。我承認,當我寫這封信時,我心中酸楚。但是,我也有份快,我想,最起碼,我走得漂亮,我做得瀟灑!

最後,我祝福你們。請珍惜你們這份好不容易得來的幸福吧!有位作者最喜歡在書中提一句話,是:“願天下有人皆眷屬,是前生註定事莫錯姻緣!”我也將這一句話送給你們!

再祝福你們一次!

一口氣將這封信看完,含煙說不出心中的覺,只覺得心靈悸,而熱淚盈眶。再拿起那個信封,出的是一張琳已簽好名、蓋好章的離婚證書。另外,那裡面附了一張紙條,打開來,竟是含煙在一個多月前,隨意寫下的那首小詩:

的往事已難追憶,

的恩怨已隨風而逝,

兩個世界,幾許癡迷?

十載離散,幾許相思?

這天上人間可能再聚?

聽那杜鵑在林中輕啼:

“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是的,已經歸來了,從另一個世界裡歸來了。捧著那些信封信箋,俯向柏霈文。剛好霈文醒來,他用擔憂的聲音喊:

“含煙?”

“是的,我在這兒呢。”用帶淚的、輕快的聲音回答。一面握住了他的手。一面,把亭亭——那個滿臉驚詫的孩子——也擁在懷中。三顆頭顱靠在一起,不,是三顆心靠在一起。

於是,我們的故事完了。

於是,新的含煙山莊建造了起來,比以前的更華麗,更雅緻,更。因爲,除了用磚頭石塊建造以外,這山莊還用了大量的——這是世界上最麗的華屋。

於是,在一個新的、五月的清晨,那些在山坡上採茶的姑娘,都不由自主地擡起頭來,對那棟樹木蔥蘢、花葉扶疏的花園去。因爲,在那庭院深深之,正飄出一個小孩銀鈴似的笑聲和高呼聲:

“爸爸,媽!你們藏在哪兒呀?好,給我抓到了!”

接著,是一大串的笑聲,和一個孩子快樂的歌聲:

我有一隻小驢,

我從來也不騎,

有一天我心

騎著去趕集,

我手裡拿著小皮鞭,

心裡真得意,

不知怎麼嘩啦啦啦,

摔了一泥!

快樂是的,採茶的姑娘們都相視而笑,連那站在一邊監工的高立德,也不由自主地微笑了起來。

含煙山莊的歌聲仍然繼續不斷地飄出來,飄出來,飄出來……從那深深庭院中飄出來,從那的世界裡飄出來,飄到好遠、好遠、好遠的地方!

這是一個溫馨的、有的世界,不是嗎?

——全書完——

一九六九年三月二十五日黃昏於臺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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