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雲樓被一陣敲門聲所驚醒了，睜開眼睛來，不知道何時已經沒了，室堆積著暗沉沉的暮，他坐起子，用手眼睛，不由自主地又打了個哈欠，好一個小睡！睡得可真香。門外，秀蘭正在輕聲喚著：

“孟爺！吃晚飯了！孟爺！”

“來了！”他，一翻下了牀，隨便地用手攏了攏睡得蓬蓬的頭髮，服也皺了，算了，這時候難道還換了服去吃飯嗎？打開房門，他邁著輕快的步子走出去，三級並作兩級地跑下樓梯。樓下餐廳裡，楊子明夫婦正在等待著。他看了楊子明夫婦一眼，不好意思地微笑了起來。

“對不起，”他倉促地說，“讓你們等我，我睡了一大覺。”

“睡得好嗎？”雅筠深深地注視了他一下，溫和地問。雲樓那略帶孩子氣的笑，那對睡足了而顯得神采奕奕的眼睛，那年輕而富有生命力的舉，以及那不修邊幅的馬虎勁兒……都引起一種特殊的，一種屬於母的和激賞。這孩子多強壯啊！欣羨地想，嚥下了一聲不明所以的嘆息。

“好極了，”雲樓吸了吸鼻子，室瀰漫著菜香，這引起他的好胃口，他發現自己了。擡起頭來，他掃了飯桌一眼，這纔看見一個陌生的，正坐在一張椅子中，帶著個置事外似的微笑，滿不在乎地看著他。涵妮！他想，這就是楊子明夫婦的兒，一想起這個名字，他就又猛地想起忘了把父母送給楊家的禮帶下樓來了。沒有經過思索，他立刻掉轉子，想跑回樓上去拿禮。雅筠驚異地喊：

“雲樓！你幹嗎？”

“去拿禮，我忘了把禮帶下樓了，是爸爸送你們的！”

“哦，算了，這也要急衝衝的？”雅筠失笑地說，“先坐下來吃飯吧，菜都要涼了。”忽然注意到桌前的了，又笑著說：“瞧，我都忘了給你們介紹……”

“我知道，”雲樓很快地說，著那，有張很勻淨的圓臉，有對黑白分明的眼睛，和一張厚嘟嘟的、滿的脣，年紀不會超過二十歲。並不怎麼特別，但是，上發著某種屬於的、青春的熱力，而且還給人種灑的、無拘無束的覺，看來是清新可喜的。“我知道，”他重複地說，盯著眼前的。“你是楊小姐，楊——涵妮。”

“噗哧”一聲，那位毫不掩飾地笑了起來，眼睛裡閃過一調皮的笑意，含糊地說：“唔，我是涵妮，你呢？”

“得了，”雅筠瞪了那一眼，“又調皮了！”轉頭對著雲樓，解圍地說：“這不是涵妮，這是我的外甥兒，涵妮的表姐，周翠薇小姐。”

我是多麼莽撞啊！雲樓想，臉孔陡地發熱了，尤其周翠薇那對充滿了頑皮和好奇的眼睛正笑墟地盯著他，更讓他到一層薄薄的難堪和尷尬。對周翠薇微微地彎了一下腰，他口吃地說：

“哦，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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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有什麼，”楊子明進來說，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坐下來，快吃飯吧！今天是你伯母親自下廚的呢，看看合不合你的胃口。”

雲樓坐了下來，環席看看，除了楊氏夫婦和周翠薇之外，他沒有看到別人了，端起飯碗，他遲疑地說：

“楊——小姐呢？”

“涵妮？”雅筠愣了愣，眉頭很快地鎖攏在一起，眼睛立刻黯淡了，“——有些不舒服，在樓上吃飯，不下來了。”

“哦。”雲樓泛泛地應了一聲，涵妮下不下樓吃飯與他毫無關係，他一點都不在意那個從未謀面的孩子。端著飯碗，他的好胃口被那桌十分盛的菜所引起了，忘記了客套，他那不拘小節的本立即回覆了，大口大口地吃著菜和飯，他由衷地讚著：“唔，好極了。”

他的好胃口使雅筠高興

。他吃得那麼踴躍，不枉費在廚房裡忙了半天了。用一種幾乎是欣賞的眼，看著雲樓那副“吃相”。周翠薇好奇地掃了雅筠一眼，這男孩子爲什麼使雅筠如此關懷？

雅筠對雲樓的關懷同樣沒有逃過楊子明的注意，他悄悄地對雅筠注視了一會兒，又掉過眼來看著雲樓，後者那張年輕的臉龐上充滿了生氣與彩，這實在是個漂亮的孩子！他嚥下一口飯，對雲樓說：

“九月底纔開學，你還有十幾天的空閒，怎樣？要不要利用這段時間去旅行一下？到日月潭、阿里山，或者橫貫公路去玩玩？到一趟臺灣，這些地方你是非去不可的，只是，可惜我沒時間陪你。”

“您別管我吧，楊伯伯，我要在臺灣讀四年大學呢，有的是時間去玩。”雲樓說。

“要不然，讓翠薇帶你到臺北附近跑跑，”雅筠說，“碧潭啦，明山啦，野柳啦……對了，還可以到金山海濱浴場去游泳。你會游泳嗎？”

“會的。”雲樓笑笑，“而且遊得很好。”

“怎樣？翠薇？”雅筠看著翠薇，“你這次在我們家多住幾天，幫我招待招待客人，好不？”

“如果涵妮不需要我，”翠薇微笑地說，“我倒沒關係，反正我沒事。”

“涵妮？”雅筠的睫垂了下來，笑意沒有了，半天，才慢慢地說，“是的，你陪陪涵妮也好，是——”的聲音降低了，低得幾乎聽不出來，“太寂寞了。”

楊子明的眉又地蹙了起來，飯桌上的空氣突然變得沉悶了，室盪漾著一種奇異的、不安的氣氛。雲樓警覺地看看楊子明又看看雅筠，怎麼回事？自己的到來是不是擾了這一家人的生活秩序？他猶豫了一會兒，用遲疑的口氣說：

“楊伯伯，楊伯母，你們實在不必爲我心的，我可以自己管自己。明天我想去街上逛逛，你們不必陪我，我又不是孩子，不會迷路。”

“不，我們一點都沒有爲你麻煩，”雅筠說，臉上又恢復了笑意，“好吧，明天再計劃明天的事吧！”

“其實，我可以陪孟——孟什麼？”翠薇仰著頭問，坦率的眸子直在雲樓的臉上。

“雲樓。”雲樓應著。

“我可以陪你出去走走，如果涵妮不需要我的話。”轉頭著雅筠，誠懇地說，“說實話，涵妮並不見得需要我，姨媽，有自己的世界。”

“不會說的，即使需要。”雅筠憂鬱地說，忽然嘆了一口氣。

雲樓不解地看看雅筠，涵妮，這是怎樣一個孩？他們爲什麼要把藏起來？這家庭中有著什麼？似乎並不像外表那樣平靜單純啊！他嚥了一大口飯，天生灑的個使他立刻拋開了這個困擾著他的問題。管他呢！他著翠薇，他多幸運，剛到臺灣的第一天，就有一個孩自告勇地願意陪伴他。尤其，還是個很出的孩子！

“你在讀什麼學校？”他問。

“我沒讀大學，”輕聲地說，有些赧然，接著卻又自我解嘲地笑了，“我沒考上。所以，整天東混西混，沒事幹。姨媽讓我來陪陪涵妮，我就常跑到姨媽家來住，在家裡，我爸爸太兇了，你知道？”笑著，很好玩地聳了聳鼻子，“我怕爸爸，他一來就教訓我，正好逃到姨媽家來住。”看著雲樓，怪天真地挑著眉梢，“你呢？來讀什麼？”

“師大，藝系。”

“藝？”揚揚眉，很高興地，“我也喜歡藝，但是爸爸反對，他要我學化學或者是建築。結果弄得我本沒考上。”

“爲什麼？”他問。

“出路好呀！”聳聳肩，無可奈何地又瞟了楊子明一眼，“老一輩的比我們還現實，是不？”

“你儘管批評你老子，可別把我扯進去！”楊子明笑著說。

雲樓也笑了笑，翠薇的這位父親和自己的父親倒很像，看著翠薇，他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正好雅筠把他的碗裡夾滿了菜，他也就乘此機會，老實不客氣地大吃起來。

飯後，雅筠親自煮了一壺咖啡，大家坐在客廳裡談著天，慢慢地啜飲著咖啡。在一屋子靜幽幽的綠籠罩之下，室有說不出來的靜謐與安詳，那氣氛是迷人的，薰人慾醉的。雲樓對雅筠的覺更深刻了，是個多麼善於協調人與人的關係、又多麼善於培養氣氛的人！楊子明是有福了。他飲著咖啡，咖啡煮得很好，不濃不淡，很香又很夠味，煮咖啡是種藝，他也能煮一手好咖啡。

翠薇斜靠在沙發上，著長長的，穿著件紅白條條相間的洋裝，剪裁得很合，大領口，頗有青春氣息，一目瞭然，也是出自一個經濟環境很好的家庭。一屋子綠之中，很有種調和與點綴的作用，那紅，那種調皮樣兒，那生的眉和眼睛，使房間裡增加了不生氣。如果沒有，這房間就太幽靜了，一定會幽靜得寂寞。

“姨媽，”翠薇開了口，“你們應該買個唱機。”

“我們家裡並不缺音樂。”雅筠微笑著說。

“那——那是不同的。”翠薇說，向雲樓，問：“你會不會跳舞？”

“不，”雲樓回答，“不大會，只能勉強跳跳三步四步。”

“我不相信，香港來的男孩子不會跳舞？”翠薇又揚起了那相當麗的眉梢。

“並不見得每個香港的年輕人都是玩的，”雲樓微笑著說，“雲霓們也都常常笑我。”

“你應該學會跳舞，”翠薇說，對他鼓勵地笑笑，“臺北有好幾家夜總會，你有興趣，我們可以去玩玩，看看臺北是不是比不上香港。”

楊子明坐在那兒，默默地著煙，飲著咖啡，他顯得很沉默，似乎有滿腹心事。他不時擡起眼睛來，對樓梯上悄悄地掃上一眼。他在擔憂什麼嗎？雲樓有些狐疑。忽然，他又想起了禮，站起來，他向樓梯走。

“做什麼？”楊子明問。

“去拿禮。”他跑上了樓梯。

“這孩子！”雅筠微笑著。

他上了樓，徑直走進自己的房間，取了禮。他走出房間，剛剛帶上房門，就一眼看到休息室的窗前，佇立著一個白的人影。那人影聽到背後的聲響，立即像個驚的小般向走廊遁去，就那麼驚鴻一瞥，那人影已迅速地進走廊的一扇門裡去了。他只看清那人影的一襲白紗服，和一頭好的長髮。他怔了幾秒鐘，心頭涌起一陣難解的迷霧，這是誰，爲什麼要藏起來？涵妮嗎？他搖搖頭，這幢靜謐而安詳的房子裡藏了一些什麼呢？抱著禮，他走下樓，剛走了一半，就聽到楊子明在低聲地說：

“……你該讓出來，這樣對更不好……”

“不肯，”是雅筠的聲音，“膽小……你就隨去吧！”

他走下了樓梯，夫婦兩個都閉住了。怎麼了？他看看楊子明夫婦，捧上了他的禮。但是，他的心並不在禮上面，他相信楊氏夫婦對禮也沒有多大興趣，父親買的東西全是最古板的，楊子明是一對豪華的鋼筆，雅筠是一件料，涵妮的是一個綴著亮珠珠的小皮包。

“噢，好漂亮的小皮包，”雅筠拿著那小皮包，讚地說，接著就是一聲長長的嘆息，“可惜，涵妮是用不著的。”著翠薇，說：“轉送給你吧。好嗎？”

“給我？”翠薇猶豫了一下，“……涵妮……？”

“涵妮？”雅筠笑得好淒涼，“你想，用得著嗎？”

雲樓驚異地看著這一切。涵妮？涵妮？涵妮是怎樣的一個孩？是真的存在著，還只是一個虛無的影子？涵妮，在哪裡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