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三天，孟雲樓都是早出晚歸，一來由於楊子明熱心的建議，要讓他在開學之前，好好地把臺北附近的名勝地區玩一玩；二來由於翠薇自告勇的陪伴，拒絕孩子總是件不禮貌的事；三來——這大概是最主要的原因——他想避開涵妮。於是，他和翠薇暢遊了明山、碧潭、金山、野柳、北投、觀音山等地區，在香港，難得看到一點綠的山野。這三天的暢遊，倒也確實帶給他相當的愉快。而且，翠薇是個好的遊伴，活潑、愉快、年輕，而又吸引遊人的注意，所以，他們這一對很引起一些羨慕的眼。雲樓對這些眼雖不在意，翠薇卻有份下意識的滿足。

每天倦遊歸來，往往都是晚飯以後了，所以，一連三天，雲樓都幾乎沒有見到過涵妮。只有一天早上，目送他和翠薇出門，坐在那兒，安安靜靜地著他們，什麼話都沒有說。當大門在雲樓後闔攏的時候，雲樓才怛惻地到，這門裡面關住了幾許寂寞。

第四天的深夜，孟雲樓突然被琴聲所驚醒了，那琴聲從樓下清晰地傳來，彈的是《匈牙利狂想曲第二號》，琴聲急驟如狂風暴雨，彈奏的人顯然心凌，錯了很多地方，竟連孟雲樓都可以聽出來。涵妮，怎麼了？雲樓詫異地坐起子，的琴從來不像這樣的，不像是彈琴，倒像是在發泄什麼地敲擊著琴鍵。

這是涵妮嗎？當然，這幢房子裡不可能有第二個人在深夜時彈琴，而且，也只有涵妮能彈得這麼好。怎麼了呢？今夜爲什麼一反常態，不彈一些優的小曲子？

孟雲樓用了極大的剋制力，制止自己想下樓的衝，雅筠那天晚上對他說的話言猶在耳，他不能下去，他無法保證自己能夠不對這蒼白怯弱的小孩用，事實上，他已經對了，很深很深的。他必須躲避，躲得遠遠的，他不能再陷下去了，否則，即使涵妮沒有怎樣，他卻將到痛苦了。痛苦，這兩個字一進到他思想中，他就猛然覺得心底過了一陣刺痛和酸楚。他無法分析這刺痛是怎麼回事，倒回牀上，他把頭埋進枕頭中，對自己說：

“睡吧！就當你沒有聽到這琴聲！”

像是回答他的話，那琴聲卻戛然而止了，他不吃了一驚，因爲那曲子只彈了一半，涵妮從不會半途而廢的。他豎起了耳朵，下意識地等待著那琴聲繼續下去，可是，再也沒有了。這突然的岑寂比琴聲更震他，他睡不穩了，重新坐起子，他側耳傾聽，沒有腳步聲，也沒有人上樓的聲音，涵妮在做什麼？

沉默繼續著，靜，一切都那麼靜，聽不到任何聲音。他全神貫注地坐在牀上，又傾聽了好一會兒，岑寂充塞了整幢房子裡。終於，他再也按捺不住了，翻下了牀，他找著自己的拖鞋，走到門邊，他打開了房門。

他看到樓梯上的燈，這證明樓下確實有人，剛剛的琴聲不會是出自他的幻覺了。他無法制止自己強烈的好奇和不安，走出房門，他迅速地向樓下走去。

下了樓梯，他一眼看到涵妮了，涵妮，果然是涵妮，仍然穿著那件白紗的睡袍，坐在鋼琴的前面，琴蓋已經闔了起來，的頭卻匍伏在琴蓋上面，一也不，像是睡著了，或是昏倒了。

“涵妮！”

孟雲樓驚呼著，飛奔了過去。昏倒了，發病了，還是——死神的手已過來了？他幾乎是一跳就跳到了的邊，用雙手一把抓住的胳膊，他蹲下子恐慌地喊著：

“涵妮！涵妮！”

出乎意料地，的頭迅速地擡了起來，著雲樓，蹙起眉頭說：

“你嚇了我一跳！”

“你才嚇了我一跳呢！”雲樓說，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可是，立即，一種新的驚嚇又讓他震了，他看到涵妮那蒼白而瘦小的面龐上，竟滿是亮晶晶的淚痕，那長而黑的睫上，也仍然掛著晶瑩的淚珠。

“涵妮！”他低喊，“怎麼了？你？”

涵妮沒有回答，只用一對楚楚可憐的眸子，呆呆地凝著他，睫上的淚珠，映著燈閃爍。

“涵妮！”他到心中猛然充塞進了一惻然的，涵妮那孤獨無助、而又淚眼凝咽的神絞痛了他

的神經。“你怎麼了？涵妮？誰欺侮了你？誰讓你不高興了。告訴我！涵妮！”他用充滿了的口吻，誠摯地說著，他的手仍然握著那瘦小的胳膊。

涵妮依然默默無語，依然用那對含淚含愁的眸子靜靜地瞅著他。

“你說話呀，涵妮！”雲樓說，深深地凝視著，帶著不由自主的憐惜和關懷，“你爲什麼流淚？爲什麼一個人躲在這兒哭？”

涵妮的睫輕輕地閃了一下，眼瞼垂了下去，掩蓋了那對烏黑的眸子。好半天，重新揚起睫來，帶著畏的神，著雲樓，終於低低地開了口：

“又，又好，又健康，是嗎？”

“誰？”雲樓困了一下。

“翠薇。”輕輕輕輕地說。

雲樓猛地一震，他盯著面前這個孩，是爲了這個而在這兒哭嗎？他著，的眼睛深幽幽地閃著淚，那小小的脣帶著輕微的，的神是寂寞的，悽苦的，而又謙卑的。

“涵妮，”他輕喚著，到自己的聲音的，“沒有人比你更，更好，你懂嗎？”

可憐兮兮地搖搖頭。

“我不懂。”說，“我但願有翠薇一半的活力。”

雲樓看了好一會兒，然後，他振作了一下，掏出手帕來，出於本能地，他爲拭去了臉上的淚痕。然後，用故意的、輕快的口氣說：

“你不要羨慕翠薇，涵妮。你有許許多多地方都比強，你看，你能彈那麼好的鋼琴，能唱那麼好的歌，還要羨慕你呢！來吧，振作起來，彈一支曲子給我聽聽。還有，記住不要流淚，眼淚會傷害你的眼睛，你不知道你的眼睛有多。”

涵妮著他，一層紅暈涌上了的面頰。

“你在哄我。”說。

“真的，不哄你。”他站起來，倚在鋼琴上面，“你不願彈給我聽？”

“願意的！”輕喊著，眼睛裡閃著彩，打開了琴蓋，仰著頭著他，“你要聽什麼？”

“《夢幻曲》。”他說，舒曼的這支曲子一直對他有極深的應力，“多彈兩遍，我喜歡聽。”

彈了起來，眼睛一直沒有離開他的臉。的手練地拂著琴鍵，那纖細的手指，在琴鍵上飛掠過去，帶出一串串的叮咚之聲。重複著《夢幻曲》，一遍又一遍，直到他不忍心地抓住了那兩隻忙碌的小手。

“夠了！”他，“你累了。”

“我不累。”的眼睛清亮如水，而又熱烈似火，一瞬也不瞬地盯著他，“我不累，如果你要聽。”

他瞪視著，好半天說不出話來。從沒有一個孩這樣震他，這樣弄得他全心酸楚。

“我要你休息。”他說，聲音喑啞，“你應該去睡覺，夜已經很深了，是不？去睡，好嗎？”

“如果你要我去睡，我就去。”說，像個聽話的、要人讚的孩子。

“我要你去，”雲樓說，溫地凝視著，那兩隻瘦小的手仍然停留在他的手掌中，“你知道，充足的睡眠可以使你強壯起來，強壯得像翠薇一樣。”

“到那時候，你也帶我出去玩？”問，很孩子氣的，帶著滿臉的期盼。

“一定！”他許諾地說。

“好的，那麼我就去睡。”順從地站起來，依依地把手從他掌中出來。闔上了琴蓋，轉過子，真的向樓梯那兒走去。他不自地跟著到樓梯口，忽然站住了，擡起頭來看著他，低低地，急促地，而又祈求似的說：“明天你不出去，好嗎？”在他沒回答以前，又很快地說，“我彈琴給你聽，彈《夢幻曲》，很多遍很多遍。好嗎？”

他的心痙攣了一下，這孩祈求的眸子使他悸。

“好的。”他說，“我留在家裡，聽你彈琴。”

喜悅飛進了的眼睛，對他做了個非常可的笑容。這句話帶給的喜悅竟那麼大，那麼多，使他深深地爲這一連幾天的外出抱歉起來。那樣著朋友啊！雅筠的方策是錯誤的。

“你真好！”說，著他的臉，好半天，才掉轉頭，快樂地說，“我去睡了

！”

幾乎是“奔”上了樓梯，腳步輕快而活潑，到了樓梯頂，又站住了，回頭對他含笑地擺了擺手，說：

“明天見！”

“明天見！”他也擺了擺手。

走了。雲樓關了燈，慢慢地走上樓，回進自己的臥房裡。躺在牀上，他又久久不能睡。

早晨，當他下樓吃早餐的時候，很意外地，涵妮竟神奕奕地坐在早餐桌旁。他們很快地換了一瞥，也很快地換了一個微笑。他覺得，他和涵妮之間有一種微妙的瞭解，所謂“心有靈犀一點通”也不過如此。涵妮的笑裡包含了很多東西：期盼、快樂、欣，和一份含蓄的。

“早啊，”他對涵妮說，“難得在早餐桌上看到你。你看來清新得像早晨的珠。”“我以後都要下樓來吃早餐。”涵妮微笑著說。

“算了，”雅筠說，“我寧願你多睡一下呢！”

“早，”翠薇向雲樓打著招呼，“今天的計劃如何？”

“計劃？”雲樓愣了愣。

涵妮迅速地擡起頭來著雲樓。

“我們可以去指南宮，”翠薇咬了一口蛋，口齒不清地說，“那是一個大廟，包你喜歡。”

“不，今天不出去了，”雲樓說，“今天我想留在家裡，”他看了涵妮一眼，涵妮正低下頭去，臉埋在飯碗上，在那兒悄悄地笑著，“連天出去跑，曬得太厲害，今天想在家裡涼快涼快。”

“要涼快，我們去游泳，”翠薇心無城府地說，“去金山，姨父，您今天要用車嗎？”

“假若你們要用，我可以讓給你們一天，”楊子明笑著說，“不過，不許翠薇開，你沒駕駛執照，讓雲樓開。”他著雲樓，“我相信你的駕駛技。”

“好呵！”翠薇歡呼著，“雲樓，你有游泳嗎？沒有的話，我們先去衡路買一件。”

微笑從涵妮的脣邊迅速地沒了，的頭垂得更低，沒有了，歡樂消失了，輕輕地啜著稀飯，眼睛茫然地著飯碗。

“不用了，”雲樓很快地說，再看了涵妮一眼，“我今天哪兒都不想去，而且，我也要準備一下功課，馬上就要開學了。楊伯伯，您還是自己用車子吧！”

翠薇驚奇地看了雲樓一眼，困地鎖起了眉頭，雲樓投給了抱歉似的一瞥，笑笑，不再說話了。

楊子明看看雲樓，沒有說什麼。他對於他們出不出去，並不怎麼關心。涵妮的眼從雲樓臉上溜過去，微笑又飛進的眼睛中，而且，莫名其妙地，的臉紅了。紅得那麼好看，雲樓費了大力才能把自己的眼從涵妮臉上調開。雅筠放下了飯碗，的敏和直覺已經讓懷疑到了什麼，看看涵妮，再看看雲樓，的眉峰輕輕地聚攏了。

飯吃完了，涵妮拋下了的飯碗，徑直走進客廳裡，立即，雲樓聽到鋼琴的聲音，《夢幻曲》！琴聲悠揚地在清晨的空氣中播送。他不知不覺地走進了客廳，在沙發中坐了下來。涵妮回過頭來，對他很快地微笑了一下，就又掉頭奏著的琴，的手指生而活潑地在琴鍵上移。

雅筠也走過來了，坐在雲樓的對面，審視著面前這個男孩子。雲樓，你錯了！想著，卻說不出口。你竟不知道之適以害之，雲樓，你這善良、多、而魯莽的孩子，你錯了！

雲樓擡起眼睛來，和雅筠的眼接了，他無語地又垂下頭去，他在雅筠眼中讀出了詢問和責備，他用手支著頭，著涵妮的背影，那單薄的、瘦弱的子，那可憐兮兮的肩膀，那在琴鍵上飛掠著的小手……我只有這樣做，他想。傷這個的心是件殘忍的事！我不能傷的心！我要幫助，保護，給快樂，這些，是不會要的命的！

一曲既終，涵妮轉過子來，充滿了喜悅和快樂的眸子在雲樓臉上停留了片刻，雲樓也用含笑的眸子回著，於是，又轉過子，開始再一遍彈起《夢幻曲》來。

琴聲抑揚而和地擴散，雲樓專注傾聽著，顯然心神如醉。雅筠呆呆地著這一切，有什麼事要發生了！有什麼事要來臨了！恐懼地想著，仰首向窗外的天空，不知未來的命運會是怎樣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