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雲飛》第一部 涵妮_第十五章

從這次的出遊之後,雲樓和涵妮的生活有了很大的轉變,他們不再侷限於家裡,也偶然出去走走了。有時,他們開車去郊外,度過一整天歡樂的日子,也有時,他們漫步於街邊,度過一兩個麗的黃昏。生活是甜的,是悠然的,是帶著深深的醉意的。假若沒有那層時時威脅著他們的那份影,他們就幾乎是無憂無慮的了。時間在人的手中是易逝的,是不經用的,是如飛般地奔竄著的。就在這種如醉如癡的況中,寒假來臨了。

孟振寰從香港寄來了一封十分嚴厲的信,命令雲樓接信後立即返港,信中有句子說:

……父母待子,劬勞養育,不辭勞苦,兒茍一長,即將父母置於腦後,吾兒心自問,對得起父母?對得起良心?對得起二十年的養育劬勞否?楊家之,姑不論其自殘疾,不能婚,即使健康,亦非婚姻之良配……我兒接信後,速速返港,以免傷父子之,家庭之和睦,若仍然執迷不悟,延滯歸期,則父子之從茲斷絕……

雲樓接到這封信之後,好幾天莫知所措,然後,他寫了一封長信回家,把自己跟涵妮這份坦白陳述,懇求父母讓他留下。信寫得真摯而淒涼,幾乎是一字一淚,信中關於涵妮,他寫著:

……涵妮雖然病弱,但是最近已經很有起,醫生一再表示,神的力量對勝過醫藥,我留在這兒,纔有生存的機會,我走了,可能懨懨至死!父親母親,人孰無?請諒我,請爲涵妮發一線惻之心。要知道我對涵妮,早已一往深,涵妮活著,我纔有生趣,涵妮萬一不幸,也就是我的末日!我知道父母我良深,一定不會忍心看著我和涵妮雙雙毀滅,請答允我今年寒假,姑且停留,等明年暑假,我一定偕涵妮返港……

和這封信同時,他還寫了一封信給雲霓,年輕人總是比較瞭解年輕人的,他請雲霓幫他在父母面前說說。信寄出一星期後,雲霓寫了一封信來,父母卻隻字俱無。雲霓的信上說:

……哥哥,爸爸接到你的信之後大發脾氣,媽媽嚇得一句話也不敢說,這幾天家裡的氣氛低極了,連我都覺得不過氣來。對於你和涵妮的事,我和媽媽都不敢講話,媽媽也嘗試過幫你說,結果爸爸和大吵了一架,媽媽氣得驟然升高,差點暈倒過去。據我看來,你和涵妮的事絕難得到爸爸的同意,這之間可能還另有幕,因爲爸爸連楊伯伯和楊伯母一起罵了進去,說楊伯母什麼水楊花,兒一定也不是好東西,什麼來路不明之類,又後悔不該把你安排在楊家,說他們一家都是壞蛋……總之,況惡劣極了。哥哥,我看你還是先回來吧!反正回來還可以再去的,爸爸總不能不顧你的學業,把你關起來的,如果你堅持不回來,恐怕我們家和楊家會傷和氣,同時,爸爸會斷絕你的經濟,甚至跟你斷絕父子關係,爸爸的個你瞭解,他是說得到做得到的,這樣一來,媽媽首先會不了,你在楊家也會很難,所以,你還是先回來,回來了一切都可以面談,說不定反而有轉圜的可能……

看完了雲霓這封信,雲樓徹夜無眠,躺在那兒,用手枕著頭,他瞪著天花板,一直到天亮。父親,你何苦?他想著,痛苦地在枕上搖著他的頭。楊家怎麼得罪你了?涵妮不幸而病,又有何辜?父親,你何等忍心!何等忍心!可是,事已至此,他將何以自呢?回去?怎麼丟得下涵妮?不回去?難道真的不顧父子之?涵妮和家庭,變不能並存的兩件事,在這兩者之間,你何從抉擇?

清晨,他帶著份無眠後的疲倦出現在餐桌上,頭是昏暈的,眼是模糊的,面容是憔悴的,緒是凌的,涵妮以一份人的敏盯著他,直覺到發生了什麼事,雅筠也微蹙著眉,研究地看著他。他默默無言地吃著早餐,一直神思不屬。終於,涵妮忍耐不住地問:

“你有什麼心事嗎?雲樓?”

“哦,”雲樓驚悟了過來,“沒有,什麼都沒有。”

“那你爲什麼愁眉苦臉?”涵妮追問。

“真的沒什麼,我只是沒睡好。”他支吾著。

“怎麼會呢?棉被不夠厚嗎?”涵妮關懷地問。

雲樓搖了搖頭,無言地苦笑了一下,算是答覆。飯後,涵妮坐在鋼琴前面,熱心地彈著《夢幻曲》,揚起睫,不住用討好的、帶笑的眸子注視著雲樓。當發現雲樓本沒有在聽彈琴,也沒有注意到的眼,他倚在窗子前面,只是一個勁地對著窗外無邊無際的細雨出神。了傷了,到委屈了,還到更多的驚惶和不安。停止了彈琴,一下子從鋼琴前面轉過子來,嚷著說:“你怎麼了嗎?爲什麼變得這樣怪氣的?”

“哦!”雲樓如大夢初醒般回過神來,急急地走到涵妮邊,他說,“沒什麼,真的沒什麼!”

“沒什麼,沒什麼,”涵妮嚷著,“你就會說沒什麼!我知道一定‘有什麼’,你瞞著我!”

“沒有,涵妮,你別多心,”他勉強地解釋著。

“我要知道,你告訴我,我要知道是什麼事!”涵妮固執地盯著雲樓。

“涵妮,”雲樓的臉因痛苦而扭曲,凝視著涵妮,他忽然想試探一下,“我在想——我可能回香港去過舊曆年,一星期就回來,好嗎?”

涵妮的臉一下子變得雪白雪白,瞪大了烏黑的眼睛,喃喃地說:

“你要走了!我就知道你總有一天要走的,你走了就不再會回來了,我知道的!”仰頭看著天,的眼呆定而悽惶,“你要離開我了!你終於要離開了!”

的神像個被判決死刑的人,那樣的無助和絕,淒涼而倉皇。坐在那兒,子搖搖墜,雲樓發出一聲喊,趕過去,他一把扶住了倒在他懷裡,眼睛仍然大大地睜著,定定地凝視著他。雲樓恐慌而尖銳地喊:

“涵妮!涵妮!我騙你的,我跟你開玩笑,涵妮!涵妮!涵妮!”

涵妮著他,虛弱地呼出一口氣來,無力地說:

“我沒有暈倒,我只是很乏力。”

“涵妮,我在跟你開玩笑,你懂嗎?我在跟你開玩笑。”雲樓一迭連聲地說著,滿頭冷汗,渾慄,“涵妮!涵妮!”把頭埋在服裡,他抖得非常厲害,“涵妮,我再也不離開你!我永遠不離開你!涵妮!”

雅筠被雲樓的呼聲所驚,急急地跑了過來。一看這況,尖聲

怎樣了?你又對怎樣了?”

“媽媽,”涵妮虛弱地說,“我沒有什麼,我只是突然有些發暈。”

知道涵妮並未昏倒,雅筠長長地出一口氣來。

“噢,涵妮,你嚇了我一跳。”著雲樓,的目含著敵意,“你又對胡說了些什麼?你!”

“我——”雲樓痛苦的咬了一下脣,“我只是和開開玩笑,說是可能回一趟香港。”

雅筠默然不語了。這兒,雲樓把涵妮一把抱了起來,說:

“我送回房間去休息。”

涵妮看來十分弱,的臉蒼白如紙,脣是紫的,用手握前的服,顯然在忍耐著某種痛苦。看到自己造的這種後果,看到涵妮的不勝痛楚,不勝弱,雲樓覺得心如刀絞。抱著,他走上了樓,那輕如羽的小小的倚在他懷中,顯得那樣小,那樣無助。他把抱進了的臥房,放在牀上,用棉被裹。然後,他坐在牀沿上凝視著,眼淚充塞在他的眼眶裡。

“涵妮!”他低低地呼

“我好冷。”涵妮蜷臥在棉被中,仍然不勝瑟

“我幫你灌一個熱水袋來。”

雲樓取了熱水袋,走下樓去灌熱水,雅筠正拿了涵妮的藥和開水走上樓,著他,雅筠問:

怎樣?”

在發冷。”

雅筠直視著雲樓。

“現在不能讓你自由了,雲樓,”說,“你得留在我們家裡,你不能回香港,一天都不能!涵妮的生命在你手裡!”

“我不會回香港了!”雲樓堅定地回答,“我要留在這兒,不顧一切後果!”

下了樓,他到廚房裡去灌了熱水袋,回到涵妮的臥房。涵妮剛剛吃了藥,躺在那兒,面仍然十分難看,雅筠憂愁地站在牀邊。雲樓把熱水袋放在涵妮的腳下,再用棉被把蓋好,的手腳都像冰一樣地冷,渾發著寒。雲樓對雅筠看了一眼:

“要請李大夫來嗎?”

“不,不要,”涵妮在牀上搖著頭,“我很好,我不要醫生。”一向畏懼著診視和打針。

“好吧!看看形再說。”雅筠把涵妮的棉被掖了掖,“我們出去,讓休息一下吧!”

“別走,雲樓。”涵妮弱地說。

雲樓留了下來。雅筠著這一對年輕人,搖搖頭,嘆了口氣,走出了房間。

這兒,雲樓在涵妮的牀沿上坐下來,彼此深深地凝視著對方。涵妮的眼睛裡,帶著份弱的、乞憐的彩,看起來是楚楚可憐的。蠕著那起先發紫、現在蒼白的脣,祈求似的說:

“雲樓,你別離開我!如果你回香港,你就再也

見不到我了,真的,雲樓。”

雲樓的心臟被絞碎了。著涵妮的面頰,他拼命地搖著他的頭,含淚說:

“涵妮,我決不離開你!我發誓!沒有人能分開我們,沒有人!”

於是,這天晚上,他寫了封最堅決、最懇摯的信回家,信中有這樣的句子:

……我寧可做父母不孝之兒,不能讓涵妮爲我而死,今冬實在無法返港,唯有求父母原諒……

這封信在香港引起的是怎樣的風,雲樓不知道。但是,數天之後的一個晚上,雲樓和涵妮全家都坐在客廳中烤火。涵妮病後才起牀,更加消瘦,更加蒼白,更加地楚楚可憐。雅筠坐在沙發上,正在給涵妮織一件,楊子明在看一本剛寄到的科學雜誌,雲樓和涵妮正帶著深深的醉意,彼此默默地凝視著。室爐火熊熊,充滿了一種靜謐而安詳的氣氛。儘管窗外朔風凜冽,寒意正深,室卻是溫暖而舒適的。

門鈴忽然響了起來,驚了每一個人,大家都擡起頭來,好奇地看著門口。秀蘭進來了,手裡拿著一個信封。

“先生,掛號信!”

楊子明接過了信封,看了看,很快地,他擡頭掃了雲樓一眼,這一眼似乎並不單純,雲樓立即對那信封過去,航空信封,香港郵票,他馬上明白此信的來源了。一層不安的緒立即對他包圍了過來,坐在那兒,他卻不敢表示出任何關懷。雅筠趁楊子明拿收條去蓋章的當兒,接過了信封,笑嘻嘻地說:

“誰來的信?”

一看信封,笑容在的脣上凍結了,也擡頭掃了雲樓一眼,寒意似乎突然間鑽進了屋裡,充塞在每個角落裡了。雅筠蹙起了眉頭,毫不考慮地,很快就拆了信,出信箋。雲樓悄悄地注視著的臉,隨著信中的句子,的臉越來越沉重,越來越難看,越來越憤懣……接著,陡地放下了信箋,喊著說:

“這未免太過分了!”

雲樓從來沒有看到過雅筠像這一刻這樣憤怒的臉,不止憤怒,還有悲哀和昏。楊子明趕了過來,急急地問:

“怎麼?他說些什麼?”

“你看!”雅筠把信箋拋在楊子明上。“你看看!這像話嗎?這像話嗎?”一層淚霧忽然迷糊了的眼睛,猛地整個崩潰了,用手矇住了自己的奔上了樓梯,啜泣著向臥室跑去。

“雅筠!雅筠!”楊子明喊著,握著信箋,他地跟在雅筠後,追上樓去。這一幕使涵妮驚了,站起來,惶恐喊著:

“爸爸!什麼事?什麼事?”

“不關你的事,涵妮,”楊子明在樓梯頂上停頓了一下,回過頭來說,“你該睡覺了!”說完,他轉就奔向了臥室。

客廳中只剩下涵妮和雲樓了,他們兩人面面相覷,雲樓是略有所知,因此更覺得惶惶不安,父親的脾氣暴躁易怒,天知道他會在信中寫些什麼句子!想來是決不會給人留餘地的。涵妮卻完全莫名其妙,只是睜大了眼睛,看著雲樓,半天才說:“你想,這是怎麼回事?”

“不知道,”雲樓勉強地搖了搖頭,“不關我們的事,你別心吧!”他言不由衷地說,“可能是你父親生意上的事!”

“不會,”涵妮不安地說,“父親生意上的信件從不會寄到家裡來的!”

“反正,我們心也沒用,是嗎?”雲樓問,“別去傷腦筋吧,大人有許多事是我們無法過問的。”

“我覺得——”涵妮擔憂地著他,“一定有什麼不好的事……”

“別胡思想,”雲樓打斷,聳了聳肩,“彈一支曲子給我聽,涵妮。”

“你要聽什麼?”

“《印度之歌》。”

涵妮彈奏了起來,雲樓沉坐在沙發裡,他的心思並不在琴上,腦中風車似的轉著幾百種念頭。他忽然發現在他和涵妮之間,竟橫亙著怎樣的汪洋大海,他們都在努力地遊,努力地向彼此游去。但是,他們都已經快要力竭了,而隔著的距離仍然是那樣遙遠!他們能游到一起嗎?游到一起之後呢?可有一隻平安的小船來搭救他們,載送他們到一個安全的地方?還是兩人一起沉向那黑暗的、深不可測的海底?

一曲既終,涵妮回過頭來。

“還要聽什麼?”問。

“不,涵妮。”他站起來,“你剛剛病好,別累著,你該去睡了,我送你回房間去!”

揚起睫來,瞅著他。

“你又要趕我走!”噘著說。

“我不要你像現在這樣蒼白,”雲樓說,凝視著,深深地,“我要你紅潤起來,爲我紅潤起來!”

涵妮順從地走上了樓梯,走進了臥室。

深夜,雲樓確信涵妮已經睡了之後,他走到楊子明夫婦的臥室前面,輕輕地叩了叩房門。

“誰?”楊子明的聲音。

“我,孟雲樓。”

沉寂了一下,然後,楊子明的聲音說:

“你進來吧!”

他推開門,走了進去。他幾乎從未進過楊子明夫婦的臥室,這是間寬敞的大房間,除了牀與梳妝檯之外,還有張大書桌和一套三件頭的小沙發,楊子明是經常留在這房間裡看書與工作的。這時,雅筠正坐在牀沿上,臉沉重而淒涼,眼睛紅腫著,顯然是哭過了。楊子明坐在書桌前面的轉椅裡,深深地著煙,室煙霧瀰漫,有種說不出來的凝重的氣氛。看到他走進來,雅筠擡起一對無神的眸子,看了他一眼,問:

“涵妮呢?”

“早就睡了。”

“把房門關好。”楊子明說,語氣莊重而帶點命令意味。“到這邊沙發上來坐下!”

雲樓聽命關好了門,走過去坐了下來。他看出楊子明夫婦那莊嚴而鄭重的神。不安和恐慌的覺在他心中越積越重,他看看雅筠又看看楊子明,志忑地說:

“是我父親寫來的信?”

“是的,”楊子明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他不看雲樓,只是瞪著那團煙霧擴散,語音冷而,“雲樓,我對你很抱歉,你必須離開我們家了!”

雲樓驚跳了起來。

“楊伯伯!”他驚喊。

“坐下!”楊子明說,再噴了一口煙,他的聲音是莊重的,權威的,“當初我留你住在我家,就是一個錯誤,接著又一錯再錯地讓你和涵妮,現在,我們不能繼續錯下去了,你必須走!”

“楊伯伯,”雲樓鎖著眉,凝視著楊子明,“您認爲這樣做就妥當了?您甚至不顧涵妮?”

楊子明迅速地調過眼來,盯著雲樓,雲樓第一次發現他的眼是這樣銳利而有神的,是這樣能看穿一切,能察一切的。

“是的,我們一直顧慮著涵妮,就因爲顧慮著涵妮,纔會造現在這個局面,到目前,我們無法再顧慮涵妮了,你一定得離開我們家。”雲樓迎視著楊子明的目,他的背脊直了。

“您可以不顧慮涵妮,但是我不能不顧慮涵妮,楊伯伯!”他冷冷地說,“好,你們要我走,已經不是第一次,我如果不是爲了涵妮,也早就走了!現在,我走!但是,我帶涵妮一起走!”他站起來。

“坐下!”楊子明再度說,“年輕人,你是多麼魯莽而不負責任的?你帶涵妮去?你帶到哪兒去?”

“我可以租一間房子給住,我可以跟結婚,只要不實行夫婦生活,就不至於傷害,我可以養活……”

“哼!”楊子明冷笑了,“你拿什麼養活?涵妮每個月的醫藥費就要兩三千,不能工作,不能勞累,不能刺激,要人保護著,侍候著,甚至寸步不離……你怎樣養活?別寄於你的父親,他說了,你不回香港,他就斷絕你的經濟!年輕人,別說空而不負責任的話!別做魯莽而不切實際的事!你要學習的太多了!”

雲樓被打倒了,站在那兒,他瞪大了眼睛著楊子明,忽然發現對面這個男人是那麼堅定、那麼高大的,而自己卻又渺小、又寒傖!他開始到侷促不安了,手足失措了,雖然是嚴寒的天氣,他卻額汗涔涔了。

“好了,用用思想吧,別太沖。”楊子明緩和了下來,他的語氣忽然又變得溫和而帶點鼓勵了,“你最好坐下來,聽我把話說完!”

雲樓凝視著楊子明,這個人是多麼深邃、難測啊!但是,雲樓覺得自己喜歡他,除了喜歡以外,對他還有一份敬服,這是他對自己的父親都沒有的緒。他坐了下來,用一種被而無奈的神著他。

楊子明同樣在衡量著眼前這個年輕人,多魯莽啊!多容易衝,又多麼不理智,正像自己年輕的時候,你無法責備他的,目前,他唯一能運用的東西,只是那份充沛的、發泄不盡的熱!而“熱”這樣東西,往往卻是事不足,敗事有餘的。

“雲樓,”他又吸了一口煙,深思地說,“如果你多運用一下思想,你就不必對我這樣暴跳如雷了。想想看,你和涵妮的,我們一開始雖然反對過,但那完全是爲了涵妮的健康問題,以及你未來的幸福問題,絕非我們不喜歡你,假若我不是那麼喜歡你,我也不會向你父親自告勇地要接你住在我家了!學校裡有宿舍,

你儘可以去住宿舍的,你想,是不是?”

雲樓默默無語,楊子明的語氣多麼真摯,他覺得自己被撼了。

“既然你和涵妮的發展到了今天這個地步,”楊子明繼續說了下去,“我們做父母的還能怎樣期呢?只期涵妮終有健康之一日,你們也能夠達到有人終眷屬的一天。涵妮自就被關在家裡,從沒有嘗過滋味,對於你,是癡千縷,我想這份,你比我們還清楚,如果你離開,很可能置涵妮於死地,涵妮是我們的獨生兒,你也明白在我們心中的分量,我們難道願意把置於死地嗎?雲樓!你想想看!”

雲樓瞪大了眼睛,在這一瞬間,忽然到惶悚而無地自容了。楊子明的話是對的,自己只是個莽撞的傻瓜!

“今天我對你說,要你離開我們家,難道是我甘願的嗎?”子明盯著雲樓的臉,“我之所以這麼做,完全因爲有不得已的苦衷,你應該猜到的,你的父親在迫我們!這不是我們的意思,是你那不通理的父親!”他的聲音擡高了,臉突然因激而發紅了,雲樓從未見過他如此不能剋制自己,他額上的青筋在跳著,握著香菸的手在抖。好一會兒,他才重新穩定了自己的緒。大口大口地著煙,他著虛空裡的煙霧說:“原諒我們,雲樓,我們鬥不過你的父親,他一直是個強悍的人。回去吧!雲樓,我們會盡全力來保護涵妮,等到你能娶的那一天,也等到能嫁你的那一天來臨。”

“不,楊伯伯,”雲樓地咬了一下牙,“我不能回去!坦白說,我離不開涵妮,涵妮也離不開我,我寧可對父親抗命,不能讓涵妮面臨危險,涵妮上次不過聽說我可能要走,就病倒了三四天,脆弱得像一縷煙,風吹一吹就會散的。我必須留下來,楊伯伯,”他懇切地看著楊子明,“您一定要支持我,爲了我,也爲了涵妮!”

楊子明看著雲樓那張近乎痛苦的臉,他染了這個孩子的熱與無奈。擡起眼睛來,他看了看雅筠,雅筠坐在那兒,滿臉的悽苦與無助,二十幾年來,他第一次看到這樣悽惶,這使他的心臟痙攣了起來。

“雲樓,”他沉地說,“我也希我能支持你,不瞞你說,我曾經寫過一封很懇切的長信給你的父親,但你的父親不能瞭解你這種,正如同他以前……”他把下面的話嚥住了,半晌,才又說,“你父親是個執拗而頑固的人,雖然他是個留學生,他的思想卻很守舊,他有幾千種非常充分的理由來反對你和涵妮的,認爲這是件荒謬之至的事!你是一家唯一的男孩子,你負有傳宗接代的責任,你的妻子必須宜子宜孫!”他苦笑了一下,“何況,涵妮本不能結婚,這事就更荒謬了!他指責我們,認爲我們當初接你來住是一個圈套,要給我們那‘嫁不出去的兒找一個傀儡丈夫’,是要‘奪人之子’。”他狠狠地噴出一口煙霧,“雲樓,你瞭解了吧,你必須回去!否則,我們擔當不起種種罪名!”

“不!”雲樓堅決地看著楊子明,“爸爸不該這樣說,他越是這樣固執,我越是不能回去,如果我回去了,他就不會再放我到臺灣來了!我決不回去!”

“你必須回去!”楊子明說。

“決不!決不!”雲樓斬釘截鐵地。

“你知道你父親信裡寫了多難聽的話!”楊子明又激了,“你知道……”忽然間,他住了口,他的眼睛地盯著雲樓,“好吧,這件事你遲早會知道的,我告訴你吧!你知道我和你父親的關係嗎?”

雲樓詫異地看著他。

“你和爸爸是留德的同學。”他說。

“是的,是留德的同學,”楊子明擡頭看看屋頂的吊燈,聲音像是從一個很深遠的地方了過來。“租了一個閣樓,兩人同住在一間屋子裡,飲食起居都在一起,同兄弟。你父親有一個未婚妻在國,雖然是父母之命、妁之言訂的婚姻,但因沾著一些親戚關係,你父親和就常在一起玩,所以並不像一般舊式婚姻那樣隔閡和陌生。在德國時,他的未婚妻也時常來信,偶然還寄一兩張照片來,長得很,文筆流暢,你父親深引爲傲。接著,由於戰爭的關係,我提前回國,你父親因學業未,由德國轉往國,繼續求學。我回國前,他鄭重將未婚妻託付給我,因爲他那未婚妻本是母相依,那時剛好喪母,孑然無依。再加上戰,他很不放心,要我照顧,好好地照顧。我照顧了,”他停住了,看著雲樓,苦笑了一下。“下面的故事不用講了,那未婚妻就是雅筠。”

雲樓驚愕地看著楊子明,又掉頭看看雅筠,這是他從來沒有聽過的一個故事,是他做夢也想不到的一個故事。怪不得!怪不得父親對楊家餘恨重重。他呆呆地看著雅筠,正顯出一副悽然而莊重的表來,那樣子是令人的。

“現在你明白兩家的恩怨了吧?”楊子明看著雲樓,帶著份苦的惘然,“剛開始,日子真難過,那時,你的祖母還沒有去世,那是個嚴苛的老婦人,指著我們,曾經咒罵過多難聽的話,然後,你父親回國了,他很快就結了婚,有好幾年,我們兩家不相來往,直到你和你妹妹相繼出世,我們也有了涵妮,大家才恢復了友誼。”著雲樓,他深刻地說,“那時我就和你現在一樣,如瘋如狂的,不顧一切阻力的,我和你楊伯母,度過了許多困厄和艱鉅,因此,我們能瞭解你這份的,不是不能瞭解,真正不瞭解的,是你的父親!他一生也沒有了解過什麼!”

雲樓深深地注視著楊子明,他很瞭解楊子明這句話,真的,父親不是個很重的人,他刻板而嚴肅。著雅筠,他忽然覺得從父親邊轉向楊子明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他本無法把雅筠和自己的父親聯想在一起,他們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而雅筠和楊子明,卻是屬於同一類型的。

“最近許多年來,”楊子明繼續說,“我和你父親都維持著很好的關係,往事已經過去太多年了,你父親也不再介意了,直到你走我們的家庭,和涵妮相,這一份友又整個瓦解了。你父親的信寫得很刻薄,很冷酷,你懂嗎?二十幾年後再來提舊事是讓人難堪的,你父親指責我‘既奪人妻,復奪人子’,咳,”他無法解嘲地苦笑了,“真不知從何說起!”既奪人妻,復奪人子?信中豈止這幾句話?“涵妮是怎樣的孩,我雖不知,但憑在半年之,即能蠱人心,令雲樓背父背母,其秉可知!想必承母訓,家學淵源矣!”諸如此類的句子,比比皆是,令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二十幾年前的舊賬,現在似乎還要來一次總結算!他和雅筠,要還債還到哪一天爲止?站起來,他長嘆了一聲,在室走了一圈,他停在雲樓的面前。“現在,雲樓,你明白了吧?你必須回去,否則我和你伯母,是罪孽深重,萬劫不復了!雲樓,我們甘願冒涵妮死亡之險,不能再揹負一層重擔了。”

雲樓坐在那兒,深鎖著眉,他一時覺得心中紛紛,一點頭緒都理不出來。好半天,他忽然想清楚了,想明白了!站起來,他以一副堅決的神,直視著楊子明和雅筠說:

“楊伯伯,楊伯母,我現在瞭解了很多事,是我以前完全不瞭解的。你們的事,我不知誰是誰非,或者,是很難定是非的!但是,我覺得,你們是世界上最相配的一對!關於我和涵妮,爸爸一開始就沒有用公平的心來衡量過我們的,他只是挾舊怨,盲目地反對,涵妮的病,又給了他最好的藉口,事實上,涵妮不病,他恐怕也會一樣地反對!所以,在這樣的況之下,我決定了,我決不回去!假以時日,我想,爸爸會諒解我的。至於爸爸給你們的那封信,我可以想象它的容,”他看了看楊子明,又看了看雅筠,“我想,你們即使重新來一遍,依然會結合的,那麼,你們該不會後悔二十幾年前的抉擇,既然如此,現在,又何必在意這信中所說的呢?”

楊子明深深地看著面前這個男孩子,這是誰?孟振寰的兒子!孟振寰竟有這樣一個兒子!他覺得自己對他的欣賞和喜正在擴大。他看看雅筠,他在雅筠的神中看出同樣的緒。

“再有,”雲樓接著說下去,“你們當初有勇氣爲了而戰鬥,現在你們卻要我不顧涵妮,就這樣撤退了嗎?你們還說你們瞭解?我父親的一封信,就足以讓你們決定犧牲我和涵妮了,你們豈不太自私?”

“哦,住口!”沉默已久的雅筠突然跳了起來,命令地說,“你這個大膽的、讓人煩惱的孩子!”叱責地說著,但的眼神卻說了相反的話。掉過頭來,看著楊子明說:“我們怎麼辦暱?”

“怎麼辦?”楊子明瞪著雅筠說,“你沒有聽到那個討厭的孩子說,他怎麼都不回去嗎?他既然不肯回去,我們總不能把他擡回香港去呀!那麼,還能怎麼辦呢?我們只有跟著這兩個傻孩子一起下地獄吧!”

“哦,子明!”雅筠含愁,含顰,又含笑地看著楊子明,“只能這樣辦嗎?”

“我看,只好這樣了!”

雲樓對那夫婦兩個深深地注視著,然後,他覺得自己的眼眶裡充滿了淚水。對他們微微地彎了彎腰,他覺得沒有一句言語能表示出自己這一剎那間的覺和,轉過子,他無言地退出了房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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