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樓大踏步地走向雲霓，將近一小時的飛行，並不能讓他的腦筋清醒，他仍然是昏昏沉沉的。

“媽怎樣了？”他急急地問。

“回家再說吧！”雲霓支吾著，地看了他一眼，“哥哥，你的臉好難看！”

“媽怎樣了？”雲樓大聲說，一層不幸的影罩住了他。難道他已經回來晚了？“是不是——？”

“不，不，”雲霓慌忙說，“已經好些了！回去再談吧！”

雲樓狐疑地看了雲霓一眼，直覺地到在瞞著他，況一定很壞，所以雲霓神那樣倉皇和不安。坐進了計程車，他一語不發，咬著牙，看著車窗外面。離家越近，他的心越沉重，越畏懼。涵妮正生死未卜，難道母親也……他掉頭看著雲霓，大聲說：

“到底媽媽怎樣了？”

雲霓嚇了一跳，倉皇失措地瞪著他，從沒有看到哥哥這種樣子，像一隻掙扎在籠子裡的、瀕臨絕的野。他的樣子驚嚇了，更不敢說話，祈求似的看了他一眼，說：

“馬上到家了，你就知道了！”

的眼睛裡有著淚，雲樓不再問了，他的心往下沉，往下沉，沉進了幾千幾萬尺的深淵裡。

終於到了家門口，他下了車，奔進了家門，一直衝進客廳裡，迎頭撞進一個人懷中，他擡起頭，是滿臉寒霜的父親，他立在那兒，厲聲地說：

“你總算回來了！你這個大逆不孝的兒子！”

“爸爸，”雲樓哀懇地著他，“媽呢？”

“媽？”父親用一對怒目瞪著他，“你心裡還有媽？你心裡還有父母？”

“請原諒我，爸爸，”雲樓痛苦地說，“但是，告訴我，媽媽在哪兒？”

忽然，他呆住了，他看到母親了！正從室走出來，沒有病容，沒有消瘦，正帶著個一如往日的、慈祥的、溫的，而略帶哀愁的笑，對他過手來說：

“噢！雲樓，你怎麼又瘦又蒼白，媽爲你了好多心哦！”

雲樓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瞪視著母親，他不相信地，疑問地，驚異地，訥訥地說：

“媽，你？是你？你的病……”

“噢，雲樓，”母親微笑著，急急地，安地說，“我沒病，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嗎？那是你爸爸他們要哄你回來，故意騙你的呀！”

像是一個巨雷，轟然一聲在雲樓的面前炸了，震得他頭暈目眩，搖搖墜。他瞪大了眼睛，扶著邊的桌子，息著，慄著，流地著父親、母親和雲霓，不肯相信地說：“你們……你們騙我的？這是騙我的？這是一個圈套？一個圈套？”眼淚衝進了他的眼眶，矇住了他的視線，他狂喊著，“一個圈套？”

他的樣子驚嚇了母親，拉住了他的袖，驚慌失措地說：

“雲樓，你怎樣了？你怎樣了？”

雲樓掙開了母親，忽然間，他掉轉了頭，對門外狂奔而去，裡發出一聲裂人心絃的狂呼：

“涵妮！”

他並沒有跑到房門口，一陣突發的暈眩把他擊倒了，從昨天黃昏到現在，他沒有吃，沒有睡，卻遭遇到那麼多猝然的變故，到這時候，他再也支持不住了，雙一，他昏倒在房門口。

醒來的時候，他正躺在自己臥室的牀上，母親和雲霓都圍在牀邊，母親正用一條冷手巾在他的額上，看到他醒來，那善良的好母親滿眼含著淚水俯向他，抖抖地著他的面頰，說：“哦，雲樓，半年多沒看到你，怎麼一進家門就把我嚇了這麼一大跳！好一點了嗎？雲樓，那兒不舒服？”

雲樓著母親，他眼裡盛滿了深深切切的悲痛和無奈，好半天，他才虛弱地說：

“媽，你們不該騙我，真不該騙我！”掉轉眼，他責備地、痛苦地看著雲霓，“你也加一份，雲霓，如果沒有你的電報，我不會相信的！你們聯合起來，”他搖搖頭，嚥了一口口水，“太狠了！”

“哥哥，”雲霓急急地俯過來，“不是我！那電報是爸爸去發的，他說只有這樣你纔會回來！”

“可是，一個孩子爲了這個電報幾乎死掉了！”雲樓從牀上坐起來，激地著。然後，他突然拉住了雲霓的手，迫切地說，“雲霓，你去打電話問問飛機場，最快的一班飛機飛臺北的是幾點鐘起飛？我要馬上趕回臺北去！”

“沒有用，哥哥，”雲霓的眼是同而歉疚的，“爸爸把你的護照和臺灣的出境證都拿走了。”

“雲樓，”那好心腸的母親急急地說，“既然回來都已經回來了，又何必

急著走呢？瞧你，又瘦又蒼白，我要好好地給你把補一補，等過了年，我再求你爸放你回臺北，好吧？”

“媽！”雲樓喊著，“那兒有一個孩子因爲我的走而病倒了，人事不知地躺著，說不定現在已經死掉了！你們還不放我嗎？還不放我嗎？”

“噢！雲樓，你別急呀！”那個好母親手足失措了，“都是你爸爸呀！”

“我要問爸爸去！”雲樓翻下了牀，向外就走。

“哦，哦，雲樓，加件服呀！別和你爸吵呀！有話慢慢談呀！噢，雲霓，你快去看看，待會兒別讓這老牛和小牛鬥起角來了！”母親在後面一迭連聲地嚷著。

雲樓衝進了孟振寰的書房，果然，孟振寰正坐在書桌前面寫信，看到雲樓，他放下了筆，直視著他，問：“有什麼事？”

孟振寰的臉是不怒而威的，雲樓本能地收斂了自己的激和怒氣。從小，父親就是家庭裡的權威，他的言語和命令幾乎是無人可以反駁的。

“爸爸，”他垂手而立，抑地說，“請您讓我回臺北去吧！”

孟振寰盯著他，目冷峻而嚴厲。

“兒子，”他慢吞吞地說，“你到家才一小時，嗯？你又要求離開了？你的翅膀是長了，可以飛了。”

“爸爸！”雲樓懇求而祈諒地，“涵妮快要死了！”

“涵妮的力量比父母大，是嗎？”孟振寰靠進椅子裡，仔細地審視著他的兒子，“過來，在這邊坐下！”他指指書桌對面的椅子。

雲樓被地坐下了，被地看著父親。孟振寰埋在濃眉下的眼睛是深邃的，莫測高深的。“涵妮不是你世界的全部，你懂嗎？”

“爸爸！”雲樓喊，痛苦地咬了咬牙，他說不出口，爸爸，是你不懂，涵妮正是我世界的全部呢！

“爲什麼你要自討苦吃？”孟振寰問，“是最無稽的玩意兒，除了讓你變得瘋瘋癲癲的之外，沒有別的好！假若你的是個正常的孩子倒也罷了，偏偏去一個本活不長的孩子！你這不是自己往苦惱的深淵裡跳？你以爲我你回來是害你嗎？我正是救你呢！”

“爸爸，你不瞭解，”雲樓苦而艱難地說，“如果這是個苦惱的深淵，我已經跳進去了……”

“所以我要把你拉出來呀！”

“爸爸！”雲樓發地喊，“你以爲你是上帝嗎？”

“啪”的一聲，孟振寰猛拍了一下桌子，跳起來，怒吼著說，“我雖不是上帝，我卻是你的父親！”

“你雖是我的父親！你卻不是我的主宰！你無法控制我的心，我的意志，我的靈魂！”雲樓也喊著，憤怒地喊著，激地喊著，“你只是自私！偏激！因爲你自己一生沒有得到過，所以你反對別人！因爲楊伯母曾經背叛過你，所以你反對的兒……”

“住口！”孟振寰大，“你給我滾出去！你這個不知好歹的東西！你休想回臺北！我永不許你再去臺北！”

雲樓的母親急急地趕來了，拉住雲樓的手，含著眼淚說：

“你們這父子兩人是怎樣了？才見面就這樣鬥似的！雲樓，跟我來吧！跟我來！這麼冷的天，你怎麼弄了一頭的汗呢！手又這樣冰冰的，你要弄出大病來了！來吧！跟我來！”

死拖活拉地，把雲樓拉出了書房，雲樓跟著到了臥房裡。忽然間，他崩潰了，往地下一跪，他抱住了母親的，像個無助的孩子般啜泣起來。

“媽！你要幫助我！”他喊著，“你要幫助我，讓我回臺北去！”

“哦哦，雲樓，你這是怎麼了嘛？”那心腸的母親慌了，“你起來，你起來吧，我一定想辦法幫你，好嗎？我一定想辦法！”

可是，這個母親的力量並不大，許多天過去了，依然一籌莫展，那個固執的父親是無法說服的，那個癡心的兒子只是一天比一天消瘦，一天比一天焦躁。而臺北方面，是一片沉寂，沒有信來，沒有電報，沒有一點兒消息。雲樓一連打了四五個電報到楊家，全如石沉大海。這使雲樓更加恐慌和焦灼了。

“一定涵妮出了問題，”他像個困般在室走來走去，“一定是涵妮的況很危險，否則，他們不會不給我電報的！”於是，他哀求地著母親，“幫幫我！媽！請你幫幫我吧！”

接著，舊曆新年來了。這是雲樓生命裡最沒有意義的一個春節，在一片鞭炮聲中，他想著的只是涵妮。終於，在年初三的黃昏，那個好母親總算到了雲樓的護照和出境證。握著兒子的手，含著滿眼的淚說：

“去吧！孩子，不過這樣一去，等於

跟你父親斷絕關係了，一切要靠自己了，可別忘了媽呀！”

像是幾百個世紀過去了，像是地球經過了幾千萬年沉睡後又得到再生。雲樓終於置於飛往臺北的飛機上了。屈指算來，他離開臺北不過十一天！

計程汽車在街燈和雨霧織的街道上向仁路疾馳著。雲樓坐在車裡，全心靈都在震。哦，涵妮！你好嗎？你好嗎？你好嗎？你好嗎？哦，涵妮！涵妮！再也沒有力量可以把我們分開了！再也沒有！再也沒有！涵妮！涵妮！涵妮！不許瘦了，不許蒼白了！不許用淚眼見我哦！涵妮！

車子停了，他丟下了車款，那樣急不及待地按著門鈴，猛敲著門鈴，猛擊著門鈴，等待了不知道多個世紀，門開了，他推開了秀蘭，衝進了客廳，大聲喊著：

“涵妮！”

客廳中冷冷的，清清的，靜靜的……有什麼不對了，他猛然住步子，愕然地站著。於是，他看到楊子明瞭，他正從沙發深慢慢地站了起來，不信任似的看著雲樓，猶疑地問：“你——回來了？你媽怎樣？”

“再談吧，楊伯伯！”他急促地說，“涵妮呢？在房裡嗎？我找去！”他轉就向樓上跑。

“站住！雲樓！”楊子明喊。

雲樓站住了，詫異地看著楊子明。楊子明臉上有著什麼東西，什麼使人慄的東西，使人恐慌的東西……他驚嚇了，張大了，他囁嚅地說：

“楊伯伯？”

“涵妮，”楊子明慢慢地、清晰地說，“死了！在你抱起來，放在沙發上的時候，已經死了！”

雲樓呆愣愣地站著，似乎本不知道自己聽到的是什麼，接著，他發出一聲撕裂般的狂喊：

“不！涵妮！”

他奔上了樓，奔向涵妮的臥室，衝開了門，他著：

“涵妮！你在哪兒？你在哪兒？”

室空空的，沒有人，牀帳、桌椅、陳設都和以前一樣，雲樓畫的那張涵妮的油畫像，也掛在牆上；涵妮帶著個幸福恬靜的微笑，抱著潔兒，坐在窗前落日的餘暉中。一切依舊，只是沒有涵妮。他四面環顧，號著說：

“涵妮！你在哪兒？你出來！你別和我開玩笑！你別躲起來！涵妮！你出來！涵妮！涵妮！涵妮！”

他背後有窸窣的聲音，他猛然車轉子，大：

“涵妮！”

那不是涵妮！立在那兒，顯得無比莊嚴、無比沉痛的，是雅筠。用一隻溫的手，按在他的肩上，輕輕地說：

“孩子，去了！”

“不！”雲樓喊著，一把抓住了雅筠的肩膀，他搖著，嚷著：“告訴我，楊伯母，你把藏到哪兒去了？告訴我！告訴我！告訴我！你一直反對我，一定是你把藏起來了！你告訴我！在哪兒？”

“住手！雲樓！”楊子明趕上樓來，拉開了雲樓的手。他直著他，一字一字地說：“接真實，雲樓，我們每個人都要接真實。涵妮已經死了。”

“沒有！”雲樓大吼，“沒有死！不會死！答應過我！陪我一輩子！不會死！不會！不會！”轉過子，他衝開了楊子明和雅筠，開始在每個房間中搜尋，一間屋子一間屋子地：“涵妮！你在哪兒？涵妮！你在哪兒？你出來！我求你！求你！”

沒有人，沒有涵妮。然後，他看到潔兒了，它從走廊的盡頭對他連滾帶爬地奔了過來，裡嗚嗚地著。他如獲至寶，當潔兒撲上他子的時候，他一把抱住了它，懇求地說：

“潔兒！你帶我找涵妮去！你帶我找去！你不會告訴我死掉了，走！我們找去！走！”

“雲樓！”楊子明抓住了他的手腕，堅定地喊，“面對現實吧！你這個傻孩子！我告訴你，死了！葬在北投的山上，要我帶你去看的墳嗎？”雲樓定定地看著楊子明，他開始有些明白了，接著，他狂了一聲，拋掉了潔兒，他轉奔下了樓，奔出了大門，奔上了街道，茫無目的地向雨霧迷濛的街上跑去。

“追他去！子明！”雅筠說，拭去了頰上縱橫的淚，“追他去！”楊子明也奔出了大門，但是，雲樓已經跑得無影無蹤了。

不知跑了多久，雲樓放慢了步子，在街上茫無目的地走著，雨飄墜在他的頭髮上、面頰上和服上。夜冷而溼，霓虹燈在寒空中閃爍。他走著，走著，走著……踩進了水潭，踩過了一條條溼溼的街道。車子在他邊穿梭，行人掠過了他的肩頭，汽車在他畔狂鳴……他渾然不覺，那被雨淋溼的面頰上毫無表，咬了牙，他只是一個勁兒地向前走著，向前走著，向前走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