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雲飛》第二部 小眉_第二十章
雲樓站在那幢大建築前面,擡頭看著那高懸在三樓上的霓虹燈“青雲歌廳”四個大字,就是這個地方嗎?他不敢肯定,今天,當他詢問廣告公司裡的同事時,答覆有好幾種:
“青雲?是的,有個青雲酒家。”
“青雲嗎?誰不知道?青雲歌廳呀!”
“好像有家青雲咖啡館,我可不知道在哪條街。”
“青雲舞廳,在路的地下室。”
這麼多不同的“青雲”,而他獨獨地選擇了青雲歌廳,他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或者,因爲那郎的一句:“你聽過我唱歌?”也或者,因爲這兒離廣告公司最近,吃了晚飯,很容易地就按圖索驥地到這兒來了。但是,現在,當他仰著“青雲歌廳”那幾個霓虹燈字在夜空中明明滅滅地閃爍時,他突然失去探索的勇氣了!他來這兒找尋什麼呢?涵妮的影子?他是無論如何沒有辦法把涵妮和歌廳聯想在一起的。就爲了那個酷似涵妮的人說了一句“青雲”,自己就索到這兒來,也未免有點兒太傻氣了!但是,“酷似”?豈止是酷似而已?他回憶著昨日那乍然的相逢,那是涵妮,那明明是涵妮!他必須要弄弄清楚,必須要再見到,問個明白!否則,自己是怎麼樣也不能甘心的,怎麼樣也不肯放棄的!
走到售票口,他猶疑著要不要買票,生平他沒有進過什麼歌廳,而且有一大堆的工作正等著自己去做,放下正經的工作不做,到歌廳來聽歌,多有點兒荒謬!何況,那郎所說的“青雲”,又不見得是指的這個青雲!還是算了吧!他正舉棋不定,卻一眼看到售票口的櫥窗裡,懸掛了一大排的駐唱歌星的照片和名字,他下意識地打量著這些照片,並沒有安心想在這些照片裡找尋什麼。可是,一剎那間,他被那些照片中的一張所吸引了,所震了,所驚愕了!
那是涵妮,他心中的那尊神祇:涵妮!同樣的眼睛,同樣的眉,同樣的鼻子和,所不同的,是裝束,是表。當然,照這張照片之前,是經過了濃妝的,畫了很重的眼線,誇張了脣的弧度,高梳的髮髻上,簪著亮亮的髮飾,耳朵上垂著兩串長長的耳墜。這樣的打扮,襯著那張清秀的臉龐,看來是並不諧調的,難怪臉上要帶著那份倨傲的、自我解嘲似的微笑了。他了口氣,涵妮,這是你嗎?這不是你嗎?是你,爲什麼不像你?不是你,又爲什麼像你?他呆呆地瞪著這張照片,然後,他看到照片底下的介紹了:“本歌廳駐唱歌星——玉歌星唐小眉小姐。”
唐小眉!那麼,不是涵妮了!卻生就一副和涵妮一模一樣的臉龐,豈不稽!世界上會有這樣的巧合,寫到小說裡別人都會嘲笑你杜撰得荒謬!那麼,唯一的解釋是:這就是涵妮!
他不再猶疑了,到了售票口,那兒已排著一長排人,比電影院門口還要擁,沒有料到竟有那麼多好“音樂”的人!好不容易,他纔買到了一張票,看看開始的時間已經差不多了,他走上了樓梯。
他走進一間線幽暗的大廳裡,像電影院一樣排著一列列的椅子,椅子前面有著放食品及茶杯的小臺子。他被帶票員帶到一個很旁邊的位子上,他四面看看,三四百個位子幾乎全滿,“音樂”的魔力不小!
他坐著,不知爲什麼,有種強烈的、如坐鍼氈的覺,侍應的小姐送來了一杯茶,他輕輕地啜一了口,茶是濃濃的苦苦的,有一煙味。他著前面,那兒有一個出來的舞臺,垂著厚厚的簾幔。
然後,表演開始了,室的線更暗了,有一道強烈的、玫瑰紅的燈一直打到臺子上。從簾幔後面走出來一個化妝得十分濃豔的、材滿的報幕小姐,穿著件紅袒的夜禮服,在紅燈的照下,顯得更紅了,像一團燃燒著的火焰。在一段簡短的報告和介紹之後,了進去,換了一個穿綠服的歌出來,高高的個子,冶豔的長相,一出場就贏得了一片發似的掌聲。
開始唱了,一面唱,一面款擺著腰肢,跟隨著韻律扭,的歌啞啞的,滿有磁,唱的時候眉眼睛都會,滿場的聽衆都的影響,一曲既終,掌聲如狂。一連唱了三支歌,然後,由於不斷的掌聲,又唱了一支,接著,再唱了一支,退下去了。
第二個歌登場了,雲樓不耐地長了他的腳,到了前面的椅子,他覺得自己的腳沒有地方放,渾都有侷促的覺。這第二個歌是個材瘦小的孩子,年紀很輕,歌還很稚,看樣子不超過十八歲,打扮得卻十分妖豔。唱了幾支扭扭,很賣力地扭著自己那瘦小的腰肢,但,聽衆的反應並不熱烈,只在一個角落中,有幾個太保兮兮的男孩子吹了幾聲響亮的口哨。
然後,是一段舞蹈的節目,一個披掛了一羽的孩子隨著擊鼓聲抖著出來了,觀衆的緒非常激,雲樓邊的一位紳士直了背脊,長了脖子在觀看。於是,雲樓發現了,這是夜總會中都不易見的節目,那孩不是在“舞”,而是在“”,怪不得這歌廳的生意如此好呢!這是另一個世界。
舞蹈節目之後,又有好幾個歌陸續出來唱了歌,接著,又是一段舞蹈。雲樓相當地不耐了,到自己坐在這兒完全是“謀殺時間”,他幾乎想站起來走了,可是,簾幔一掀,唐小眉出來了!
唐小眉!的名字是唐小眉嗎?穿了件淺藍輕紗的洋裝,脖子上掛了一串閃亮的項鍊,頭髮仍然盤在頭頂上,梳好看的髮髻,耳朵上有兩個藍寶石的耳墜。緩步走上前來,從容不迫地彎腰行禮,氣質的高貴,颱風的優雅,使人神一振。涵妮!這不是涵妮嗎?只
有涵妮能有這份高貴的氣質,這份大家閨秀的儀態!他坐直了子,目不轉睛地盯著臺上,屏息著,等待著的歌聲。
停在麥克風前面,帶著個淺淺的微笑,先對臺下的觀衆靜靜地掃視了一圈,然後,說話了,聲音輕而:
“我是唐小眉,讓我爲你們唱一支新歌,歌名是‘在這靜靜的晚上’。”
於是,開始唱了,歌是圓潤人,而中氣充足的,一聽就可聽出來,一定過良好的聲樂訓練。那是一支很的歌,一支格調很高的歌:
在這靜靜的晚上,
讓我倆共度一段安閒的時,
別說,別,別想!
就這樣靜靜地,靜靜地,
把世界都忘!
在這靜靜的晚上,
樹蔭裡篩落了夢似的月,
別說,別,另想,
就這樣靜靜地,靜靜地,
相對著凝!
……
唱得很很,的表跟的歌詞一樣,像個夢,不過,聽衆的反應並不熱烈,掌聲是疏疏落落的。雲樓覺得滿心的迷惘和困,這不是涵妮的歌聲,涵妮無法把聲調提得那麼高,也無法唱得這樣響亮和力量充沛。涵妮的歌是甜甜的,低而的。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唐小眉,開始唱第二支了,那可能是支老歌:
心兒冷靜,夜兒悽清,
魂兒不定,燈兒半明,
哭無淚,訴無聲,
茫茫人海,何知音?
……
唱得很蒼涼,雲樓幾乎可以覺出來,確有那份“茫茫人海,何知音”的慨。的歌聲裡充滿了一種真摯的,這是他在其他歌上所找不到的。可是,奇怪的是並不太歡迎,沒有熱烈的掌聲,沒有好聲,也沒有喊“安可”的聲音。大概因爲並不扭,不滿場飛著眼。渾上下,幾乎找不出一一毫的風塵味,不是一個賣唱的歌,倒像個演唱的聲樂家,這大概就是不歡迎的主要原因。對四周的聽衆打量了一番,雲樓心底涌上了無限的慨:
“涵妮,”他在心裡自語著,“你的歌不該在這種場合裡來唱的!”
涵妮?這是涵妮嗎?不,涵妮已經死了。這是唐小眉,一個離奇的、長著一張涵妮的臉孔的人!他著舞臺上,那罩在藍燈下的人,不!這是涵妮!這明明是涵妮!他用手支著頤,到一陣迷糊的暈眩。
唱了三支歌,唐小眉微微鞠躬,在那些零落的掌聲中退了下去。雲樓驚跳了起來,這兒沒有什麼值得留的了。他走出邊門,向後臺的方向走去,他必須找著唐小眉,和談一談。在後臺門口,他被一個服務生模樣的孩攔住了。
“你找誰?對不起,後臺不能進去。”
他急忙從口袋裡出了紙筆,說:
“你能幫我轉一張紙條給唐小眉小姐嗎?”
“好的。”
他把紙條在牆上,匆匆忙忙地寫:
唐小姐:
急一見,萬請勿卻!
昨日和你在街上一度相遇的人 孟雲樓
那服務生拿著紙條進去了,一會兒,重新拿著這紙條走了出來,抱歉地說:
“對不起,唐小姐已經走了!”
這是託詞!雲樓立即明白了,換言之,唐小眉不願意見他!撕碎了那張紙條,他走出了後臺旁的一道邊門,默默地靠在門邊,這兒是一條走廊,幽幽暗暗的。他站著,微仰著頭,無意識地看著對面牆上的一盞壁燈。爲什麼呢?爲什麼不願見他?以爲他是個攔街追逐孩子的太保?還是……還是不願重拾一段已經埋葬的記憶?他站著,滿懷充塞著淒涼與落寞,一層孤獨的、悵惘的、抑鬱的緒抓住了他,涵妮,他想著,不管那唐小眉和你是不是同一個人,你都是已經死了!確確實實地死了!
站直了子,他想離開了。可是,一陣高跟鞋的聲音傳來,接著,唐小眉從邊門走了出來,他下意識地回頭,和唐小眉正好打了個照面。唐小眉似乎吃了一驚,不住地“哦”了一聲,雲樓卻又到那種心靈深的震。
“涵妮!”他口而出地呼喚著。
“你——你要幹嗎?”唐小眉彷彿有些驚恐。
“哦,”雲樓省悟了過來,不能再莽撞行事了,不能再驚走了。他盯著,囁嚅地說:“唐——唐小姐,我能跟你談談嗎?”看到有退避的意思,他祈求地加了一句,“請你!請求你!”
唐小眉著眼前這年輕人,這人是怎麼回事?是個輕浮的登徒子,還是個神經病?爲什麼對這樣糾纏不休?但是,那種誠懇的神卻是讓人難以抗拒的。
“你爲什麼選擇了我?”帶著種嘲弄的意味說,“你弄錯了,我不是那種人。”
“我知道,唐小姐,我很知道!”雲樓急促地說,“我沒有惡意,我只是要跟你談談。”
“可是我還要去金聲唱一場,這兒九點鐘還有一場。要不然,你送我去金聲。”
“金聲是什麼地方?”他率直地問。
“你——”唐小眉鎖起了眉頭,瞪視著他,“你裝什麼糊塗?”
“真的,我不是裝糊塗,我跟你發誓,今天到青雲來,還是我第一次走進歌廳。”
“哦?”唐小眉詫異地著他,那坦白的神態不像是在裝假,這是個多麼奇異的怪人!“可是,昨天你說你聽過我唱歌!”
“是——的,是——”雲樓著,在濃厚的舞臺化妝之下,彷彿距離
涵妮又很遠了。“我——以爲你是另外一個人。”
“是嗎?”唐小眉揚起眉,對他看了一眼,“這是個笨拙的解釋。”
雲樓苦笑了一下。是的,這是個笨拙的解釋!假若與涵妮完全無關,自己才真笨得厲害呢!到底,自己是在找尋什麼呢?下了樓,唐小眉看了看手錶。
“這樣吧,離我金聲的表演還有五十分鐘,我們就在這樓下的咖啡座裡坐坐吧!”
他們走了進去。那是個佈置得很雅緻的咖啡館,名“雅憩”,只要聽這名字,也知道是個不俗的所在了。頂上垂著的吊燈是玲瓏的,牆上的壁畫是頗有水準的。他們選了一個靠牆的位子坐下來。唐小眉要了一杯果,雲樓了杯咖啡。
他們靜靜相對地坐著,好一會兒,雲樓都不知該說些什麼好。唐小眉握著杯子,帶著種研究的神,注視著雲樓。自己也有些恍惚,爲什麼接了這男孩子的邀請呢?曾經拒絕過那麼多的追求者。
“怎樣?你不是要‘談談’嗎?”說,輕輕地旋轉著手裡的杯子。
“哦,是的,”雲樓一怔,注視著,他猝然地說,“你認識一個人楊子明的嗎?”
“楊子明?”小眉歪了歪頭,想了想,“不認識,我應該認識這個人嗎?”
“不,”雲樓嗒然若失,“你住在哪裡?”
“廣州街。”
“最近搬去的?”
“住了快十年了。”
“你一個人住嗎?”
“跟我爸爸。”
“你爸爸什麼名字?”
小眉放下了杯子,的眼睛頗不友善地盯著雲樓。
“你要幹什麼?家庭訪問?戶口調査?我從沒有到過像你這樣的人,再下去,你該要我背祖宗八代的名字了!”
“哦,”雲樓有些失措,“對不起,我只是……隨便問問。”垂下頭,他看著自己手裡的咖啡杯,到自己的心比這咖啡還苦。涵妮,世界上竟會有一個長得和你一模一樣的人,你相信嗎?涵妮!擡起頭來,他看著小眉,覺得自己的眼睛裡有著霧氣。“爲什麼要出來唱歌?”他不由自主地又問了一句。
“生活呀!”小眉說,自我解嘲地笑了笑,“生存的方式有許許多多種,這是其中的一種。”
“歌是唱給能欣賞的人聽的。”雲樓自語似的說,“所有的歌都是的、好的、富的。但是,那個環境裡沒有歌,本沒有歌。”
小眉震了一下,迅速地盯著雲樓,深深地著他,這個奇異的男孩子是誰?這是從他的裡吐出來的句子嗎?是的,就是這幾句話!從到青雲以來,這也是自己所到的,所痛苦的,所迷惘的。青雲並非第一流的歌廳,作風一向都不高級,自己早就厭倦了,而他,竟這樣輕輕地吐出來了,吐出的心聲來了!這豈不奇妙?
“你說在今晚以前,你從沒進過歌廳?”問。
“是的。”
“那麼,今晚又爲什麼要來呢?”
“爲了你。”他輕聲地說,近乎苦地。
“你把我弄糊塗了。”小眉困地搖了搖頭。
“我也同樣糊塗,”雲樓說,恍惚地著小眉,“給我點時間,我有個故事說給你聽。”
“我該聽你的故事嗎?”小眉眩地問。
“我也不知道。”
小眉凝視著雲樓,那深沉的眸子裡盛載著多的痛苦,多的熱啊!被他撼了,被他上那種特殊的氣質所撼了,被一種自己也不瞭解的因素所撼了。深吸了口氣:“好吧!明天下午三點鐘,我們還在這兒見面,你告訴我你的故事。”
“我會準時到。”雲樓說,“你也別失信。”
“我不會失信,”小眉說,著他,“不過,你難道不該先告訴我,你到底是誰嗎?”
“孟雲樓,師大藝系二年級的學生,你——從沒聽過我的名字嗎?”
“沒有,我該知道你的名字嗎?”
雲樓失意地苦笑了。
“你很喜歡問:我該怎樣怎樣嗎?”他說。
小眉笑了,的笑容甜而溫,淡淡的帶點,這笑容使雲樓迷失,這是涵妮的笑。
“我的脾氣很壞,作也僵,唱得也不夠味兒,這是他們說的,所以我紅不起來。”說,自己也不明白,爲什麼要說這些,尤其在一個陌生的男孩子面前。
“你幹這一行幹了多久了?”
“只有三個月。”
“三個月,夠長了!”雲樓著,像是在凝視著一塊墮落在泥沼裡的寶石,“那些人,何嘗真的是要聽歌呢?他們的生活裡,何嘗有歌呢?歌廳!”他嘆息了一聲,“這是個奇怪的世界!”
“你有點憤世嫉俗,”小眉說,看了看手錶,“我,我該走了!”
“我送你去!”雲樓站起來。
“不必了,”小眉很快地說,“我們明天見吧!”
“不要失信!”
“不會的!再見!”
“再見!”
雲樓跟到了門口,目送跳上一輛計程車,計程車很快地開走了,揚起了一灰塵。他茫然地站在那兒,好長的一段時間,他都神恍惚,神志迷茫。小眉,這是怎樣一個孩?第二個涵妮?可能嗎?仰首著天,他奇怪著,這冥冥之中,有什麼神奇的力量,在縱著人間許多奇異的遇合,造許多不可思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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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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