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雲飛》第二部 小眉_第二十二章

“這種生活是讓人厭倦的!”唐小眉低低地、詛咒地說,把眉筆擲在梳妝檯上,注視著鏡子裡的自己。剛剛換上登臺的服裝,一件自己設計的,紫羅蘭緞夜禮服,腰上綴著一圏閃亮的小銀片,從鏡子裡看來,是纖穠合度的,那些銀片強調了那纖細的腰肢,使看起來有些兒弱不勝了一下自己的面頰,獻唱的幾個月來,實在是瘦了不。“這本不是人過的生活,”繼續嘀咕著,用小刷子刷勻臉上的脂,“我唱,生活裡卻沒有詩也沒有歌。”不知不覺地引用了雲樓的話,雖然,自從在雅憩和他分手後,就再也沒有見到過他,但,這男孩給的一些印象,卻是不容易忘懷的。

“你在嘰哩咕嚕些什麼?”剛下場的一個名安琪的歌問,“還不趕快準備上場。馬上就到你了。”

“好沒意思!”小眉說。

“你知道他們要些什麼,”安琪說,出來唱歌已經好幾年了,和小眉比起來,是老大姐,“你多扭幾下,他們就高興了,看看吧,場的聽衆,百分之八十都是男,他們要的不是歌,是人!”

“更沒意思了。”

“你要學得圓一點,”安琪一面卸著裝,一面說,“像昨晚邢經理請你去消夜,你就該接,他在商業界是很有點勢力的,你這樣一天到晚得罪人,怎麼可能唱紅呢?別總是天真得把這兒當學校裡的歌唱比賽,以爲僅僅憑唱得好,就可以博得掌聲。那些人花錢是來買的,不是來欣賞藝的!”

“可悲!”小眉低聲說。

“這是生活呀!誰我們走上這條路呢!不過,你又怎麼知道別一行就比我們這行好呢?反正,幹哪行都得應酬,都得圓!雖然也有不本不肯應酬而唱紅了的歌,但們的本錢一定比我們好,我們都不是絕世人呀,是不?”

小眉淡淡地笑了。

負責節目安排的小李敲了敲門,在外面著說:

“小眉,該你了!”

“來了!”小眉提起了角,走出化妝室。到了前臺的簾幔後面,報幕的劉小姐正掀起了簾幔的一角,對外面張著,臺上,一個新來的歌正唱到了尾聲。看到小眉過來,劉小姐輕輕地拉了拉服,低聲說:

“你注意到了沒有?最近有個很奇怪的男孩子,每到你唱的時候就來了,你一唱完他就走了!現在,他又來了。花一張票價聽你一個人唱,他是你的男朋友嗎?”

“是嗎?”小眉的心臟猛跳了兩下,自己也不明白爲什麼呼吸忽然急促了,“在哪兒?”

“你看!第三排最旁邊那個位子。”

小眉從簾幔後面窺探過去,由於燈集中打到臺上,臺下的觀衆是很難看清楚的,尤其他又坐在靠邊的位置。無法辨清那人的面貌,但是,一種直覺,一種第六,使猜到了那是誰。

“我看不清楚。”含糊地說,“不會只聽我一個人唱,恐怕你弄錯了。”

“纔不會呢!我本來也沒注意到他,只因爲他總是中途進場,又中途出場,怪特別的,所以我就留心了。你不信,唱完你別走,在這簾幔後面看著他,他一定是在你唱完後就走。”

“他天天都來嗎?”小眉遲疑地問。

“並不是天天,不過,最近是經常來的,你不認得他嗎?”

“不——不知道。”小眉說,“我看不清,我想,沒這麼荒謬的事!”

“我見多了,”劉小姐微笑著說,“怎麼樣荒謬的事都有!”頓了頓,說:“好了,該你了。”

臺上的那位歌星退了下來,於是,小眉出場了。

集中地了過來,那麼強烈,刺得看不清任何東西,但知道臺下的人卻能看清楚自己的每一個表,每一個作。不能隨便,不能疏忽,每夜,站在這兒,接著考驗。在一段例行的自我介紹之後,開始唱了,唱了一支《回想曲》。

一曲既終,掌聲並不熱烈。掌聲,這曾經是努力想爭取的東西。世界上最悅耳的音樂是歌嗎?是鋼琴嗎?是小提琴?小喇叭?鼓?或任何一種樂嗎?不!都不是!世界上最悅耳的音樂是掌聲,人人聽的,人人需要的,它能把人送雲端,製造出最大的愉悅和滿足。但是,幾個月的獻唱生涯,使知道了,在這兒博取掌聲是困難的,永遠重複唱那幾支歌也是令人厭倦的,可是,聽衆喜歡聽他們悉的歌。於是,唱,每晚唱,唱了又唱,疲倦了,不再希冀在這兒獲得掌聲了。每次唱完之後,對自己說:

“我孤獨,我寂寞,我不屬於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也不屬於我。”

這是自我解嘲,還是自我安無法分析,也不想分析,卻在這種心底下,送走了每一個“歌唱”著的夜。但是,今晚不同了,到有種不尋常的、

熱烈的緒,流在自己的管中,激盪在自己的腔裡,忽然想唱了,真正地想唱了,想好好地唱,高聲地唱,唱出一些埋藏在自己心靈深的東西。

於是,當《回想曲》唱完之後,臨時更改了預定的歌,和樂隊取得了聯繫,改唱了另外一支:

我是一片流雲,

終日飄浮不定,

也曾祈停駐,

是我歸程?

風來吹我流

風去攜我飄揚,

也曾祈停駐,

是我家鄉?

飄過海角天涯,

看盡人世浮華,

貪慾癡妄,

虛虛假假!

飄過山海江河,

看盡人世坎坷,

淒涼寂寞,

無可奈何!

我是一片流雲,

終日飄浮不定,

也曾祈停駐,

是我歸程?

唱得非常用心,貫注了自己全部真實的自認從踏進歌廳以來,從沒有這樣唱過。這支歌是從心靈深唱出來的,有嘆,有的迷惘,有的淒涼,有的無助和落寞。但是,掌聲依然是零落的,這不是聽衆喜歡聽的那種歌。不由自主地對第三排最旁邊的位子看過去,燈閃爍著,阻擋了的視線。忍不住心頭涌上的一愴惻之,茫茫人海,是不是真能找到一個知音?停頓了一下,開始唱第三支歌:

我最唱的一支歌,

是你的詩,說的是我……

唱完了三支歌,的這場演唱算結束了,微微地彎了彎腰,再度對那個位子投去很快的一瞥,轉過子,退到簾幔後面去了。到了後面,劉小姐很快地說:

“瞧!那個人走了!”

看過去,真的,那位子上的一個年輕人正站起來,走出去了。心底掠過了一聲不明所以的嘆息,到有份難以描述的覺,把給抓住了。這個人,是爲的歌而來,還是仍然在找尋他友的影子?回到化妝室,慢吞吞地走到鏡子前面,呆呆地審視著自己,鏡中的那張臉孔是茫然若失的。

安琪還沒有走,坐在那兒,正在菸,一面等待著的男朋友來接。看到小眉,說:“你不該唱那兩支歌,你應該唱《午夜香吻》,或者是《家家有本難唸的經》,要不然,唱《桃花江》或者是《月下歌》都好些。”

小眉悵惘地笑了笑,坐下來,一句話也沒有說,開始慢慢地摘下耳環和項鍊。安琪仍然在發揮著的看法和意見,給了小眉無數的忠告和指導。小眉始終帶著那個迷惘的微笑,不置可否地聽著。收好了項鍊和耳環,到屏風後面去換了服。幾個表演歌舞的孩進來了,嘻嘻哈哈地喧鬧著,匆匆忙忙地換著服,彼此打鬧,夾雜著一些輕浮的取笑。小眉看著這一切,心底的迷惘在擴大,在瀰漫。到底,這世界需要些什麼?

有人敲著化妝室的門,一位侍應小姐嚷著說:

“唐小姐,有你的信!”

小眉打開了門,那侍應小姐遞上了一張摺疊著的紙,說:

“有位先生要我把這個給你!”

“哦!”小眉狐疑地接過了紙條,心裡在嘀咕著,別是那個邢經理纔好!打開紙條,呆住了!那張紙上沒有任何一句話,只用畫圖鉛筆,隨便地畫著一枝蓮花,含苞放的,亭亭玉立的,雖然只是簡單的幾筆,卻畫得栩栩如生。在紙張的右下角,簽著“雲樓”兩個字,除此而外,沒有其他的東西了。小眉愕然地著這朵蓮花,詫異地問:

“那個人呢?”

“走了。”侍應小姐說,“他給你,他就走了。”

“哦!”小眉有些失,卻有更多的困。退回屋裡,對這張紙條反覆研究,什麼意思呢?孟雲樓,他真是個奇怪的男孩子!把紙張鋪在梳妝檯上,心神恍惚地著那朵蓮花。忽然,腦子裡靈一閃,猛地想起在學校裡讀過的一課語文,周敦頤所著的《蓮說》中彷彿有這麼幾句話:

“世人甚牡丹,予獨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可遠觀而不可玩焉。”

是這樣的意思嗎?他是這個意思嗎?瞪視著那張紙,只覺得心裡涌滿了一種特殊的激,竟讓眼眶發熱,鼻中酸楚。好半天,才疊起了那張畫,收進了皮包裡。站起來,走出去了,腳步是輕飄飄的,好像是踏著一團雲彩。

接著的日子裡,小眉發現自己竟期待著青雲演唱的那一刻了,而且熱心地計劃著第二天要演唱的歌。踏上唱臺的腳步不再滯重,心不再抑鬱,歌聲不再晦忽然覺得自己的歌有了意義,有了生命,有了價值。每晚,當走上臺去的時候,總習

地要問問劉小姐了:

“那個人又來了嗎?”

當答案是肯定的時候,的歌聲就特別地潤,特別地悠揚,的眼睛特別地亮,特別地有神,的心也特別地歡愉,特別地喜悅。唱,熱烈地唱,的心和一起唱著。當答案是否定的時候,的歌聲就變得那麼淒涼而無奈了,大廳裡也黯然無了,的心也閉塞了。唱,機械地唱,不再用的心靈,僅僅用嚨。

日子就這樣流過去了。在歌聲裡,小眉送走了一個又一個的夜,冬天消逝,春天來了。小眉也染了那份春的喜悅和這種嶄新的、溫暖的季節帶來的一份希正年輕,正擁有著讓人欣羨的年齡,發現自己常常幻想了。幻想離開歌廳,幻想的歌不再在那種大庭廣衆裡作機械化的獻唱,願意的歌是屬於某一個人的。某一個人!誰呢?沒有一定的概念,只是,覺得自己像一朵沐浴在春風裡的花,每一個花瓣都綻放著,欣然地求著雨,但是,雨在哪兒呢?

每晚,唱完了最後一場,在深夜的寒風中回到那簡陋的、小小的家裡。家,這是讓許多人得到舒適和安的所在,讓許多人在工作之餘消除疲勞和得到溫暖的所在。可是,對小眉而言,這個“家”裡有什麼呢?三間簡簡單單的、日式的房子,原來是榻榻米和紙門的,小眉在一年前僱工人把它改裝地板和木板門了,這樣,最起碼可以整潔一些,也免得父親在醉酒之後拿紙門來出氣,撕一條一條或打出無數的大窟窿。三間屋子,小眉和父親各住一間,另一間是客廳——很有客人來,它最大的功用是讓父二人做片刻的相聚,或者是讓父親在那兒獨斟獨酌以及發發酒瘋。父親,這個和相依爲命的親人,這個確實非常疼兒,也確實很想振作的男人,給予的卻是無盡的憂愁、悽苦和負擔。唐文謙在不喝酒的時候,腦筋清楚的時候,他自己也很明白這一點,他會握著小眉的手,痛心疾首地說:

兒,我告訴你,我會戒酒的,我要好好地振作起來,好好地工作賺錢,讓你能過一份正常的、幸福的生活!兒,我允諾你!從明天起,我再也不喝酒,我要從頭開始!”

小眉悽然地著他,一句話也不說,知道,這種允諾是維持不了幾分鐘的。果然,沒多久,他就會拎著酒瓶,唱著歌從外面回來,一面打著酒呃,一面拉著袖,高聲地喊著說:

“小眉,你瞧你爸爸,他是個大……大……大音樂家!你——你看,多人在演奏他的曲子,響樂,奏鳴曲,小——小夜曲……你,你聽哪!”

於是,他開始演奏了起來,一會兒自己是鼓手,一會兒是鋼琴師,一會兒又拉小提琴……忙得個不亦樂乎,用模仿著各種樂的聲音,演奏他自己的“名曲”,直至酒意和疲倦征服了他,倒頭睡爲止。

他就這樣生活在夢境裡,和酒的自我陶醉之中。酒醒了,他懊惱,他難過,他慚愧,他痛苦,他會自己捶打自己的頭,抱著小眉的子痛哭流涕,說自己是個一無用的廢,說小眉不該投生做他的兒,跟著他苦,又自怨自艾他的遭時不遇,又埋怨著小眉的母親死得太早,說小眉怎麼這樣可憐,從小沒有母親疼,母親,又著這樣個不爭氣的父親,直鬧到小眉也傷心起來,和父親相對抱頭痛哭纔算完了。

這樣的家裡有藉嗎?有溫暖嗎?是個良好的休憩的所在嗎?每晚小眉回到家裡,有時父親已經在酒後睡了,有時正在家裡發著酒瘋,有時本在外喝酒沒有回家。不管怎樣的形,小眉總是“逃避”地躲進自己的小房間裡,關上房門,企圖把家裡的混或是寂寞都關在門外,但是,關在門裡的,卻是無邊的悽苦,和說不出來的一份無可奈何。

春天來了,窗前的一株梔子花開了,充塞在屋裡的香味是小眉家中唯一的“春”的氣息。小眉喜歡在靜靜的深夜裡,倚窗站著,深深地呼吸著夜空中那縷繞鼻而來的梔子花香。會沉醉地把頭倚在窗櫺上,閉上眼睛,讓夜風輕拂著自己的面頰,著那一瞬間包圍住的,“春”的氣氛。同時,幻想一些虛無縹渺的事,那些虛無縹渺的煙霧之中,總是約約浮著一張臉孔,一張年輕的、男的、有對熱烈而愁苦的眸子的臉孔,和這臉孔同時存在的,彷彿是一些畫,一些畫像,和一株亭亭玉立的蓮花。

這種幻想和沉醉總是結束得很快的,然後,睜開眼睛來,屋裡那份寂寞和無奈就又對四面八方地涌來了,那些虛無縹渺的事全被吞噬了。會發現,手中掌握著的,只是一些拼不攏的、破碎的夢,和一些迫著的、殘酷的現實。於是,嘆息一聲,輕輕地唱了:

心兒冷靜,夜兒悽清,

魂兒不定,燈兒半明,

哭無淚,訴無聲,

茫茫人海,何知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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